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一行人下船, 景風上前行禮, 迎了海帥。眾人便往妙州城內去,幼春始終跟在阿秀身邊,之時眾目睽睽之下, 也無法跟景風細細相見了招呼。一直到入了妙州守將府邸,廳上阿秀坐定, 景風正式參見了阿秀,便又說些官面上的話, 阿秀把涂州之事略說了說, 又詢問景風妙州之事,嘉許幾句。此刻幼春卻不在場,先頭在進廳之前, 阿秀便吩咐人帶著幼春先行歇息去了。
阿秀同景風兩個說完之后, 便又安排眾將官退下,歇息的歇息, 當值的當值。漸漸地, 便獨有景風一人留下。
阿秀飲了口茶,便笑道:“這一番涂州之行,多有些意外之事發生,幸好上天庇佑,有驚無險。”
景風說道:“說的是, 且鷹巖已破,也算是去了海上一大禍患,其他小海匪不足為懼, 假以時日必定盡數靖平,何況他們此刻也必然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尤其恭喜你,竟把夷洲的勢力也順勢殲了。”
阿秀說道:“齊楚那婆娘我早覺得有異,不過是個鄉紳寡婦而已,竟連知州也給她三分顏面,當初大概是我一到涂州便被她的人盯上了。她必定也知道我的底細,因此故意那日安排些歌姬來試探,哼。”
景風說道:“她再算計也無濟于事,到底是你棋高一籌,只是這人狡猾,倒要防備她未死,又生波瀾。”
阿秀笑道:“你放心,夷洲能有多少烏合之眾?她這番大敗,折損了將近千人,就算夷洲之人也不會放她無事的,她自己還不知如何交代,必定焦頭爛額,這海上大概有段時日要平安無事了。”
景風亦微笑說道:“這倒是的,橫豎有你在,這海上靖平,指日可待,百姓們都歡欣鼓舞,涂州大勝那日,這邊兒都歡騰起來,舞獅子跑龍的,著實熱鬧的很。”
阿秀卻謙虛起來,只說道:“這自不是我一個人的能耐。”景風說道:“蛇無頭不行,沒你的話,也是枉然。”
阿秀便笑而不言,兩人對坐,沉默片刻,景風才說道:“對了,說起來……我方才似乎看阿春也隨行你身側了?”
阿秀面色如常,點頭說道:“不錯。這也是陰差陽錯,我本已經將她送到小三家里頭去,不料兜兜轉轉,她卻又回來了,大概我跟這小家伙有些兒緣分在里頭。”說到此處,便忍不住一笑。
景風聞言,卻也不見怎樣反應,只點頭說道:“我起初詫異,后來細細想想,也有些想通了,嗯……你并不是個出爾反爾的,何況三少爺也不是傻子,其中必然有我所不知的曲折情形,既然她已經回來了,那便回來罷,就順其自然好了。”
阿秀見景風竟無反應,目光微微一動,便又說道:“啊,我先前還以為你會不喜呢……如今見你這樣,我倒是有些驚訝了。”
景風淡淡一笑,說道:“你驚什么?我又有何不喜之處?先前不過是怕你諸多禁忌,故而想叫你避嫌罷了,如今見你好端端地,在涂州又大展神威,我哪里還會不喜?……更何況……”便笑而不言。
阿秀問道:“更何況什么?”
景風呵呵笑道:“更何況你唐家的規矩在上頭,我也不信你會作出那些自毀身家之事來的。先前倒是我多慮了,你還勿要怪我多管閑事的好。”
阿秀聽了這番話,略挑了挑眉,細細端量了景風一陣,見他一派光風霽月之態,才說道:“唔……你說這話,倒是叫我覺得自個兒太過小人之心了,其實你們替我擔心,也是對的,不過真個如你所說,我若是對那小家伙……或者其他人動心,那真無異于自毀了,除非我傻了才會那樣兒……故而你不必擔心是對的。咳咳,不說這個……對了,最近我忙于涂州之事,未免忽略了……朝中可有消息?”
景風點頭,說道:“風云變幻,一言難盡,大概……是要變天時候了。你回去便知。”
阿秀望著他一笑,說道:“我在這里只住一日,明兒就回九華。”
景風說道:“正是,你也該早些回去,我便不多留了。”
阿秀答應一聲,望著他說道:“很好,反正日后相處的時日有的是……”
景風點頭,忽地跟想起一事一般,說道:“說起來,我跟幼春也是許久不見了,方才匆匆里頭,也沒跟他說上幾句話,我承蒙他叫一聲‘叔’,你們明日也便要走,于情于理,我也該去見一見那孩子的。”
阿秀聽了,這便似剛想起一樣,說道:“這是自然了,方才我叫人將她帶出去稍作歇息,你自去見就是了。你見了她便知道,這孩子長大許多呢。”
景風含糊笑道:“方才我也沒顧上細看,倘若真是那樣兒,倒是好的。”
阿秀本是坐著,此刻便站起身來,舒展了下腰身,便說道:“左右也沒什么緊要的公事,不如我陪你一并去見春兒。”景風看他一眼,說道:“既然如此,那便一并去也好。”
兩人相視一笑,望見彼此臉上盈盈笑影,那眉眼里的淡淡疏離若有若無。卻偏不能說,兩個走到門口,阿秀說道:“請。”景風腳下一頓,也說道:“請。”阿秀笑了笑,才先一步邁出去。
兩個迤邐到了后院,阿秀左右張望,此刻便說道:“你這宅子我許久不來,都生疏了,有些不認得路。”
景風低低一笑,說道:“有些地方我都不常來的,別說是你,我自己都覺得生疏。”
阿秀說道:“這本不是你呆的地方,自然了。”
景風嘴角輕揚,說道:“呵,天下雖大,何處不為家呢。”
阿秀點頭,說道:“這話說的極對了,天下雖大,然對你來說,何處都可為家。”
兩人低聲細語,遙遙看來,就好似兩個知己清早散步談心一般,說到此處,便不約而同住了腳對望,如有靈犀相通。此刻真是清晨時候,旭日東升,其道大光,阿秀面前光輝燦爛鋪灑一片,景風背著光站著,那矯然不群的身影沐浴在金光萬道里頭,赫赫難言,而他的臉容本是極清晰的,此刻卻忽地有些朦朧不清,只隱隱地望見那雙目清澈澄明,不可言說。
正在此刻,卻聽得身后不遠處一間房內有人說道:“大人何時才能回來?”聽來卻是幼春的聲音。
景風聽了這個聲兒,驀地轉過身去,將走卻又未走,回頭來對著阿秀一笑,說道:“果然是在此處。”阿秀心不在焉答應一聲,說道:“是啊,果然。”景風說道:“待我叫一叫幼春。”
說著便邁步上前去,不料還未出聲,里面幼春已經聽了動靜,便迫不及待地開門來看,一抬頭正望見景風在前,當下大喜過望,叫道:“景風叔!”飛快地便跳出屋內來,向著景風跑來。
景風一見幼春,也十分歡喜,見她來的甚急,便也緊著趕了幾步,一邊兒伸出手去,似是要抱一抱幼春之狀。
幼春同景風良久未見,再度重逢,自然是極其快活的,此刻跑的快,想也不想就要將景風抱著,正高興十分,目光一轉忽然望見景風身后一人站著,雖然面色淡淡地,甚至微微地帶笑,但那眼神卻是有些不妥當,看著她似乎有些發怔。
幼春一驚之下,心頭大震,頓時想起自己應承過的一件事,此刻她跟景風只差一步之遙,當下便盡力停住身形,腳下一個踉蹌,盡量站住不肯再向前。
景風見幼春本是滿面歡喜,將到自己身邊之事卻忽然變了面色站住不前,那張開的手便緩緩地握成了拳,雙眸微垂向著身側淡淡斜瞄一眼,再抬頭時候卻向著幼春笑道:“果然是許久不見了,阿春長大了好些。”那握成拳的手不露痕跡地在腰間松開,卻主動上前一步,只將幼春的手拉住了,便低頭打量她,神態如常。
幼春心中對景風本是有微妙情愫,隱隱當他是親人一般,故而抱一抱什么的實屬發自內心所想。偏偏她應承了阿秀,因此不愿他不快。呆站在原地之時心中也不好過,見景風竟全無不快,心頭才一寬,仰頭望著景風,叫道:“景風叔!”小小的手雖然被景風握在手心里,此刻卻緩緩掙扎著伸出來,試著將景風的手指握了。
景風目光一垂,心知肚明,一手握著幼春的手,一手便抬起來,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說道:“先前我還百般擔心你的……方才廳上聽大人說你長大了許多,還不信呢,親眼見了,才相信。”
幼春歪頭看了看阿秀,見他笑微微望著自己,正說道:“是啊,眼見為實么,你必要親眼看一看才知道她好不好。”
景風握著幼春的手,回頭看了阿秀一眼,說道:“我如今見了,也放心了。”低頭有看幼春,溫聲說道:“聽聞這段日子一直在軍營里頭,必然有好些苦吃罷?”
幼春一眼不眨看著景風,聽了這樣親切的話,只覺得感動,牢牢握著景風的手,說道:“我很好,……景風叔,叫你為我憂心了。”她天性純良,說了句話,一時激動便差點落淚。
景風見過了幼春,便同阿秀別過,出外自忙妙州之事。當夜阿秀依舊叫幼春伴在身側,次日一早便啟程要回九華州。景風依舊帶領諸多妙州守將相送海帥,幼春因隨在阿秀身側,也不能同景風單獨告別,只好隔著人叢遠遠地不停望著他,景風卻好似并未察覺,極少會回看幼春,只是偶然不經意間才掃過來一眼……幼春心中卻好生難過,只因同景風短短相見便又告別,景風曾是第一個對她示好之人,也是自她流浪出來后,第一個同她過年的人,幼春目不轉睛看著景風同人說話,便想起那夜景風抱她到客棧一同過除夕夜之事,那眼睛便一直紅紅地忍不住,急忙垂下頭去,伸手將眼淚抹去。
便是這一瞬間,那邊上同眾人在一塊兒的景風極快地掃了這邊一眼,面色微微一怔之際,卻又若無其事地轉開頭去,看向別處。
從妙州到九華便不用走海路,此日有些兒陰天,阿秀便不乘車,翻身上馬往九華走,自從離開涂州幼春便想試著騎馬,如今雖然遂了意思,卻因為要同景風分離,心里難過,也減淡了那騎馬的興致。
阿秀在前,周遭旗幟招展,幼春騎術到底生疏,漸漸地落在三四匹馬之外,一邊拉著韁繩小心翼翼,還不忘頻頻回頭看景風,身后那人面容逐漸模糊,依稀看他沖著自己小了一笑,幼春看不真切,眨了眨眼,終于忍不住伸手向著那邊揮了揮……也不管景風看到了無。
幼春揮手之后,抽了抽鼻子,百般不舍終究要舍,心神恍惚之際,身下那匹馬蹄子顛了一顛,幼春嚇了一跳,身子一歪,差點兒便跌下馬來,正在驚魂未定,卻聽得前面有人叫道:“陶侍衛,大人叫你。”
幼春急忙答應一聲,打馬小心著上前,前頭的侍衛們便將馬撥轉給幼春讓出路來,幼春仔細,倒也沒出什么其他狀況,終于到了阿秀身邊兒,阿秀看她眼圈微紅,眼角淚痕未干,早知其意,又見她一副緊張之態,便故意笑道:“春兒前日里還嚷嚷著要騎馬,如今覺得如何?”。
幼春不敢看他,只望著前面的路,說道:“回大人,倒還不錯,我熟絡一陣兒就好了。”
阿秀說道:“若是受不住,大可以乘車。”
幼春搖頭,說道:“我可以的。”
阿秀問道:“真的么?”
幼春說道:“嗯,大人放心。”
阿秀回過頭去,此刻身遭的侍衛不約而同都退后了一個馬頭的距離,只幼春跟在阿秀身側,阿秀將馬速放慢,眼望前方,便問道:“方才離開你景風叔,春兒心里難受了么?”
幼春正全神貫注留心前路,聽了阿秀問,便說道:“嗯……”
阿秀轉頭看她,見她垂著頭望著前路,側鬢邊的頭發便晃下來,將側臉擋著,臉容兒若隱若現,阿秀心頭一動,叫道:“春兒……”
幼春“啊”地答應一聲,久久地卻不聞阿秀回答,便匆忙看他一眼,問道:“大人叫我做什么?”
此刻幼春身下那匹馬也不知怎地,“恢恢”叫了兩聲,將頭用力搖了一搖,幼春嚇了一跳,急忙緊緊地攥住韁繩,雙腿用力夾著馬背,然而身子仍舊晃了兩下。
正在掌握不住之時,卻聽得耳畔有人說道:“春兒,松手。”幼春一愣,轉頭來看,卻見阿秀不知何時竟靠近了過來,此刻伸過手來,輕而易舉便攬住她腰間,幼春怔了怔,說道:“大人!”手中還握著韁繩不放,阿秀已經將人望自己這邊上一抱,又道:“松手。”
幼春看了看自己的馬,略微皺眉,卻終于松開了韁繩,阿秀將她抱到自己前邊兒,側身坐著偎在自己懷中,說道:“坐好了。”
幼春身不由己呆呆坐著,仰頭看阿秀,卻見他低頭望著自己,溫溫一笑,說道:“雖然你景風叔不在身邊,可是有我在……我會一直守著春兒的。”
幼春離開景風,到底不似先前那樣盡情本心,只是忍著,連親口告別一聲都未曾有……就算是同景風相見,也不過是說了短短幾句話景風便離開,幼春雖然表面上興高采烈,心中卻不由地有些疑惑,似乎隱隱地察覺景風對待自己有些不同了。
她離開妙州,無限離愁別緒,又不能出,因此本憋了一口氣在心里頭,此刻忽地聽了阿秀這樣溫聲呵護,心頭一軟,便低低叫道:“大人……”
阿秀攬了她細細的腰,說道:“有我陪著春兒,所以……春兒不許哭。”幼春本正欲落淚,聽了這句話,慌忙用力吸了吸鼻子,就忍了淚。
阿秀笑道:“好孩子……嗯,我帶你騎馬玩兒罷。”幼春稍微振作,便說道:“這不是正在騎馬么?”
阿秀說道:“這哪里是呢……春兒抱著我,要抱緊了。”幼春不解,阿秀哈哈長笑兩聲,便把幼春放開,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揮動手中馬鞭,向后一抽,大聲喝道:“駕!”
幼春本被阿秀抱著,他忽然放手,幼春嚇了一跳,急忙將他腰抱了,而阿秀一喝之下,那匹馬奮起四蹄,頓時如風馳電掣一般向前飛馳出去,幼春吃了一驚,忍不住大叫一聲,只覺得官道兩邊兒的綠樹逐漸地都一團模糊看不清楚,兩旁景物如飛一樣后退出去,看的眼花繚亂。
風呼啦啦地刮過身畔,吹得她的頭發都亂舞起來,幼春只覺得身子顛簸的要飛起來,又驚又怕,卻又隱隱地覺得刺激歡快,只好死死地抱著阿秀腰間不放,耳畔聽到阿秀哈哈長笑,十分歡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