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去平康坊之前, 雪衣留了個心眼,傍晚的時候特意跟崔珩確認了一遍:“郎君, 你待會兒是要會見太子么?”
“怎么了?”崔珩淡淡地應聲。
“沒怎么, 我就是在想該為你擇什么衣裳,你既去見太子,少不得穿的莊重些。”雪衣裝模作樣,打開衣櫥翻檢著, “這件寶藍的如何?”
“不用這么謹慎, 今日不進東宮, 我同殿下相約在……”崔珩本想說他們約在了平康坊, 以掩人耳目,但怕雪衣多想, 于是又換了個說辭,“約在了臨江仙。”
雪衣一聽他果然是要外出, 這才卸下了防備,輕聲問道:“那你晚上何時回來?”
“怎么,舍不得我, 想讓我早些回來?”崔珩笑著問道。
“才不是。”雪衣別扭地躲開, “我聽說林記的鋪子新出了艾草糕,想嘗嘗鮮罷了。”
崔珩也不拘她:“想去便去, 記著帶些侍衛, 不要亂跑。”
“好, 那我給你也留一份。”
雪衣替他整理腰帶,心里卻暗自腹誹, 她要去的地方, 可不能讓侍衛知道。
等崔珩走后, 沒多久, 雪衣便去找了盧氏,兩個人一同跟在了崔璟的馬車后出了門。
原本雪衣是不信盧氏的懷疑的,跟來也不過是想定定她的心,可馬車越跟著,這路便越熟悉,沒多會,崔璟的馬車竟真的駛向了平康坊。
當瞧見一個小廝熟練地湊到崔璟馬車旁,引了他入門的時候,雪衣雙手抓緊了窗框,頓時啞口無言。
她再偏頭一瞧,只見盧氏臉色陰沉如暴雨將至,籠著一層厚重的陰霾,仿佛下一刻就要沖上去。
“大嫂,你勿要沖動。”雪衣小心翼翼地拉住她。
沒想到盧氏卻出乎意料的淡定:“你不必擔心,我沒想追上去,且我們是女子,即便去追,守門的小廝也未必會讓我們進。”
“那大嫂是打算回去?”雪衣試探著問。
“回去?”盧氏咬牙切齒,將早已備好的男裝拿了出來,“咱們不回,咱們換身男裝進去。我倒要看看這平康坊究竟是個什么樣的銷魂窟,能把郎君勾的魂都不在了。”
盧氏說著便利落的換了上男裝,頭發一攏,帽子戴好,倒真有些男子模樣。
“你怎么不動?”盧氏風風火火地換完,又看向一動不動的雪衣。
雪衣拎著那男子的襕袍在身上比了比,微微皺眉:“萬一被發現了可如何是好?”
“怕什么,來都來了,去瞧瞧又何妨?”盧氏催促道。
雪衣見狀也不好再磨蹭,只得隨她一起換了上。
兩個人身材高挑,換上了男裝也并不違和,尤其是盧氏,本就出身武將世家,天然蘊著一股英姿颯爽的氣質,一身玄色襕袍活像個俊俏的少年郎。
雪衣雖是個頭不比她低,但眉眼溫婉,皮膚過于細白了,但她微微垂著頭,旁人也只以為她是個俊秀的小郎君。
裝扮完,兩人便大搖大擺地進了平康坊,她們混雜在穿行的人流中,那守門的小廝果然沒發覺。
可等到進去后,她們才發覺這找人并不像她們想的那么簡單。
平康坊極大,五層的高樓,層臺疊榭,圍著四面,有上百間房間還多。
更別提里面還有各色的人等,男子們飲了酒,酒氣熏天,女子們打扮妖嬈,毫不顧忌地與男子調笑,其間嬉笑怒罵,插科打諢,夾雜靡靡的絲竹之音,讓人眼花繚亂。
大堂中間還有身著胡服的女子在跳舞,一把細腰扭的幾乎要打結,看的人瞠目結舌。
雪衣從未見過如此大膽的舞,眼睛紋絲不動,絲毫不敢亂瞟。
盧氏倒是淡定,清了清嗓子,大模大樣地叫了小廝來:“我同崔郎君有約,他在哪兒?”
“敢問郎君,您是要找哪位崔郎君?”小廝客氣地道。
哪位?
盧氏和雪衣相視了一眼,心生古怪,難不成今日不止一位崔郎君在此?
“我要找崔大郎,勞駕你指個路。”盧氏解釋道。
這平康坊里的小廝皆是謹慎的,方才人多的時候小廝沒注意,這會兒不錯眼的盯著眼前兩個人瞧了瞧,他才覺出些蹊蹺來——
這兩人,不像是郎君,倒像是娘子。
難不成是家中的大婦找來了?
這些事常有,一旦鬧起來定然人仰馬翻,一發不可收拾,是以小廝機靈地守緊了口風:“崔大郎?我并無印象,他興許不在這里,郎君可是找錯了?”
“不可能,我明明看見他過……”
盧氏正說到一半,雪衣連忙扯住了她,然而此時小廝已經意識到了不妥,愈發不肯開口。
盧氏也知失言,只好閉了嘴不再問:“既不在,那我們便自己逛逛,你走吧。”
小廝笑了笑,只當沒發覺:“那二位好好逛逛,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吩咐我。”
她們二人雖扮做男子,但生的俊秀,偶有醉酒之人路過,眼神頻頻地落到他們身上,隔著衣服仿佛都要把人灼穿。
雪衣頗不舒服,扯了扯盧氏:“大嫂,要不我們回去吧?”
“來都來了,這時候怎么能回去?”盧氏不肯,瞅了瞅那高處的樓閣,“我猜,他們一定在上面的雅間。小廝既不肯帶,那我們就自己找。”
雪衣雖覺得不妥,但大哥剛新婚就這么做也著實不對,于是她還是隨著盧氏一起上去了:“那大嫂,你待會千萬要冷靜。”
盧氏嘴上答應著,可步子風風火火的,比誰都快。
兩人便循著門廊一間一間的找著,可這里的房間實在太多,又關的嚴嚴實實的,連上了三層樓,她們也沒找到崔璟。
兩人正要休息的時候,忽然,一個尖利的嗓音叫住了她們。
“喲,哪兒來的郎君,怎么到這樓上來了,這里都是貴人提前定好的雅間,可不能隨便過來。”
雪衣同盧氏一回頭,才看清叫住她們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這婦人體態豐滿,打扮艷麗,猶有半老徐娘之姿。
估摸著是遇上鴇母了。
盧氏咳了一聲,解釋道:“還有這規矩?我們頭回來,看什么都新鮮,媽媽勿怪。”
鴇母瞇著眼瞧著她們,眼神上上下下地掃了一遍,眉梢動了動:“頭回啊,怪不得這么拘謹,這里還空著一間,二位不妨便坐下吃酒,我再給您二位找些作陪的來?”
一聽見作陪,雪衣額角跳了跳,頗為尷尬,但盧氏卻被激起了好奇,她倒是想瞧瞧這平康坊的娘子究竟是何風姿,于是滿口答應:“甚合我意,至于這作陪的……各種模樣的,都來一個。”
“各來一個?”老鴇挑了挑眉,“您就二位,受得住么?”
“自然受的住。”盧氏隨口答道,反正她們是女子,又不用真的做什么。
“二位既這么說了,那便按她們說的辦。”老鴇笑了笑,吩咐身旁的人道,“去東邊通傳一聲,各式各樣的都叫一個來,好好伺候二位。”
一旁的小廝們也跟著笑,雪衣雖不知他們在笑什么,但心里卻說不出的慌。
盧氏倒是并未多想,拉著雪衣進了雅間,像尋常歡客一般大喇喇地坐著,點酒點菜。
而此時,崔璟正在她們不遠處的雅間里。
隱約間聽見了盧氏的聲音,他心神不寧,便出了門瞧瞧。
崔珩也在此處同太子會面,商議的間隙,他仿佛也聽見陸雪衣的聲音,也出了門。
兄弟倆一撞面,同時愣住。
“行簡,你怎么在這兒?”崔璟率先問道。
“我同太子有事商議。”崔珩微微側身,又反問,“大哥,你這是……”
崔璟隔門對太子行了禮,又指了指了門縫的人:“我同一個樂師交好,正與他切磋琴藝。”
崔珩抬了抬眼簾,與那人互相頷首也算是見過。
“那你出來這是為了……”崔璟問道。
“我頭暈,出來吹吹風。”崔珩揉了揉眉心,絕口不提在這里聽到陸雪衣聲音的事。
崔璟也同樣閉口不提盧氏:“巧了,我腰疼,也出來走走。”
兩人便各懷心思的朝著那動靜處走去,邊走,邊聊了起來。
“你嫂子說今晚煲了鲃肺湯,這是范陽的名菜,你有空過來試試。”崔璟大方的邀請,言語間不乏炫耀。
崔珩答應下來,沉思了片刻,也開口道:“今日陸雪衣說要去買新出來的艾草糕,晚間我叫人也送些,兄嫂也嘗嘗鮮。”
崔璟也應了聲,兩人并肩走著,唇角都漾著笑,但心里皆敲起了鼓,各自希望那聲音同自己的夫人無關。
屋子里,雪衣和盧氏剛坐下沒多久,小廝便領著盧氏點好的人過來了。
外面的腳步聲窸窸窣窣的傳進來,步伐并不輕盈,反倒笨的發重,雪衣微微覺察出不對。
當門一打開,一群人烏泱泱涌進來的時候雪衣才知自己的感覺并沒有錯。
只因那進來的人都是男的……
各式各樣的男子,或高大威猛,或病弱文質,還有敷面涂粉,做女子打扮的,對她們搔首弄姿。
那媚眼一拋過來,兩人齊齊惡寒。
“我們是男子,你……你帶著這么多男子來做什么?”盧氏起身,不自然地質問鴇母。
“兩位騙得了旁人可騙不了我。”那鴇母上前,瞧了瞧盧氏平坦的喉嚨,又摸了摸雪衣白凈的手,嘖嘖了兩聲,“這么細皮嫩肉的,哪里是郎君了,分明是小娘子。這長安的貴女常有著男裝到這里尋歡的,你們難道不是?”
雪衣和盧氏直到現在才明白,原來這平康坊里不單做女子生意,還做男子生意。
她們竟被當成背著夫君出來找小倌的了!
這誤會可大了。
雪衣憋紅了臉,著急解釋:“我們不是,方才不過是不過玩笑罷了。”
“我瞧著二位出身富貴,既然來了,那就享受享受,挑個喜歡的。”老鴇哪愿錯過這機會,嫻熟地推了人過去,悄咪咪地對她們道,“二位盡管放心,我這里口風最嚴,保管不會有人知道。”
一群人目光黏膩,雪衣格外不適,可盧氏正在氣頭上,聞言直接答應了下來:“老鴇說的對,憑什么男子行歡作樂,女子就不行,我看是該享受享受。”
“這位娘子倒是開通。”老鴇喜笑顏開地湊過去,“那娘子覺著這些人里哪個合適?”
盧氏微抬下頜,細細地打量了一圈。
然而,她越看越倒胃口。
旁的不說,崔家的郎君至少皮囊生的好,氣度也矜貴,與他們一比,眼前的這些實難入眼。
看到最后,盧氏只勉強多看了一眼那個還算書生的模樣的人,她眼神只多停了一刻,那男子便搶先一步握住了盧氏的手。
“你做什么?”盧氏倒豎起柳眉。
“娘子這是什么話,我自然是來侍候娘子的。”那男子討好的笑。
“放開!”盧氏被這矯揉的笑膩的肚子里翻滾起來,又后悔了。
可那男子只以為盧氏是害羞,哪里肯放:“娘子放心,我定會好好侍候你的。”
盧氏胃口愈發倒的厲害,用力去掙,她雖是女子,但畢竟出身武將世家,手勁頗大,兩人爭執的時候,盧氏一使勁重重地掰著那男子手腕,那男子哎呦了一聲,疼的呲牙咧嘴,慌忙撒了開。
盧氏被他一推,腳底趔趄了一步,不小心朝著門口倒去。
她緩緩直起身,卻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崔璟。
崔璟亦是滿臉難以置信。
他眼神在那書生和盧氏發紅的手腕上轉了轉,如遭雷劈,半晌,握了握拳,他才盡量控制住聲音:“梅、梅娘,這是怎么回事?”
盧氏發臊,不知該怎么說。
不遠處,同兄長一起前來的崔珩見到此景自覺避嫌。
“大哥,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崔珩抵著拳咳了咳,“至于晚上這湯……我就不喝了。”
崔璟臉上掛不住,微微泛紅,
然而等飄忽的眼神一回神,他卻扯住了崔珩:“等等。”
崔珩不明所以,緊接著便聽到崔璟開口,指了指里面那正在拉扯的一對人:“那個……是不是弟妹?”
崔珩倏地停步,一回頭,果然看見了陸雪衣。
且陸雪衣正慌慌張張地從一個男子手中抽出帕子。
她動作太急,那帕子不小心墜了地。
甚至連上面繡的一對鴛鴦都看的清。
崔珩的笑意頓時凝在了嘴角,眼神陡然覆上了一層冰霜。
崔璟見狀拍了拍崔珩的肩,幽幽地嘆了口氣:“這艾草糕,看來我也無福消受了。”
四目相對,兩人眼神皆有了些同病相憐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