第一百五十六章
“誒, 將軍出來了,您怎么走了啊?”兩個衛兵不解撓頭,回身向敘清拱手回稟道:“將軍, 您夫人……”
“咳, ”敘清忽然輕咳一聲, 揮手叫他們下去, “這里沒什么事了,去忙吧。”
“是。”二人挎劍往另一邊巡邏去了, 其中一大漢感慨道:“將軍的娘子可真漂亮啊。”
聞言,敘清腳步微微一頓,遂邁開大步追上明珠。
方才那震聲一喊,全營上下幾百上千道好奇打量的目光齊刷刷看過來,明珠快丟死人了, 想也不想便急急忙忙逃開,半響后停下抬頭一看,青山綠水映襯著大片禾苗, 田間隱約可見老婦勞作、孩童嬉鬧, 她才發覺自個兒已不知走到哪里。
“明珠, 別跑了。”敘清不徐不疾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像是慢悠悠地跟了她一路。
明珠猛地回身,見他含笑的眼眸, 頓時窘迫得低下頭。
敘清笑著走到她面前,溫聲解釋道:“軍中行伍之人,直言直語慣了,若有無意冒犯到你的地方, 莫要見怪了, 好不好?實在不成, 回頭我罰他們讀書寫字便是。”
“……不,不用了。”明珠連忙搖頭。“是我一時說錯了話才叫他們誤會。”
說錯,誤會?
敘清臉上的淡笑,忽然凝了片刻。
“哎,前邊的郎君和小娘子讓讓了。”
明珠站在敘清面前,一抬頭便能看見他身后有一老婦背著裝滿豬草的背簍走過來。此處是兩塊田野中間的溝渠,有些窄,她下意識拉住敘清的手,往旁邊讓了讓。
老婦笑起來一臉皺紋,格外慈愛:“真是個好孩子。”
明珠抿唇笑笑,目送老婦離去。
敘清垂眸看著她,眼中的愛戀和思慕漸漸浮上來,眸光卻有些黯淡。
又是兩年未見,珠珠比從前更漂亮了,一顰一笑間,氣質溫柔,像田野里拂動禾苗的春風,夜晚灑落的盈盈月光。
明珠回身那一瞬,敘清已不動聲色收了視線,仍舊是溫和的語氣,看向不遠處的小樹林道:“日頭落山,他們也差不多是這時候回家了,過去說話吧。”
“嗯。”明珠也覺得他們兩個閑人在此處太擋道了。
可不知怎的,敘清說完,又等了一瞬,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他們交疊的雙手上,欲言又止。
明珠茫然問:“走啊?那頭又有一個老伯帶孫兒過來了。”
敘清才慢慢握緊她的手,沿小道走出田野。
明珠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臉頰“騰”地一紅。
哦,原來還牽著手啊。
就算,就算是提前牽一牽,也沒有關系的吧?
“你一個姑娘家,怎么跑來這里?若我今日有事不在,豈非要迷路在這荒郊田野了?倘若半途遇到劫匪,你和音枝二人如何應對?”敘清忽然問道。
明珠回神過來,下意識看向他的手臂,雖看不出什么異常,“這話該我問你才對,你身上有傷未愈,此地簡陋,諸多不便,今日為何不與時大哥他們一同回城?”
“阿越這個大嘴巴……”敘清無奈嘆息。
明珠走到他前面嚴肅道:“是爹爹跟我說的。虧你還想瞞我,我特意趕過來,就是要帶你回家。”
敘清沉默地看向明珠。
明珠瞬間軟了語氣:“阿清,你就跟我回去嘛,這兩年我和娘日夜憂慮,如今好不容易結束了,你就忍心看我繼續憂思難眠嗎?”
他怎么忍心?
他恨不得得勝那一刻便立時回到銀城,告訴她他平安回來了。
可這手……
最終,敘清還是迂回道:“行,依你,不過今夜天色晚了,你先回城去,不若師娘會擔憂,我過兩日就回。”
“這是什么道理?要回一起回,你不走,那我也不走。”明珠態度很堅決,也根本不聽他忽悠。
可這回敘清卻不再讓步:“明珠,你聽話。”
“你!”明珠氣悶地甩開他的手,賭氣道:“好好,算我眼巴巴的白跑一趟!我這就回去,成了吧?”
明珠悶悶地跑回馬車,頭也不回。
敘清大步追上去,又倏的頓了步子,沉著臉叫來九州,吩咐他:“務必安全送她回城。”
九州垂頭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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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后,營帳中間點起火堆,駐軍首領趙億端了兩大碗稀飯和肉湯走進敘清的營帳,笑著打趣道:“敘將軍,和夫人鬧別扭也不能不吃不喝啊。”
敘清的臉色有些不自然,“多謝趙大哥,她……她是先生愛女,還不是我的夫人。”
趙億從軍多年,已是將近不惑,倒也當得起這聲大哥。他放下碗,席地而坐,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道:“既然你喊我一聲大哥,大哥是過來人,今夜閑下來,必須同你說道說道,來,你先吃。”
敘清用左手端起稀飯喝了兩口,至于右手,一直垂放在膝蓋上。
趙億:“瞧你,就是太年輕,愛逞強,不就是右手一時半刻使不上勁兒了,又不是殘廢,跟心上人還遮著掩著?”
敘清沒說話。
毒箭擦過右手,幸而醫士止毒及時,只是用了一味藥與毒制衡,毒素未清,手掌也趨于麻木僵硬之狀。
趙億笑他:“你這樣的性子,從小到大沒少吃苦頭吧?我看時越那小子什么都掛在嘴邊嚷嚷,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真該跟他學學。”
可是敘清沒有無條件縱容他的父親母親,也沒有處處維護他的家人,又怎能與時越相提并論?
他還是沉默,從軍這么些年,除了知根知底的江恕和時越,他也從未和旁人提起過家世。
沉默堅毅的年輕男人,似雪地青松,傲然挺立,只是過于孤獨冷清。
趙億幽幽道:“敘老弟,大哥告訴你句實話,你再這樣死板,前后不出三回,那再中意你的姑娘,也要跑了。”
這話,終于叫敘清抬了抬眼。
于是趙億就曉得這話說中他痛處了。
趙億壓低了聲音,頗有些傳授訣竅的意味:“咱就這么說,天底下女子撒嬌服軟是見怪不怪的了,可男人何嘗不可?要知曉,女人似水柔情,最最心軟,你只消讓她知曉這手連筷子都拿不動了,她還不得紅著眼睛心疼壞了?那臉面值得幾多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何如溫香軟玉在懷?何如抱得美人歸?”
敘清:“……趙大哥,你喝醉胡言了。”
言罷,他喊來士兵:“來人,送趙將軍回營歇息。”
“嘿!”滴酒未沾的趙億不服氣了,拍桌而起,道:“活該你小子沒人要!”
趙億走后,營帳重歸寂靜。
敘清靜坐片刻,動作緩慢地脫了盔甲。
盔甲之下,是一封封被肌膚熨燙得溫熱的信件。
他一一疊放在枕下,吹燈準備入睡。
蒙蒙暗影中,有一只手輕輕拉住他的衣角。
“誰?”敘清猛地回身攥住那只手,神色狠厲,可目光觸及那張熟悉的面孔,身子都僵了一僵,“明珠?”
去而復返的明珠委屈極了:“你,你弄疼我了。”
敘清這才松開力道,重新燃燈,拉過她的手腕細細看過,紅了一塊。
“抱歉,是我不好。”敘清急忙從案幾上拿傷藥過來,欲揭開瓶塞,驀然頓住。
明珠握住他垂在身側的右手,哽咽道:“不擦藥,不用擦。”
“說什么胡話?”敘清用嘴咬開瓶塞,將凝露輕輕倒在她手腕上,指腹涂抹均勻。他慢條斯理的動作看起來那樣自然而細致,絲毫沒有局促。
明珠卻看見敘清低垂的眼眸,一片晦暗。
敘清神色緊繃,看似冷靜問:“怎么又回來了?”
明珠心里悶悶的,失落道:“我都聽到了,你這樣趕我走,又不肯回家,你叫我怎么能放心回去?”
敘清默了默:“一點小傷,兩三日就好了。”
明珠鼻子一酸。
在他眼中,她紅了一塊手腕就是了不得的要緊事,可他中箭受傷,卻是不值一提的微末小事。
越想,便越心梗難捱,明珠的聲音在夜里帶著抑制不住的哭腔:“你總是這樣,不管有什么事都自己扛,從來報喜不報憂。小時候,被舅舅打青了臉,你騙我們說是練武不小心磕到的,那次和祝大少起爭執,你怕給爹爹惹麻煩,分明不是你的錯你也咬牙應下了……”
“明珠!”敘清低聲打斷她,“別說了。”
“可你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啊!”明珠雙手捧著他敘清的臉頰,眼淚簌簌掉了下來,“我們是一家人,福禍相依,患難與共,有什么不能說的?以后還有那樣長的日子,誰知道還會發生什么事,你這個樣子,我會擔心我會心疼,我知道你受傷會比自己受傷還要難受千百倍!”
敘清抬眸看著她近在咫尺的淚眼,心口酸酸軟軟的,升起一股窒悶的煩躁。
——他不喜歡看見明珠流眼淚。
“別哭了。”敘清低聲說,“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更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麻煩,一個累贅。”
明珠連忙搖頭:“不是麻煩,不是累贅,你是我放在心上日夜牽掛的人,除非你不信任我,你不把我當成一樣要緊的人,才會覺得這是麻煩。”
“不是這樣。”敘清脫口而出,可片刻后,他抿唇沉默下來,隨著燭火搖曳將要燃盡,才道:“夜深了,這時候也回不去了,你快睡吧,我就在這里守著。”
話音落下不久,燭火燃盡。
明珠只好默默躺下。
營帳是臨時搭的,一應用具十分簡陋,硬硬的粗糙席子下墊著茅草,春夜里,連一床薄被都沒有。
明珠忽然很后悔:“早知曉我就不回來了,反正也是同你吵架,也幫不上忙……”
敘清緊緊抿著唇,神色晦暗難測,片刻后,忽的問:“方才,你說的一家人,是哪種一家人?”
明珠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沒有想到,他聽進了她的話。
敘清嗓音艱澀,又問:“是兄妹,還是會拜堂成親的夫妻?”
“不是兄妹。”明珠紅著臉小聲答,下一瞬,她便被男人撈到溫熱的懷里。
長大后,敘清是第一次這么親密地抱明珠,他一字一句鄭重說:“今夜先委屈你睡這里,衣衫具在,并無肌膚之親,回去后,我向先生和師娘請罪。”
明珠默默抱緊他,可同時又有些害怕:“萬一爹打人怎么辦?”
“先生舍不得打你。”敘清思忖片刻,補充,“或許,師娘也舍不得打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