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該想到的,這人當(dāng)年能狠心摔死幼子,那再死一個嫡長子,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咬咬牙的事。吳濂水冷哼一聲,下令:“盾兵頂上,弓箭手,射!”
射誰?沒有人有異議。皇上親臨前線是對御林軍極大的鼓舞,可是對于吳家軍來說,他們又多了一個大靶子。還有什么能比將“昏君”直接斬下馬來得立竿見影?銀甲軍的盔甲并不是真金白銀,但其堅韌、刀槍不入的程度也不是尋常盔甲能比擬的。皇宮門說高不高,說矮不矮,比一般城墻當(dāng)然是比不了,但吳家?guī)У倪@幾千人,也跟一般攻城的排場沒法比。吳濂水久經(jīng)沙場,自然明白守城人在高處,箭雨一落,他們這么近的距離,難免傷亡慘重,因而盾兵甚至不待聽到施令,就以弧線散開,牢牢護(hù)住隊伍頭頂,早有訓(xùn)練有素的弓箭手在盾兵掩護(hù)下,向高墻之上瞄準(zhǔn),另有一支隊伍一直在筑云梯,試圖攀上墻丁,更有二十幾個精壯士兵,扛著重木沖撞宮門。
“陛下,宮內(nèi)守衛(wèi)不夠,當(dāng)點燃烽火,引城墻衛(wèi)兵來救駕!”衛(wèi)駙馬幾箭下去,未見吳家軍敗退,前來請示。
皇帝沉吟道:“天津不是無緣無故亂了的!馬卿等到底帶的人不多,能守住天津多久還是兩說,精兵死守城門,此處.....!”
“父皇,兒臣請戰(zhàn)!”韓王一咬牙,請纓上陣。
“你念過幾本兵書?別添亂子。”皇帝一口回絕,“長守宮門不是辦法,外城的御林軍也進(jìn)不來,衛(wèi)卿你看,是開門迎戰(zhàn),還是?”
衛(wèi)駙馬趕忙道:“陛下,宮內(nèi)守衛(wèi)不多,且缺乏悍將。開門迎戰(zhàn),若是一時未能抵抗叛賊攻勢,情況不堪設(shè)想。”衛(wèi)駙馬也帶了好幾年兵了,九門提督這么個位子,也不是是個駙馬就能當(dāng)?shù)模@么些年來鎮(zhèn)守京師,督陣宮廷安全,從未出過差錯,別的不說,將來當(dāng)個大學(xué)士是不成問題了,然而,這人也卻是從不曾在外帶兵過的,縱然外派過兩年,也是作為別人的副手。倒不是忌諱,實在是他有些謹(jǐn)慎有余而沖勁不足。
此刻京師縱然不算人才凋零,然而和吳濂水比起來,鎮(zhèn)守京師的幾個武將,確實不夠看。
皇帝有些焦急地等待著。他知道幾個兒子試圖請戰(zhàn),自然是有幾分建功立業(yè)的真心,可是更多的,還是對戰(zhàn)局的緊張,兵臨城下了,他們是天子之子,改朝換代了對他們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是哪里有需要這些皇子上陣的地方?他們是精通陣型,還是力大無窮?不過是起個身先士卒穩(wěn)定軍心的作用。而這些,他這個皇帝已經(jīng)在做了。城門底下,他曾經(jīng)寄托厚望的嫡長子正在吳濂水手上為質(zhì),父子連心,方才吳家盾兵未上,皇城箭矢先發(fā),倉皇之中父子連心,他也看到吳濂水伸手就撈起水浮給自己擋箭,浮之像是受了些傷,可是能有什么辦法?
這個兒子這幾天沒少受他的埋怨,甚至皇后也因此委屈了幾日。但到底是他的嫡長子,即使犯過天大的過錯,做父親的盛怒之下,也還是會不自覺地替他開脫。水浮當(dāng)年冤殺吳敏峰之事,被作為吳濂水的抨擊手段大肆宣揚,的確有損皇家名聲,可據(jù)林沫所說,吳敏峰難道真是清白干凈的官兒?只要找出吳敏峰當(dāng)年的罪證來,這事也是能大事化小的。做皇帝的,更是生氣他不長腦子,擅入險境,害得天津守兵畏畏縮縮,耽誤了壓制虞斌等叛賊的大好時機(jī)。可是若他那所謂的“兒臣有苦衷”是指替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掩埋曾與親妹妹成婚生女的丑聞……他又該如何自處呢?
宜德殿的大臣早已是從起初的驚惶無措變成了議論紛紛。有資格來上朝的,都是文武重臣中的佼佼者,一時地慌亂后,自然也漸漸有了主心骨。見陛下親自去鼓舞軍心,自然也不敢拖沓。甭管是真的擔(dān)心戰(zhàn)況,還是要拍皇帝馬屁,自己也不敢嚇得屁滾尿流地顯怯的。
只是他們被困在宮里,自然也不會猜到,天津失守了。
宮門口內(nèi)亂,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放火搶掠的,然而城門口的羽林軍精銳卻恪守軍令,死守城門。這自然不是見死不救,而是因為,天津那里,馬尚書同孫平丹,已經(jīng)被虞斌、王鏞等人聯(lián)手擊潰。
林沫曾天真地想要“死守天津”,然而天津真正的守方應(yīng)當(dāng)是虞斌等人,他們兵強馬壯,糧草充裕,根基深厚,縱然只有五年,也不是馬尚書這樣領(lǐng)一萬不到人就能扛得住的。水溶的優(yōu)勢倒是明顯,他也不往人家的小巷子里頭鉆,知道這些人反而是天津土著,比他熟悉得多,他只命自己的人占著地勢的高低,放放冷箭。好在他的人手不多走勢靈活得很,只是這么一來,到底能傷的人也少。林沫倒是沒離他多遠(yuǎn),也射了幾箭,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實在是虛軟無力,倒是能瞄準(zhǔn),可惜實在是射不到,便索性放寬了心,一心琢磨眼下的情況。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他看不到,聽不到,眼前一抹黑,又不似他舅舅等人經(jīng)驗豐富能猜到外頭的境況,如今活生生成了瞎子聾子,才曉得話本里頭那些運籌帷幄的文人純屬虛構(gòu)。
日頭漸高,帝都城門牢不可破。虞斌身負(fù)重傷,節(jié)節(jié)敗退。
皇宮鐵門岌岌可危,已有吳家軍爬到了高墻之上。
“陛下——”衛(wèi)駙馬又來諫,“城門形勢已經(jīng)基本穩(wěn)定,宮門口再不來援,隨時要出大亂子!”
“離正午不遠(yuǎn)了。”皇帝抬頭看天,忽然道:“擂鼓,開門,迎敵!”
“陛下——”
衛(wèi)駙馬阻擋不及,宮門大開,守兵魚貫而出,殺聲震天。
必敗無疑!他這么想著,也無可奈何,命人保護(hù)陛下,自己抽出腰刀,要上馬出宮迎戰(zhàn)。
變故就發(fā)生在這一瞬間。
陽光越發(fā)地耀眼,銀甲軍身上的盔甲盾牌折射出的光色已經(jīng)足以刺激得人睜不開眼睛,這對他們的對手來說是個不小的刺激,但對于他們身后的戰(zhàn)友而言,也是一個不小的考驗,漸漸升溫的盔甲讓他們也有些行動不便。吳濂水當(dāng)機(jī)立斷:“銀甲軍撤!輕騎隊上!”
銀甲軍依令而退,盾甲一撤退,要擋住來自上方的箭雨就有些不易,御林軍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加大了箭陣。吳濂水正要命銀甲軍掩護(hù),就見一陣銀光飄過,這群人竟然向吳家的輕騎兵動起手來!
梅玨手上一桿長矛舞得虎虎生威,心里忍不住冒起了報復(fù)似的快感。他們現(xiàn)如今占盡了裝備的優(yōu)勢,身上銀甲裹得對手無從下手,臉上面具威嚴(yán),雖然的確又重又熱,但虧得是如此,才叫他一矛一盾之下顯得那么堅不可摧。
不過才得意忘形了一會兒,他見到仍舊被挾持著的三殿下,還是起了去營救的心思。當(dāng)初白時越已經(jīng)探聽得了水浮的所在,然而為了不暴露他們這群人,一直沒有行動。作為臣子,他一直因此對水浮充滿愧疚。如今近在咫尺,自然要勉力一救。然而還沒等他近身,吳濂水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短兵相接的瞬間,高下立見,吳濂水幾乎是要把他的配件直接捅進(jìn)梅玨的鎧甲縫隙里去了。
一桿長槍從身后以極其妖譎的角度凌空而現(xiàn)。
“白時越!”吳濂水咬牙切齒地喝道。
來人摘了頭盔,劍眉星目,不是白時越是哪個?只見他歪嘴一笑,長槍霍霍,竟是他先前從未展示過的一套刁鉆的槍法,槍來劍往間,竟然占了上風(fēng)。
一寸長一寸強,難得的是即便重甲在身,他的動作依舊利落靈活,吳濂水見長槍過來,竟是毫不猶豫地抓起水浮一擋——
血光沖天。
白時越倒是勉強地躲開了要刺到水浮的角度,然而就在吳濂水格擋的一瞬間,城上萬箭齊發(fā),竟是將吳濂水的戰(zhàn)馬驚到仰天長嘶,吳濂水一個躲閃不及,連帶著水浮一起摔下馬去。地上刀尖槍頭,他目光一沉,把水浮當(dāng)成肉墊壓了上去。
這突入起來的變故讓梅玨等目瞪口呆,幾乎忘了手上的動作。卻見身邊銀光閃過,白時越像是沒看到水浮的處境似的,一個箭步上前,長槍呼嘯而落,竟是踩著水浮的尸體,將吳濂水的頭顱收入囊中。
“吳濂水已死!”他長嘯道。
“吳濂水已死——”
“吳濂水已死——”
“吳濂水已死——”
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響漸漸包圍了整個戰(zhàn)場,皇帝呆呆地看著局勢顛倒過來,癱軟在座上。他這一生共有八子,嫡長與嫡末一個被寄予深切期盼,一個則是他喜歡得恨不得捧在手上的。然而為了自己的千秋大業(yè),這兩個孩子都被他親手趕向了地獄。
白時越聯(lián)系過他,說是探得了三殿下被關(guān)押的所在。然而他的指令是“依計劃行事,莫要分心,打草驚蛇”。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后悔這個指令。白時越設(shè)計在狹小的地下巷道口埋伏,借著地勢狹窄,銀甲軍只能幾人一行通過的便利,放火散煙,活活地燙死了那些精銳兵士,用他親手俘虜?shù)鸟R恪江等人取而代之——這是除了他,沒人敢想,也沒人敢動的險棋。
也是一步好棋,今天的戰(zhàn)況能夠逆轉(zhuǎn),全靠他們這措手不及地反水。
只是付出了錯過營救水浮的最好時機(jī)的代價,讓未來的太子爺命喪黃沙場。
“陛下……”日頭已落,勝負(fù)已分,戴權(quán)小心翼翼地湊近,想跟皇帝說兩句話。
他從凌晨上朝起就一直沒吃過東西,自水浮喪命后,便是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了。
“朕今日,喪父喪子。”皇帝顫抖著,“命兵部馬尚書孫侍郎,清掃天津,宣戶部林侍郎即刻回朝。”他站起來,握緊了拳頭,“朕去見皇后……和秦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