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什么?”時越愣了片刻, 恍然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原本料想這公主勢必要狠狠打他一頓罵他一頓才消氣,哪曾想,就說小嘉不傻?
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功夫, 幼稚, 簡直幼稚極了!
然而朝華低下頭,默默重復(fù)道:“你說小嘉不傻,要說一萬遍。”
至于旁的, 她卻再沒有多提。
時越覺得好笑。
這傻公主當(dāng)真傻得可以, 要是遇上個表里不一專說好聽話唬人的偽君子, 估計得被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得虧是遇著他這樣的實在人。
半響,時越還是無奈道:“成, 依你的意思,一萬遍。往后我們大把時光,日日夜夜說給你聽,說一輩子, 說到死, 成不?”
朝華默默點頭, 然后就看著時越,一雙泛紅的眼睛似乎在等著什么。
時越只好道:“小嘉不傻。”
朝華十分認(rèn)真地點點頭, 眼睛卻慢慢濕了。
時越抬手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淚光,聲音溫和許多, 哄著道:“小嘉不傻,小嘉不傻……我們小嘉最聰明了。”
不知說了多少遍,朝華才不抗拒他的懷抱。
夜晚,等朝華慢慢睡著了, 時越起身灌了整整兩壺茶, 心想這公主其實當(dāng)真不傻, 慣是會想法子折騰人。
他嗓子都快啞了,卻也沒明白說這句話的意義到底何在。
不傻就不傻唄!
可他回身看到朝華蒙在被子里的一小團身影,心頭又忽的一軟。
欸,罷了。
時越回到床榻,替朝華掩好被角,卻摸到她濕漉漉的臉頰,他撐起半個身子,拉開被子一瞧。
竟睡著哭了。
時越心里頭酸酸軟軟的,似青澀的橘子漾開了。他從身后抱住朝華,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嘉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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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福客棧出現(xiàn)叛黨余孽,朝堂很快派了官兵過來,附近幾個小鎮(zhèn)都全面搜查過,因涉及朝華公主和時將軍回西北,皇帝還多派了一隊人馬隨行護送,確保安全。
修整一日,她們也繼續(xù)啟程了。離開陵鄉(xiāng),下一處節(jié)點是津俞渡口,上船后沿京北大河,走水路直往西北。
恰逢春末夏初,微風(fēng)不燥,時節(jié)正好,運河兩岸風(fēng)景如畫。
那場觸目驚心的劫殺隨著畫舫漸行漸遠(yuǎn),也慢慢淡下去。
不過朝華變得沉默許多,偶爾她也愛開玩笑,愛絮絮叨叨說話,可自上了船,不是躺在艙房里睡覺,就是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發(fā)呆,就連素來喜愛的橘子糖,也少吃了。
時越畫了幅地圖,上面標(biāo)注了西北各處好玩的地兒、好吃的美食,他預(yù)備著拿去哄朝華。
只是這一整日,朝華都是躺著,加之有些暈船,更不樂意說話。
時越不擾她,出來甲板吹風(fēng)。
徐嬤嬤在艙房內(nèi)猶豫片刻,輕聲走出來,走到時越身后,福身道:“時將軍,老奴有幾句話,想同您說說,不知您方不方便。”
時越敬重這位老嬤嬤,笑道:“有什么話,且直說罷。”
徐嬤嬤輕輕嘆了口氣,望向河面的目光變得悠遠(yuǎn):“我們殿下自幼癡傻遲鈍,想必您早聽說過,可在老奴眼里,殿下單純良善,自幼就懂事聽話,與尋常人并無二樣,前兩日客棧那事……”
時越的眉心頓時皺起來:“難不成嬤嬤也以為我對刺客所言是真話?”
徐嬤嬤連忙擺手道:“不不,若非您運籌帷幄,沉得住氣,殿下只怕要受更重的傷。您對殿下的好,我們都看在眼里,感懷不盡。老奴見殿下這兩日悶悶不樂,才想與您說些往事。”
時越沉默下來。
徐嬤嬤:“您久在西北,皇宮諸事少有聽聞。從前徐后健在時,與虞貴妃斗得兇,兒女亦難逃此宿命,偏偏殿下診出癡傻,陛下不喜,卻對朝陽殿下疼愛有加,兩兩相較,徐后怎肯輕易認(rèn)命?這些年殿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老奴看在眼里,可是沒有辦法,她生在皇家,有徐后這樣一位強勢的母親,再愚笨再遲鈍,都要咬牙去學(xué)。”
“偏偏也是,徐家還有個嫡女徐嬌嬌。那是個明艷張揚的,徐后喜愛,花了大心思當(dāng)成親女兒培養(yǎng),這叫我們殿下如何好受?她學(xué)不會的琴棋書畫,徐家嫡女樣樣拔尖,她融不進的貴女宴席,徐家嫡女如魚得水。慢慢的,徐后不逼殿下了,換言之,我們殿下成了棄子。”
“殿下不明白,找不見母親時,受冷落時,回來偷偷哭鼻子。沒法子,老奴就下狠心跟她說:'您以前最喜愛的那個布娃娃,摔壞了,如今您又有了新的,壞的還會理會嗎?'她搖頭,老奴就說:'您在娘娘眼里,就是那個摔壞的布娃娃。要想還像以前一樣,只能努力多學(xué)些東西,把弱處藏起來,好讓娘娘看見您的聰慧。'”
“殿下也勤勉認(rèn)真,奈何先天不足,哪怕整夜整夜不睡覺,也學(xué)不到常人的一半,老奴懷疑自己當(dāng)初說錯了,何苦讓她知道這宮里的利害?若叫她沒心沒肺地活著,又該有多好?可隨著年齡的增長,殿下心中,大抵不用人提點也都明白了。棄子,癡傻,是她心中痛處,便是聽著底下人小聲議論,也會暗自傷神許久,卻從不說出口。這回出了這樣大的事情,老奴憂心她執(zhí)著于此,跟自己較勁。”
“時將軍,老奴私心里,總希望您對殿下能有多幾分耐心和愛護,徐后再不好,也走了。老奴活到這把年紀(jì),也不長久了,到時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上……”
啰啰嗦嗦說到這里,徐嬤嬤再看向時越的蒼老臉龐多了抹難言的期冀,眼眶里,也蓄滿了淚。
時越神色復(fù)雜地望一眼徐嬤嬤,道:“我時越雖是個習(xí)武粗人,不能保證事事體貼細(xì)致,然自問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強過世間多半男子,她在時府,怎會孤零零?客棧一事是我言行不周,戳了她的痛,待回了西北我定好好開解她,還請嬤嬤安心。”
徐嬤嬤抹淚道:“如此,老奴就放心了。”
徐嬤嬤離開后,時越在甲板上停留許多,思緒頗為復(fù)雜。一時間,也終于明白朝華怎就偏要他說那句“小嘉不傻”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
時越叫來八方,低聲吩咐幾句。
豈料八方聽完,一臉震驚。
時越拍拍他腦袋:“這回要是搞砸了,你就收拾包袱走吧。”
八方愣愣點頭,隨后立時拍著胸脯道:“屬下保證完成任務(wù)!”
余下路程平靜無波,畫舫抵達(dá)西北安城渡口,正是傍晚,再坐小半個時辰的馬車,便到時府了。
下船后,朝華在岸邊駐足半響,然天色愈發(fā)晚,也看不清外頭是個什么景致。她回身看看時越,問:“朝陽妹妹在哪里?”
時越:“她與侯爺在銀城寧遠(yuǎn)侯府,今夜天色已晚,我們只能先回府,過兩日再去了。”
朝華皺眉琢磨片刻,忽的問:“你的府邸,和朝陽妹妹住的地方,不在同一處?”
“嗯?”時越不滿地揪揪她耳朵,糾正道:“什么叫你的府邸?是我們的府邸。”
朝華躲開他,固執(zhí)問:“你先回答我。”
時越只好道:“是不在一處,西北地域遼闊,銀城才是中心位置,侯府自然也在銀城。不過我身為安城守將,大多時候都在安城。你若想過去,馬車行程小半日,也到了。”
朝華瞬間低垂了眉眼,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落,悶悶道:“我可以去和朝陽妹妹一起住嗎?”
時越下意識道:“這怎么行得通?”
“為什么?”朝華不解,“侯府那么大,住不下我嗎?朝陽妹妹一定也愿意我過去的。”
時越語結(jié),握住她肩膀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過去侯府了,我怎么辦?”
朝華更困惑了,望著他的雙眸懵懂:“你?你都這么大了,會自己吃飯會自己睡覺,你還有那么多公務(wù)要忙,與我在不在又有什么關(guān)系啊?”
“這——”時越竟被問得啞口無言,忽然暴躁得放開朝華。
這可怎么解釋?
哪有新婚夫婦就分居兩地的!他雖覺著公主嬌貴又麻煩,可不在身邊,每日看不著,他也不能安心,再說了,他的夫人,去侯府像什么樣子?
“你怎么了?”朝華小心扯扯時越。
時越一臉郁悶地拿開她的手,道:“朝華,這事不行。”
朝華嘟嘟嘴,只“哦”了一聲。
可她還是想去銀城找朝陽妹妹。她嫁來西北,也是因為有親近的妹妹,像是家人,而不是因為時越,客棧里發(fā)生那件事,她心頭始終有個疙瘩解不開。
這時候,時越又道:“你去了銀城,那一萬遍'小嘉不傻'我跟誰說去?”
朝華很快道:“你可以寫到信里給我寄過來啊。”
聞言,時越頓時黑了一張臉。
該聰慧的時候鉆牛角尖,不該聰慧的時候,反應(yīng)比誰都快,這怕不是存心來氣他的?
不遠(yuǎn)處,時母從馬車?yán)锾匠錾碜樱惺执叽俚溃骸鞍⒃剑钕拢銈冊趺催€不上馬車?”
時越回頭擺手:“片刻就來,您和父親先回去罷。”
“你們也快些。”時母絮叨叮囑完,才吩咐車夫駕馬。
朝華不與時越爭執(zhí)了,先乖乖上了馬車,心想等明日再商量。
關(guān)鍵是,她來之前沒有想到會距離這么遠(yuǎn),她以為,就像在京城的時府和侯府一樣,兩條街就到了,如今卻是兩座城。
一行人回到時府,舟車勞頓,用過晚膳就各自回屋歇下,又是陌生的環(huán)境,朝華睡不著。
她習(xí)慣性地蜷縮在角落里,想事情。后半夜,卻有一個硬梆梆的身子從后面傾過來,牢牢抱住她。
朝華不舒服地掙扎兩下,怎料身后人非但不松手,力道反而越發(fā)大,兩條大長腿也壓上來,叫她動彈不得。
時越夢囈般的言語里,十分不滿:“想走?門都沒有!”
朝華愣了下,然后又聽到男人絮絮叨叨說了什么,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