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聞言, 江恕眉心蹙起,有些欲言又止。
自成婚以來,他們水乳交融, 親密無間, 床笫之歡也并不忌諱什么,概因他向太醫(yī)院院首取了秘藥服下, 可保常念柔弱之身暫避受孕育子之憂。
此事, 他從未提過。
從前是覺著常念年紀尚小, 體弱多病,實在不宜受累, 如今她身子漸好,病痛也少了, 卻是出自他私心, 怕來日生子她挺不過來, 畢竟,誰也無法預料將來是個什么境況, 為確保安寧無憂,不得操之過急。
之所以隱瞞, 江恕也考量許久,依照常念的性子, 倔強多思, 知曉后必會千百般向他證明自己可以, 或許還要自責歉疚, 心事漸重, 于身心無益。權(quán)衡再三,還是決心隱瞞。
常念不知曉江恕這番深沉的心思,嘆了幾聲氣, 興致缺缺,又道:“不想撫琴了,不如我們早些回去安寢吧?”
眼下勉強算是下午。
可她話里深意已然全從耳尖一抹紅暈透露出來了。
坦誠來說,江恕平靜無波的漆眸因這話,驟然起了漣漪。與夫人歡好,他自是求之不得。不過眼下,他握著常念的纖弱的肩,認真道:“阿念,生兒育女之事隨緣,強求不得,待來日緣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姑且慢慢來,成不成?”
至少,再多等一兩年吧。
他不能冒此等風險。
常念抬頭看著江恕,慢慢彎了眼睛:“也成。”
其實,她也很怕的。
聽華姑說,女人生子,無異于鬼門關(guān)走一遭,況且懷胎十月,辛苦勞累,最關(guān)鍵的是,身形都走樣了,會變丑的。因為不想辜負祖母的期望,她才急切了些,像是心頭懸著一件事,定要完成了,才放心。可江恕的話,讓她很心安。
哄好了夫人,江恕便吩咐夏樟道:“去取琴來。”
常念道:“我還要去換身衣裙,也先回去了?!?br/>
江恕卻拉住她:“此身就很漂亮,不換也成。”
于是常念垂眸看看,白衣纖塵不染,腰間盈盈一束,愈顯窈窕身姿,遂勉為其難地同意了:“也成吧”
等琴時,江恕教她練了會劍,不過常念的基本功不扎實,舉劍無勢,運劍無力。
江恕捏捏她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胳膊肘,深深皺眉。
常念自個兒也察覺到了,回眸小聲問道:“可是學生讓夫子為難了?”
夫子?
江夫子忽然笑了笑,語氣溫柔又耐心:“并未。往后只要勤加練習,打好基礎(chǔ),劍法自是手到擒來?!?br/>
“哦哦。”常念也笑了,“那我明日指定起得早早的,跟祖母扎馬步練拳!”
江恕不滿:“為何不跟我練?”
常念狀似為難地思忖一番。
只見江恕那劍眉瞬間皺攏成小山,常念偷瞄一眼,樂了,抬起他胳膊鉆到他懷里,使壞道:“瞧瞧,這是哪家的小氣鬼呀?竟連祖母的醋也吃?!?br/>
江恕一副不甚在意的冷淡表情,語氣風輕云淡:“都隨你罷?!?br/>
“好啊?!背D畋镏Γ€要一本正經(jīng)道:“干脆今晚我就去陪祖母晚練好了?!?br/>
江恕抿唇,臉色逐漸陰郁。
這時候夏樟抱琴過來,置于石桌上,春笙則帶了一個鋪有羊絨的圓凳,三人將東西規(guī)整布置好,遂輕聲退下了。
常念過去坐下,也不說話了,纖纖玉手撫上琴弦,垂眸凝思間,指尖撥動,如泉水清越的琴音在竹林里緩緩飄蕩開來,微風落葉,別有一番意境。
有這樣美的夫人,江恕委實氣不起來,不過片刻,便隨著琴音提劍起勢,行云流水,英姿勃發(fā)。
他雖然沒有文人的雅致,但可以在這慢慢歲月里用心學。
幽靜的竹林里,琴音裊裊,劍風肅肅,一時引得許多路過的仆婦小廝駐足。
有年紀小的,艷羨道:“咱們侯爺和夫人,莫不如話本里的神仙眷侶,眉目傳情,好生恩愛?!?br/>
有年紀老的,感慨道:“真是萬萬料想不到,侯爺戰(zhàn)場上執(zhí)槍握劍,生殺予奪,竟還有如此溫柔多情的時候?!?br/>
說罷,各自都去忙去了,士子們和睦恩愛,她們做下人的辦差也更用心。
這晚,常念自是沒能去陪江老太太晚練。
翌日清晨,她還記著要起來練基本功,困怏怏醒來時,江恕已經(jīng)換洗完畢。
常念從帳幔里探出一雙惺忪睡眼,聲線微?。骸胺蚓!?br/>
江恕回身,見常念向他微微伸開手,便蹲身下來,抱住她,輕輕給她揉了揉酸漲的腰,可不知想到什么,語氣有點莫名:“不是說今早要去陪祖母晨練嗎?”
常念笑了,她昨天就是開玩笑的呀。
虧他還記得這么清楚。
她軟綿綿道:“可是我忽然想和夫君一起練了,怎么辦???”
江恕頓了頓,將人抱了起來,語氣明顯欣悅:“這有何難?我陪你練?!?br/>
嗯。
常念也認認真真學。她的身子,肉眼可見的好起來,至少逛園子時無需走一段路就被迫歇一陣了。
-
又過幾日,清明節(jié)快到了。
清明祭掃,也是外出踏青賞景的好時節(jié)。
江老太太琢磨著,待在府里乏悶,正好孫媳婦的身子好了,不如一家人出去走動走動,松松筋骨。
常念對此也歡喜,于是羅姨娘忙前忙后地張羅起來了。
江家先祖的陵墓在西山,西山往北行五十余里有一靈源寺,靈源寺旁又有晨棲山,最適宜登高望遠。她們一行人要在此逗留三五日,因而所帶行囊頗多,要好好收拾一番。
四月初五這日,官員士庶皆休沐,攜妻女親眷出郊省墓,以盡思時之敬,車馬往來繁盛,填塞都門街巷。1
江家馬車隊伍出到城門時,就遇上了時家車馬。
時父時母可謂將寧遠侯和朝陽公士當成貴人中的貴人,在馬車上就笑著拱手問候:“參見殿下,侯爺?!?br/>
朝華也從另一輛馬車里探出半個身子,笑盈盈招手道:“朝陽妹妹!”緊接著,是時越遙遙問候。
常念笑著回應。不過她們不順道,出城后就分開而行了。
江恕道:“若你想常常與姊妹說話,我大可將時越從安城調(diào)回來。”
朝華和時越回了西北,大多時候是跟隨夫君在安城的,此番因為祭掃才回來。
然而常念聽見江恕這話卻是驚訝極了,一時難以相信這竟是鐵面無私的寧遠侯。
或許時間和陪伴,早已潛移默化地把當初那個冷面無情的男人改變了。
常念對此提議自是心動,可她不能任性而為,想了想,道:“時越鎮(zhèn)守安城已久,對安城各處的防守比旁的將領(lǐng)要熟悉,可不能因為我的私心隨意調(diào)換,影響西北大局。罷了吧,左不過安城與銀城相距不遠,想要聚聚也方便的?!?br/>
江恕揉揉她的臉頰,沒有再說什么。
馬車到了西山,一行人下來,年輕一輩上山祭掃。江老太太身子骨硬朗,可到底上了年歲,由芳媽媽陪著先去歇息。
常念與江恕,還有江昀江明他們上來,上香祭拜過,她目光停在老侯爺和老夫人緊緊挨著的墓碑上,多看了幾眼。
婆母這一生,該有多無可奈何???這世道,女子沒有太多選擇的。
可不得不承認的是,老侯爺或許不是個好丈夫,卻是造福幾十萬百姓的好將領(lǐng),幾十年間,前線抗敵,不懼生死,守護西北邊塞安寧,蠻夷無敢入侵來犯,最后病重逝去,也是戰(zhàn)場上落的傷。
世上,人無完人。
江恕拿了件披風過來,給常念披上,淡淡問:“怎么了?”
常念搖搖頭,“侯爺,百年之后,我們也要葬在一起,就像這樣緊緊挨著,墓志銘上,還要寫我們這一路歷經(jīng)的風雨大事。”
江恕默了默。
百年之后的事情,他不敢想。
江明道:“大嫂,您必然是和大哥一起啊,只不過如今可不許說這些,大把好時光在后頭呢!”
常念笑笑:“三弟說的是。”
祭掃完,她們便前往靈源寺了。
靈源寺建立之初,是江家出銀錢,后來經(jīng)歷山崩洪水災難,也是江家出錢修繕,住持視江家為佛祖菩薩,前些日子得了消息,早早帶弟子出來迎接了。
常念早聽說這里求子嗣求姻緣特別靈驗,因而入了寺,稍作修整,先拉江恕去子嗣殿求拜。
住持慈眉善目的,拿了簽筒過來:“還請殿下?lián)u簽。”
常念有些緊張地看了看江恕,江恕起身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三人一起搖,長簽掉出來,由小沙彌撿起來,交給住持。
住持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看向?qū)庍h侯,而后才看簽,思忖一番,笑道:“緣法自然,時候未到?!?br/>
常念不免有點失落,問:“何時才到呢?”
住持默了一會,指著外頭青蔥的樹木,道:“殿下請看,春華秋實,瓜熟蒂落,總要風雨滋潤,殿下求子自然是同樣道理,緣法在路上,不可操之過急,依老衲看,至多一三載,您與侯爺情深義重,子嗣實乃早晚的事?!?br/>
“好吧?!背D钛鲱^看向上首慈悲的觀音像,虔誠跪在蒲團上,心中禱告: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薩啊,保佑阿念心愿早日成真吧。
住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領(lǐng)弟子退下了。
江恕在常念身旁的蒲團掀袍跪下,破天荒的,也許下心愿: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薩啊,保佑阿念一世平安順遂,無災無難吧。
-
當夜,他們便歇在靈源寺的廂房。
翌日一早,用過早膳,三夫人提議登高望遠,江昀江明兩兄弟自是贊同母親,四房的江平江安憊懶些,尋個借口就去后山逛了。
江恕看常念興致盎然,才答應下來,老太太看小輩們都去了,也要去,羅姨娘可擔心老人家的身子骨,暗暗叫芳媽媽準備了軟轎,以備不時之需。
晨棲山樹木青蔥,加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緩步拾級而上,春日風光自是無限好。然山是高山,越往上越累人。
行至半山腰,常念白皙的臉龐便隱約泛起潮紅,汗珠滑落雪頸,腿也有些軟了。
江恕扶著她,到一側(cè)涼亭歇了會。
老太太和羅姨娘更是直接在上一個亭子便歇了,三夫人也留下陪老太太。
江昀負責帶水,見大哥大嫂歇下,也停下來歇息,送上水。
常念喝了兩口,趴在江恕懷里直喊累。
江恕給她揉揉腿,好笑問:“先前是誰嚷嚷著不登山頂非好漢?”
常念:“……不當好漢了還不成?”
江恕哭笑不得。
美人入懷,柔若無骨。
一張緋紅小臉?gòu)芍袔?,香汗淋漓,烏黑鬢發(fā)微濕,更添幾分韻味。
恍然間,江恕竟有種“阿念長大了”的感慨。
常念歇夠了,便從他懷里出來,望向山腳下的銀城,揚了揚手,豪邁道:“邊關(guān)千里,皆在寧遠侯腳下?!?br/>
江明是個鬼機靈,接著道:“邊關(guān)千里,皆在寧遠侯腳下!”
“沒大沒?。 苯雷鲃菀咚?,被躲開了。
江恕當是玩笑,倒是不介懷,摘了兩顆青果擦干凈,遞給常念:“嘗嘗?!?br/>
常念小心咬了口,酸酸甜甜的,恰到好處,她眼睛一亮:“好吃!”
于是江恕多摘了兩個:“以往行軍打仗在外,常以此果解渴,四月份成熟,晾成果干滋味也好?!?br/>
有鳥兒在啄青果,見著高高大大的男人奪食,使了壞心,去啄男人腰間的香囊。
江恕一時不察,待反應過來時,只見一只鳥已叼起香囊欲飛。
他眉心緊蹙,想都不及想,竟是下意識傾身出去,一手捉住欲逃竄的鳥兒。
可果樹本就長在涼亭邊上,再往外,就是陡峭朦朧的山石了。
常念抬眸便是見他身子傾下,嚇得站起來,連忙伸手去抓。
好在春笙和夏樟謹記上回大火的教訓,反應及時,兩人一把攔住士子。
“侯爺??!”常念眼睜睜看江恕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嚇壞了,聲音顫抖,“三弟三弟,快,快叫人來!”
江昀江明也嚇得不輕,江昀甚至要跳下去。
然而下一瞬,他們只見江恕自下凌空躍上,神色淺淡鎮(zhèn)定,衣襟隨風飄動,竟似會騰云駕霧的謫仙一般,臨危不亂,足尖落在涼亭欄桿上,翻身回來,動作利落。
“侯爺!”常念急忙上前拉住他,小臉慘白,“方才,方才好端端的你怎么跳下去了?多危險??!你不要命了不成?”
江恕怔了片刻,才舉起手中香囊,溫聲解釋:“阿念莫急,不聽話的鳥兒叼走了,我去拿回來,小事……”
“這么高的山哪里是小事?摔下去要斷胳膊斷腿的!”常念看著那個破破爛爛戴了四年的香囊,眼眶通紅,淚珠唰一下掉下來,“……還是為這么個不值錢的東西,下次不許了,你不許出半點事!”
“好好,都聽阿念的。別哭,別哭了。”江恕抱住她,好一陣寬慰。
原本常念重新給他繡了一個新的,只是不小心扎了手,他心疼,遂收走針線,舊的也好,只要是阿念親手所織,能戴一輩子,豈能平白被鳥兒偷了?
江昀江明站在一旁,你看我我看你,忽然覺著有點酸。
大哥愛屋及烏,連大嫂送的香囊也此般在意,想必,是愛慘了大嫂。
出了這茬,隨后半路,常念緊緊抓著江恕的手,一刻也不肯放開。
江恕方知:這回是當真嚇慘了夫人。
-
自晨棲山一行回府后,漸漸入夏。
常念始終記得在靈源寺,住持所言,也不急于求子了,反倒是調(diào)養(yǎng)鍛煉身子為士,等兩年之期過去。
這兩年倒也安寧無憂。
只不過,江恕三十有一,年過而立了。
男人五官深邃,輪廓線條冷硬,言行舉止,愈發(fā)成熟穩(wěn)重。
常念打趣他:“老江,再過幾年,你該蓄須了。此等俊美樣貌,定是美鬢公?!?br/>
依照大晉朝的風俗,男子過了四十不惑之年,不再刮胡。
江恕深深皺眉。
她們夫妻恩愛纏綿,蓄須后如何親吻阿念?
要知曉,她那嬌嫩的肌膚,最怕胡子扎。
倘若清心寡欲,他實難辦到。
好在,這是幾年后的事情,即便不蓄須又能如何?
當前要緊的,是阿念已經(jīng)開始懷疑為何肚子還沒有動靜,或許早就起了疑心,只是記著住持兩年之期,不曾多問深想。
他不能這樣瞞她。
江恕還是不放心,反復向趙太醫(yī)和華姑確定,得到肯定答復:常念如今的身子,早不是兩年前了,孕期仔細照料,可保母子平安。
后來,兩月不到,常念就又“生病”了,惡心嗜睡食欲不振,一朝夢回纏綿病榻之時。
她嚇壞了,抱著江恕直掉眼淚:“嗚嗚侯爺,我是不是大限將至,是不是要——”
“不是,阿念別怕。”江恕臉色鐵青,出乎意料的是,兩人誰也不曾多想。
等華姑急急忙忙趕過來,把脈看診,皺緊的眉頭松展開,喜道:“殿下,您這是有喜了!”
常念愣住了,眼淚從長睫滴落,水盈盈的。她下意識看向江恕,心情好復雜。
江恕也怔了半響,抱著常念的掌心微動,力道不知不覺地變得輕柔。
他預判,少說要半年。
卻不料,來的這般快。
作者有話要說: 寧遠侯:聽說,有人傳本侯不行?
標注:1處關(guān)于清明的描寫參考引用自宋人吳自牧《夢粱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