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新打電話告訴媽媽晚上回家吃飯,鄭新和朋友說,給父母最好的禮物就是回家吃飯,老媽做的飯菜又香又可口,父母看著兒子吃他們做的飯菜非常高興,父母和兒子一起吃飯吃的也多。
鄭新應酬太多,回家吃飯次數(shù)并不多,每個月只有兩三次吧。
鄭新下班把顧大姐給的煎餅帶上,開車去了媽媽家,在路邊買了兩個烤地瓜,媽媽愛吃外邊被烤的黃橙橙的里邊冒著熱氣的地瓜。
他一進屋,媽媽和爸爸就開始盛飯,端菜。
鄭新拿出煎餅和地瓜,爸爸說,有洗干凈的香菜,又洗了幾顆小蔥,媽媽炸了一小碗雞蛋醬,用煎餅卷小蔥和香菜吃。
鄭新看爸爸媽媽忙去了,他就找出葡萄酒,給爸爸、媽媽和自己分別到了大半杯、小半杯和一個滿杯。
三口人坐好后,鄭新說:“晚宴開始了,碰杯,喝酒!”陪老媽老爸吃飯喝酒真是太幸福了。
吃完晚飯,媽媽、爸爸收拾桌子,不讓鄭新動手,鄭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問爸爸:“爸,我和你說過這次去北京,我見到了王維東。我們聊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聽他說起了他大伯,死在了遼西,我怎么不知道他大伯?”
“那個時候還沒有你呢,你怎么知道。他大伯這兵是白當了,也白白去戰(zhàn)場賣命了。而且王維東的爺爺也不會死,還死的那么慘。”
爸爸看鄭新聽的不明白,就接著講了他所知道的事,抗美援朝結(jié)束了,咱們村子去十個人回來三個,你有認識的,咱們家后院的張羅鍋就是從朝鮮回來的,那個時候生產(chǎn)隊還要照顧他,不讓他干累活,冬天了給他送柴禾,春節(jié)送對聯(lián)什么的。
還有一個姓朱,死得早,你不知道這個人。他是逃兵,什么榮譽都沒有,渾身是傷,一身的病,沒有人管,沒有人問。
據(jù)說他在戰(zhàn)場上打了很多次仗。有一次戰(zhàn)斗,他們負責爆破,三個人一個組,一次發(fā)三組去炸掉敵人防御工事,第一次九個人沒有前進多遠就都死了,第二次又上了三個組又都死了,第三次三個組九個人也出發(fā)了,姓朱的就在這九個人里邊,他們爬了一段路,敵人的機關(guān)槍一齊掃射過來,姓朱的個人剛好趴在一個凹的地方。
機槍聲停了他四處一看死了八個人,其中一個人就死在他身邊,腦漿濺了他一臉,他害怕了,就一動不動裝死,后邊的營長看的很清楚,讓他繼續(xù)前進,他趴在那里就是不動。
沖鋒號響了,全營的戰(zhàn)士還是全團的戰(zhàn)士他也弄不清楚,都一下子沖上去了。敵人的子彈像下雨一樣密集,他已經(jīng)被嚇蒙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槍聲停了,他抬頭看了看,地上全是死人。
天已經(jīng)黑了,又下起了小雨,他聽見有人呻吟,就爬過去,一看是營長,渾身是血,也不知是哪里有傷,他背起營長連滾帶爬回去了。
營長的一只眼睛被打出來,一條腿被子彈打折了。等到營長清醒過來,拿起手槍就給他這個貪生怕死的人一槍,給他留了一條命,只把他的一只胳膊打廢了。
另外一個你也不認識,這個人不在咱們前邊村子的,是一個缺心眼兒的人,一生未娶,無兒無女,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流浪到哪里了。
鄭新說:“戰(zhàn)爭都結(jié)束了,他們?yōu)槭裁椿剞r(nóng)村呢,在部隊多好。”
爸爸說:“一個原因是,那時候天天備戰(zhàn),天天喊打到美帝國主義,誰知道戰(zhàn)爭結(jié)束沒結(jié)束哇,人們都讓戰(zhàn)爭嚇怕了,聽說讓回家了,誰還留在部隊呀。再一個原因是,當時去當兵的人連個字都不認識,留在部隊干什么呀。別的村子有一個姓霍的就是認幾個字,部隊把他留下來了,據(jù)說在沈陽,還當了大官呢。再一個就是王維東的大伯了,別人都是生死有個準信,他是杳無音信,王維東的爺爺當過大學教授,是一個能人,到政府到部隊去找,也沒有找到。前幾年我回老家,和他們河北老鄉(xiāng)聊天才知道,他大伯在戰(zhàn)場上負傷,被俘虜了。美國和我們交換戰(zhàn)俘時就被交換回來了,交換回來的志愿軍戰(zhàn)士被秘密安排到遼寧西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接受改造,不準他們對外聯(lián)系,外邊也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后來改革開放了,他們的事才被轉(zhuǎn)出來,他大伯就死在改造的地方了,怎么死的也不清楚,連一塊骨頭也沒有留下。只有名冊上有他。”
鄭新感嘆到;“王維東也是這樣說的,他大伯可真夠慘的,沒有死在國外,卻死在國內(nèi),還死得不明不白的。”
爸爸說:“他爹比他死的更慘。“文化革命開始了,批斗‘地、富、反、壞、右’。他爺爺是必須打到的第一個對象,當時就給他爺爺列出了這三條罪狀。他家是河北的大地主,剝削貧下中農(nóng),罪大惡極;他爺爺是北京的大學教授,是國民黨在我們這里的代表,罪該萬死;更可惡的是,他把兒子送到朝鮮戰(zhàn)場,不是參加戰(zhàn)斗,而是別有用心,讓他交代送兒子去朝鮮的目的是什么?”
鄭新氣憤地說:“是他媽的誰給想出來這三條罪狀的,他缺不缺德呀?”
爸爸說:“那個時候,‘地、富、反、壞、右’都有幾條罪狀的。”
“有可以呀,不能‘莫須有’呀。他爺爺?shù)牟豢赡芩蛢鹤尤コr戰(zhàn)場搞破環(huán)呀,再說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呀。”
“縣里的工作隊、公社干部、紅衛(wèi)兵、積極分子、民兵在批斗他時總結(jié)出來這三條罪狀的。只要開批斗會他爺爺就是批斗對象,不管是什么時候,只要紅衛(wèi)兵小將們或者工作隊或者那個積極分子想起來,就到他家,把他爺爺拉出來,向主席、向貧下中農(nóng)頭朝下一百八十度彎腰認罪。經(jīng)常深更半夜拉出來批斗到天亮,紅衛(wèi)兵和工作組的干部們睡覺去了,他爺爺還要和社員們一起干農(nóng)活。特別是冬天,農(nóng)閑了,社員們吃完晚飯,就到生產(chǎn)隊的隊部去開會,開會的前半部分就是批斗會,他爺爺就站在會場前邊一百八十度大彎腰-—低頭認罪,聽貧下中農(nóng)們發(fā)言批斗他們。那個時候你爺爺在村民中威望很高,只要工作組的人不在或者有好說話的工作組人員在,你爺爺就說,你坐下好好想想你的罪行吧,批斗完事了,你爺爺就說貧下中農(nóng)開會,你回家反省去吧,或者說你坐在后邊不準亂動。那些所謂的積極分子、紅衛(wèi)兵們你爺爺都不怕,因為他們的父輩們和你爺爺都非常好,只要你爺爺在,批斗王維東的爺爺就不能過分。但是那些外來的各種工作組、紅衛(wèi)兵到村里批斗他爺爺,你爺爺就很為難了,特別是把他拉到外地去批斗,一點辦法都沒有。”
有一次也不知是哪來的人到村里就要帶走他,你爺爺正在領(lǐng)著大家干活呢,問明白后,說你們帶走不行,我們正要開會批斗他呢,你爺爺立刻要大家停下手中的活,開會批斗王維東的爺爺。
那些人不走就在那里等著,你爺爺想了個辦法,讓一部分人回家吃晚飯,一部分人批斗,吃完飯的人回來接著批斗,他爺爺那個老頭也非常好,村子里的人都喜歡他。
那些人也沒辦法,就走了,類似這樣的事有很多次。
有時候工作隊的人來了開批斗會,你爺爺也靠邊了,他爺爺就遭罪了。
冬天的屋子里燒的像一個大火爐一樣熱,他爺爺被帶進來,一百八十度大彎腰,接受紅小兵、紅衛(wèi)兵、貧下中農(nóng)、工作隊等各類代表發(fā)言批判之后,有時還會被采取一些皮肉之苦。
被折騰夠了之后,渾身熱汗都濕透了棉衣,就被攆出來,外邊是零下二三十度,刮著西北風,冰天雪地,他們幾個地主等人就到糞堆那里,掄起鐵鎬刨糞。
他們的衣服被凍硬了,手腳被凍的向貓咬的一樣疼,滿臉是霜,渾身是冰。
屋里的人學習領(lǐng)袖的著作之后,再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散會。他爺爺才能和貧下中農(nóng)一起回家。
那時他家的房子是里三層外三層貼滿了用報紙寫的‘批到批臭’的大字報。”
爸爸給鄭新回憶著過去的事情。
經(jīng)過一件事之后,誰也不再批斗他了。有一次批斗會開完,他們又被攆出去干活了。人們接著學習,會場里有一個大鐵爐子,里邊的火和周圍的柴禾了連在一起,又把堆在門口的柴禾堆點著了,立刻蘆葦頂?shù)耐僚鞣繒鲋鹆恕?br/>
他爺爺跑過來救火,還從火堆里救出一名工作隊隊員,受到了工作隊的表揚。
但是好景不長,這批工作隊走了,有新來一批年青的工作隊,還帶來一批紅衛(wèi)兵,他們說,王維東的爺爺是縱火犯,先點火再救火,就是為了蒙蔽革命工作隊和廣大革命群眾的眼睛,松懈廣大革命群眾參加階級斗爭的積極性,為迎接國民黨反動派反攻大陸做準備。
更加殘酷的批斗開始了,他們搞串聯(lián),召開全公社的萬人批斗大會。王維東的爺爺脖子上掛著用細鐵絲穿起來的一塊木板,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在名字上畫上一個大叉,頭上戴著用報紙糊的有半米高的帽子,被四個紅衛(wèi)兵小將雄赳赳氣昂昂地揪進會場,站在一條凳子上,來一個噴氣式。
鄭新問:“什么是噴氣式,那個時代真是一點規(guī)則沒有,全都瘋了。”
“呵呵,噴氣式就是腰盡最大可能向下彎,頭盡最大可能向前伸,雙臂盡最大可能向后上方舉。”
他們從早晨批斗到中午,中午也沒人給他飯吃。
王維東的爸爸給父親送來飯,紅衛(wèi)兵不讓見面。
當時是三伏天,人們不動都熱的全身是汗,你說他在陽光下,站在凳子上,頭朝下撅著,又那么大年紀了會怎么樣,一上午就從凳子上掉下來好幾次。
當時有一個姓高的公社中學的老師兼任紅衛(wèi)兵負責人,有些看不下去了,找到工作隊隊長和外地來的紅衛(wèi)兵負責人說:“下午讓他反省,我們?nèi)ビ涡邪伞!?br/>
隊長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下午我們要更猛烈一些批斗他,他必須交代清楚他派兒子去朝鮮是怎么搞破壞的。”
姓高的人說:“我們不能這樣說他兒子的事,他兒子的情況軍隊都沒有明確說法,我們不能下定論。”
隊長惱羞成怒地說:“你應該注意了,你的立場有問題,主席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是剛,剛舉目張’。你想和他穿一條褲子,你要注意你的言論了,再往前走一步就和他一樣,是萬丈深淵。“
那個時代不留神的一句話,甚至一段話中的某句話,就可以作為依據(jù),把你打成現(xiàn)行返革命,姓高的負責人也不敢在說什么了。
下午的批斗果然更猛烈,王維東的爺爺搖晃著又站在凳子上,在三十多度的酷暑里,汗流浹背,頭昏眼花。
再問他派兒子去朝鮮搞破壞時,老頭子噴怒了,突然直起腰說:“我兒子上戰(zhàn)場是工作隊派去的,是保衛(wèi)祖國,打美國鬼子去了,生死不見他,你們問部隊去。”
這一下子可捅了馬蜂窩,工作隊隊員們、紅衛(wèi)兵小將們、紅小兵小將們揮舞著拳頭大聲呼喊著“批到,批臭,打到,鎮(zhèn)壓”等口號,向前涌。
工作隊長攔住了大家,罵了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這個老不死的家伙,你還敢不承認罪行,還想抵賴。
他命令一個紅衛(wèi)兵把農(nóng)民挑廁所里屎尿的鐵桶找來,掛在他的脖子上,讓他彎腰九十度。
過了一會兒,有兩個女紅衛(wèi)兵抬來半桶路邊水坑里的臟水,倒進了掛在他脖子上的糞桶里。
老頭子的汗就像豆粒一樣的大,噼里啪啦的就掉下來了,慘狀不敢想象。
他爺爺從早晨到下午滴水未進,顆粒未吃,看到有水在糞桶里,就雙手捧起黃澄澄的大糞水大口喝下去了。
在場的人立刻鴉雀無聲,老頭子哭著說:“我比我兒子強,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隨時都可能死,可是他連這樣的糞水也喝不上。”
說完便從凳子上摔下來了。
批斗‘壞人’無數(shù)的工作隊,不怕犧牲的紅衛(wèi)兵、紅小兵,熱情高漲的廣大革命群眾都被這個老人的言行震住了。
很快又恢復了喧囂,他們踢了老人兩腳,老人站起來又倒下了,再踢老頭子也起不來了。
他們決定先讓他反省,晚上在批斗,人們散去,老人爬到井邊的老榆樹樹蔭下躺下了。
萬人大游行開始了,人們呼喊著主席萬歲,萬萬歲的口號,走遠了。
這個躺在樹蔭下奄奄一息的老頭子,曾經(jīng)的大學教授,為了家族的后代,為了活命能面對家破人亡,帶著老母親、三個兒女步行兩三千公里,邊走邊要飯,來到東北;能把小女兒送人,把大兒子送上戰(zhàn)場都沒有摧垮的硬漢,卻在革命工作隊、造反派、紅衛(wèi)兵、紅小兵革命小將面前,在喝下大糞水之后;在無法回答送兒子去朝鮮戰(zhàn)場搞破壞等等之后,絕望地拋下小兒子,在他一生最喜歡的樹種——一顆老榆樹下,爬到了井口,向下望了一眼就爬進去了。
等到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徹底死了。
游行的隊伍回來了,對他定下的罪名是,大地主、抗美援朝的破壞分子、縱火犯、反動教授。
他的死說畏罪自殺,罪該萬死,死有余辜。于是游行的隊伍立刻變成了慶祝的隊伍,人們激動、幸福地呼喊著主席萬歲、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等口號,慶祝他們在主席的指引下取得了偉大的革命勝利。
鄭新聽得淚流滿面,咬牙搖頭。
任何思想、心靈正常的人都很難理解這些滅絕人性的行為。
鄭新回到家心情還是很沉重,王敏以為他在單位有什么壓力或者遇到不開心的事了,還開導他,鄭新不想再向她敘說了,讓她也不開心,就搖頭說沒事的。(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