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明白這里頭最出頭的肯定是水浮,他們也就是去給人家做個嫁衣裳,可是沒辦法,林沫把賬本子理得明明白白的,你要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三殿下小題大做,那可真是前程不保。把底下人去了,自己的錢路斷了幾根,可要是把好容易鉆營出來的仕途給堵上了,那可就真就不行了。
何況若是個小官小吏的辦這事,他們也有法子,哪怕是當朝首輔相爺來懲貪,也有話說,但這回出頭的是哪一個?秦王殿下。你能跑皇帝面前說,你兒子是有私心的,你應該相信我們不應該相信自己兒子?平?;实垭S口說一兩個字都能被多少人解讀,何況秦王這個封號,本來就意義良多。
“到底行還是不行,你們給老三個準話吧?!被实蹝吡艘谎塾鶗肯旅孀恼局淖h事的重臣,用食指輕輕地扣了扣臺面。
最先開口的竟然是燕王水沉,這位七殿下生母早逝,又沒什么正經舅家扶持,而且生日離最倒霉的八殿下又太近,叫皇帝經常觸景生情的,向來低著頭做人,只是如今卻撫掌笑道:“我早說了,那個甄應嘉的事兒沒完,復什么官?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多麻煩。”
他與水浮素來交好,又敬慕林沫文采,此番表態雖是大膽,卻也像是出了口氣似的,有些痛快。
自己的幾個兒子各有喜好,皇帝也知道,老大同老五,老二獨一個,老四老實,沒什么本事,老六還沒什么定數,老七么,倒是少年老成,原先天天跟著老三混,后來還和林沫勾肩搭背地稱起了兄弟,倒是叫他奇怪。他是皇帝,也是父親,自然是希望兒子們可以兄友弟恭,和睦相處,只是這實在是實現不了。他并不是太上皇那么天真的人,自己身下的這個皇座,多少雙眼睛盯著?要他的兒子們不爭,不斗,不搶?那實在是太天真了。
他雖然痛心,卻也覺得,兒子們爭一爭也罷了,否則,難道真要個無能的庸才來繼承大統?如今瞧著,水浮前幾年是不如他大哥五弟出挑,干的事也太過趕盡殺絕惹人詬病,可是這么些年來,他倒是沒走什么歪路,梗著脖子往前走。
既然水沉都開了口,再裝傻也說不過去,韓王年紀最大,向來在兄弟幾個里頭打頭的,他又善于結交人才,說話做事頗有分寸,故而也道:“兒臣復議。”
趙王卻問:“只是六部之中,誰人打頭?”
自然是戶部,然而趙王既有此問,旁人也不好回得太過理所當然。
皇帝道:“老三,賬本是哪幾個弄的?”
水浮先是夸了林沫一番,又把他推薦的那個人說了一通,自然不敢忘了戶部其他的人,倒是自己做的事兒只字未提。水溶心里替他叫了聲好,又打趣道:“我為了殿下的的事兒,多少天都沒合眼了,殿下怎么不提提我的功勞?”
皇帝笑罵道:“你閉嘴吧,這是你的功勞?朕要你去做的!”又道,“既然本就是靖遠侯打頭,看看他能下床了沒有,能者多勞,他來主審,最合適不過?!?br/>
這可是大大的露臉機會,趙王道:“靖遠侯圍場之行,九死一生,不是說了要靜養?”
水溶道:“我只看得出來他閑得發悶了,天天在家里打鳥逗孩子玩,說是林太醫都嫌他嫌得要趕他出門了?!?br/>
皇帝哈哈大笑。
林沫身著三品官服,暗紅色的朝服趁著他的面白如雪,說不出的清秀俊雅,如玉風流。此刻他端坐在輪椅之上,也不敲驚堂木,只笑了笑,沖下頭點了點頭:“金陵知府賈雨村是吧,賜座。”
坐在后頭的趙王奇怪地探頭看了他一眼,嘀咕道:“林侯今日與往常不大一樣啊?!?br/>
“沒什么不一樣?!毖嗤醯?,“還是一樣的喜歡虛張聲勢罷了?!?br/>
這賈雨村搭的是金陵賈家的船,原先靠的是忠順王府的案,在座的幾個,哪怕互相看不順眼,對于忠順王叔,卻沒一個喜歡的,故而也就看著熱鬧。只是林沫今兒個居然分外地和氣,叫人頗是失望。
和氣的靖遠侯客客氣氣地對賈雨村道:“本侯這幾天身子不好,懶得發脾氣,我也就把話給你明說了吧,今兒個,一不是來聽你喊冤枉的,二不是來聽你扯謊話的。我問什么,你答什么,不管是答非所問,還是前言不搭后語,為了不生氣,我都直接傳板子,好嗎?”
他問得這句“好嗎”,真是又和氣又溫柔,簡直像是逗孩子玩的大哥哥,卻叫賈雨村渾身發抖,連坐都坐不穩。
齊王“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韓王亦道:“靖遠侯果真是個妙人。”
“你抖什么呢?!绷帜笭?,“不是進來之前還跟人說,你什么都不怕,你當過我們林家的先生,我不看僧面也得看父親的面兒嗎。一切都好說。來,賈大人,解釋一下,四年前興修金陵水利花了六十萬兩,今年復修,花了一百萬兩,是六十萬兩修好的河堤只能用四年,還是因為有你在,金陵年年水患吶?請的是哪些工匠,總共花了多少,金陵是一擔米能賣一兩還是怎么的?不應該啊,我也在江南住過呢!”
后頭的幾個王爺都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交頭接耳起來?;实圩诎堤?,心里有些發酸。
那些弄虛作假的,真當他們是會問出“何不食肉糜”的無知蠢材么?可是看著自己兒子的模樣,又有些不懂。
便是叫出內務府的總管來,說起米價油價鹽價,能有林沫這么頭頭是道嗎?皇帝想起水浮所說的:“各省各地的糧價,靖遠也都記錄了,這不是隨便打聽來的,是他親自派了人在各處買了才回來的,同各省上交出來的價格并不同?!边@些當官的,低價購入官糧,販給私販,叫他們高價賣出,也不是什么秘密,卻叫人觸目驚心。
只要六部之中其他的官員能有幾個像林沫這么用心又大膽,何至于有這么多當官的魚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他這個皇帝,又何苦當得如此小心翼翼?
可惜了啊……這個孩子,終究是姓林的。
皇帝心里感嘆了幾句,又仔細聽著。
林沫扣了扣桌面,這習慣也不知道他跟誰學的,騰出一只手來支撐著下巴:“賈雨村啊,你也一大把年紀了,考出來的功名,不容易。我知道你不要臉,當年薛家那誰打死了人的事兒,也是你給判的,刑部那兒還留了底呢,你能不能給我爽利點?我下頭還要審人呢?”
賈雨村癱坐在椅子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齊王看了一眼燕王:“薛家是誰?留了什么案底?”
“姓薛的是個商人吧,跟王子騰家是親戚。”燕王道,“刑部倒真沒什么案底。”
水浮道:“興許有呢,你沒看到?!?br/>
“我這兒又不是戶部,能有什么案底我不知道的,獨獨林沫曉得?他得有這本事夜探刑部大牢,打倒幾百個守衛看上一眼?!毖嗤醯馈?br/>
水溶笑道:“這賈雨村原先是林家的教書先生確實不假,后來被林海薦給了賈家,就是榮國府,榮國府保他到了如今。這薛家和賈家的關系你們還不知道?原來賈家倒算是林家的外家,林沫這分明是以前就知道了,現在拿出來匡人呢,你們還真信他?!?br/>
燕王道:“這么說,還真有姓薛的殺了人,他給判錯了的?怎么沒到我這兒來?刑部侍郎呢?”
“得了,哪能事事都傳到你耳朵里來?!彼竦?。
燕王卻指著水溶道:“不說前頭那個,咱們身邊這個,也是什么事都知道吧?!?br/>
北靜王府消息靈通,這的確是京城里頭的獨一家。
水溶既沒得意,也無惶恐,只笑道:“我知道的哪里多,不過是平日里閑得慌,總是出去喝酒吃菜,酒席上知道的多點罷了?!?br/>
韓王道:“很是,多少英雄豪杰,便是酒席上說漏了嘴,一世英名都沒了的?!?br/>
齊王道:“倒也不一定,若真是一絲兒毛病挑不出的,跟小皇叔這樣的人喝再多酒,也沒什么糟心事兒能被他知道吧。”
趙王卻說:“你如果說的是靖遠侯,那的確,小皇叔可是一點他的糟心事兒都不曉得的。”
場子一下子冷了下來。
被他提到的靖遠侯此刻剛審完了賈雨村,抱著一疊口供,被下人推到了后間來,也不看趙王,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似的,就把剛剛的問話大體說了一遍:“金陵的賬得細查?!?br/>
“當然得查?!表n王向來是老好人的角色,趁著這個機會扯開了話題。
林沫笑了笑,看了一眼趙王:“二殿下,水溶的確是一點我的糟心事兒也不知道的,他知道了也只會當做不知道,我今兒個就挑明了承認了,是這么回事?!?br/>
“噗——”水浮正喝著水呢,一口氣就嗆著了,身邊的小太監好容易幫他順氣了,他才開口,“泰隱啊,別開玩笑了,下一個是滄州知府?”他一邊說一邊沖水溶使眼色,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皇帝可在里頭坐著呢,這玩笑開得可不好。
水溶腦袋還在嗡嗡作響,他完全不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和林沫——便是他有這個心思,林沫可完全沒松過口啊。他實在是想不通今兒個林沫是怎么了,頂撞趙王不說,還是用這么完全沒傷到敵卻自損三百的法子。
不過片刻,他就想明白了——林沫是被氣了。
他心里有百姓,有民生,便越發地看不慣貪官污吏,而在堂上審問那些人的時候,他雖然面上帶笑,心里一定是氣得沒法了,回來聽了趙王這句話,這才口不擇言。
故而他也就笑笑,問:“你腿還疼么?總是坐著,要不要緊?”
水浮氣得簡直想打他,這么問,難道是要坐實了那些謠言?以后名聲可怎么辦!
誰知道林沫只是道:“我有什么要緊的。何時傳膳?有些餓了。”
“你接下來還要審?”水浮問。
“下頭不是我的了吧?”林沫身上還有傷,皇上也不舍得他多辛苦,叫他同幾個人輪流審問,分擔一些。燕王道:“我看三哥也不用多擔心,下面不是柳學士去審?他那張嘴,我估計著,比林侯也差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