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休伯自升官之后,府邸擴建了許多,自大門進去后是會客廳,古訓中以左為尊,所以東廂院落住著阮休伯,而府中的小姐及妾室則住在右廂。
阮芳瑤的院子離會客廳很遠,可見其在府中的地位也不甚尊貴,不過這人溫潤嫻雅,也是個處世淡然的主,想來是不會在意身份這種事的。
“三公子請”。
阮芳瑤站在門口微微施禮,連清澄點了點頭,搖著扇子款步進去。
屋里充斥著一股極濃重的藥味,桌子上還放著一碗已經放涼的藥,連清澄皺了皺眉,觸目往簾帳內看去,床上隱約躺著一個人,綿軟的錦被相鋪,與那人袒露在外面的一片粗衫顯得格格不入,阮芳瑤肯讓一個下人躺在自己床上,倒是個心地純善的好主子。
“這藥是誰的?”
她不去看床上的人,卻先端起了桌子上的藥,彎目看著阮芳瑤。
“我的,前些日子偶感風寒,身子一直提不起勁,便讓桑兒去藥房抓了些藥回來。”
“解憂放太多,看來阮小姐是心病。”
阮芳瑤被連清澄說的渾身一震,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眸光閃爍一下,低聲苦笑道:“我自認一雙眉眼能看輕世事,不想三公子卻比我通透的多,芳瑤從小到大一直都不是能讓他人看重之人,曾經我也想只這么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便算了,夜里望月才覺心意依舊難平,三公子,你該知道,我是極羨慕你的。”
連清澄放下藥喟嘆一聲,聲音透著難得親近,“一輩子太短,人總要多為自己著想一些,不是每一種感情都不容沉溺放肆,你自己不往前走一步,難道真想待余生盡后空留嘆息?”
阮芳瑤腳步一顫,抬起頭難以置信的看著她,眸中極力隱著一絲激動,“你,你一直都知道?”
連清澄點點頭,溫聲說:“大哥待我極好,我自然也是希望他這一生有人真心念顧的。”
“你知道又有什么用,終究不過是徒看我的笑話罷了,三公子還是先給桑兒看病吧,她一直這般躺著,我心里更不舒服。”
阮芳瑤霎時默然,緩步走過去替連清澄掀開了簾帳。
連清澄見此也不再多話,人最忌的便是對自己沒信心,既然阮芳瑤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她說再多也是廢話。
桑兒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除了臉色有些泛白,看起來倒是與熟睡中的人無異,若不是知道她病了,連清澄還真要以為她只是睡著了。
阮芳瑤站在一側憂心看著她給桑兒把脈,靜了一瞬,忍不住問道:“怎么樣?”
連清澄把好脈后將桑兒的手掖進被子里,站起來沖阮芳瑤搖了搖頭,“查不出來,從她的脈象來看,并無病癥。”
“可是,她確實是昏迷了,我聽說皇上昨夜也是昏迷不醒,桑兒她會不會........”
“阮小姐,我說過了,你自己不確定的事不要亂說,皇上的病是隱疾所致,人累了,自然要歇一歇的。”
連清澄沉聲打斷阮芳瑤的話,面上帶著少有的嚴肅,這個女人,當真不知道‘禍從口出’這四個字怎么寫嗎?
阮芳瑤被她嚇的一怔,意識到自己一時心急又說錯了話,咬了咬唇,看了一眼桑兒緊閉的眼睛,又不知該怎么辦。
“若三公子都查不出原因,桑兒豈不是要一直這樣睡下去了?”
“雖然我診不出什么,可有一個人也許有辦法。”
阮芳瑤面上一動,急聲問道:“誰?”
連清澄剛想說話,鼻尖猛然聞到一絲熟悉的氣息,揚起唇角說:“他已經來了。”
阮芳瑤聽的有些發愣,眼前驀地現出一道人影,她看向門口頓時驚訝的張大了嘴巴,“邪.......邪王?”
“阮小姐有禮了”。
鳳歸邪負手走進來,狹長的貍目中含著幾分溫光,直直盯向連清澄。
“我正要去找你你便來了,果然是心有靈犀”。
連清澄眉眼含笑,伸手拉著鳳歸邪便往床邊走,“快來給她看看”。
鳳歸邪卻是將手臂抽出來,頓了腳步道:“一個下人的命,還不值得我救”。
“我還不知道,邪王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心狠了,你不是自詡心懷天下蒼生嗎”。
連清澄嗤笑,站在那里也一動不動了。
鳳歸邪眉峰一挑,眸光藏著一絲危險,嘴上輕笑道:“蒼生一直都在本王心中,只是,你確定讓我碰她,這個女人?”
“女人”兩個字咬音極重,阮芳瑤聽不出是何意,連清澄卻再清楚不過,神思一閃,她皺著眉有些苦惱的問:“那你說怎么辦?”
鳳歸邪微闔著眼只盯著她,薄唇輕啟,帶著威嚴,“沈延之,進來。”
阮芳瑤與連清澄這才看見原來院中還站了一個人,阮芳瑤沒有武功察覺不到沈延之倒也沒什么,只是連清澄一門心思全在鳳歸邪身上,連外面還多著一個人都不知道,可見陷的有多深,她心里有些懊惱,暗想今后絕對不能再這樣,不然哪天怕是把小命都交代出去了。
沈延之垂頭進來,還帶著一臉的困意,一步兩晃,昨夜在宮里守了一夜,皇上醒來后他本以為可以安心睡上一覺,哪知人剛出了宮便又被邪王帶到了這兒,滿心幽怨無處宣泄,他苦著臉看了看連清澄,口中長嘆一氣。
“沈太醫還沒睡醒?瞧這臉皺的,可需要本公子去給你打盆冷水來洗洗?”
連清澄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一臉的純善無害。
沈延之嚇的渾身一抖,連忙搖頭躬身道:“多謝三公子好意,臣怎敢勞煩三公子動手,行醫者當以病人為大。”
他哪是沒睡醒,從昨夜到現在明明連眼睛還沒闔過,這三公子倒是精透,偏偏又是邪王的心頭寶,他還哪敢再表現出一絲不滿,恭恭敬敬的沖連清澄行了一禮,便走過去給桑兒把脈。
阮芳瑤看了看連清澄,又望了鳳歸邪一眼,總覺得這兩人身上透著一種讓她看不清言不明的感覺,怔了一瞬卻是徒增困頓,輕輕搖了搖頭掃去腦中的胡思亂想,緊緊盯著沈延之面色不明的臉。
“怎么樣?”
鳳歸邪靜靜的站著,見沈延之收手,聲音不帶一絲感情的問他。
沈延之微微抿著唇,正欲說什么,余光瞥見阮芳瑤還站在那兒,目光一動,躬身道:“沒什么大礙,不過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這怎么可能,府里的膳食一直都有專門的師傅做,況且桑兒做事也細心,怎么會亂吃東西。”
阮芳瑤詫異的看著他,話中隱隱含著一絲不相信。
“阮小姐,阮大人及眾家眷的膳食雖然考究,可下人的身份還沒尊貴到與主子共用一桌菜的份兒上,世間萬物本就相生相克,桑兒姑娘不懂醫術,也許是吃了哪兩種相克之物才引發了病癥也不足為怪。”
沈延之溫聲解釋,神色不卑不亢,對阮芳瑤的質疑也沒生出一絲責怪。
“是芳瑤愚鈍了,多謝沈太醫解疑,還請太醫莫怪。”
“阮小姐慈悲心腸,對下人都如此之好,延之心中敬佩,怎會怪罪,我開張方子,藥連喝七日后,人便會醒了。”
阮芳瑤面上一喜,輕聲謝道:“勞煩沈太醫了,芳瑤定當重謝。”
“既然沒事了本公子也就放心了,這屋里藥味苦的很,阮小姐,我先行一步,不用送了。”
連清澄聽見桑兒沒事也不作停留,隨意擺了擺手便飛身出了院子。
鳳歸邪本就是為了連清澄而來,此刻人已經走了,他自然也不會留在這兒,目色平淡的看了阮芳瑤一眼也抬腳走了。
“阮小姐,這是藥方,里面有一味藥材珍貴,外面的藥房鮮少有賣,聽說阮大人喜歡收錄名草奇材,他的藥庫中想來是不缺的。”
沈延之拿過一張方子遞給阮芳瑤,主子一走,整個人再難忍疲憊之色。
阮芳瑤小心翼翼的接過道了聲謝,欠身送他出去,目光觸及藥方上的一味藥材,秀眉不經意的皺了皺。
“喂,沈神醫,這里!”
沈延之剛走出阮府,側耳聽見有人叫他,循著聲音看過去,卻見連清澄晃著雙腿坐在拐角處的一棵榕樹上,而鳳歸邪則坐在她旁邊甚為寵溺的看著她。
沈延之暗想他方才對阮芳瑤說萬物相生相克是不錯的,什么叫一物降一物,看看連三公子和邪王就知道,那冷漠的貍目中何時有過這般溫情,明知‘情’之一字在帝王家最要不得,偏偏邪王甘之如飴。
他默嘆一聲,緩步向兩人走過去。
連清澄撐手從樹上一躍跳下,盯著沈延之皮笑肉不笑。
“三公子想說什么直言便是,這般樣子看的臣心里發慌。”
連清澄閃了閃眸子,對沈延之說:“讓本公子猜猜,沈太醫剛剛在想什么”。
沈延之心里一緊,頓時叫苦,求救似的看向鳳歸邪,他們剛剛離的那么遠還能讓連清澄看見他臉上一絲細微的變化,這人當真強大的很。
“哼,你看他也沒用,被本公子盯上的人可沒幾個好下場,今后的日子,我想你一定會畢生難忘的。”
連清澄話一出,沈延之臉色更難看了,擰著眉弱弱的叫了一聲“邪王.........”
鳳歸邪薄唇一抿,旁若無人的將連清澄拉進懷里,輕聲道:“行了,被你兩句話嚇這一次就長記性了,你不是還有話問他嗎。”
“不趁機樹下威風,你手下人還真當我‘連清澄’三個字叫出來只是聽著玩兒的?”
她面色不好的哼了一聲,盯著沈延之問:“桑兒到底是什么病,我剛剛給她把脈,脈搏沉弱的彷如將死之人,可她體內并無病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延之有了前車之鑒,哪還敢對連清澄有半點臉色,細想了想,微低著頭沉聲道:“她不是病,而是中毒。”
“中毒?”
連清澄眸光一閃,鳳歸邪的臉色也微變了一下,轉瞬又恢復平靜。
“沒錯,桑兒姑娘的脈象與皇上一樣,不過皇上是吸了玉蘭花的花粉,且救治及時才能醒的這般快,方才我見阮小姐院內并無花草,找不到桑兒姑娘中毒的引子,所以不敢冒然下定論,出來的時候途徑阮大小姐的院落,我見路邊擺著幾盆白蘭,花蕊中含著一些黑色粉末,若不細看根本就察覺不出來,如此才確定桑兒姑娘確實是中毒。”
連清澄皺眉道:“桑兒不過是個侍婢,誰會對一個下人動手?”
“應該是誤打誤撞”,鳳歸邪心里隱隱有一個猜測,沉目看著沈延之問:“可查出來是什么毒?”
“這種毒邪王應該不陌生,皇上當年下令火燒前朝故宮時,榮華公主為了讓里面的人少受折磨,在焚燒的木材中都放了一樣東西。”
“千佛香。”
鳳歸邪沉聲接過他的話,沈延之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千佛香是什么?”
連清澄知道榮華公主名譽天下,更博通稀奇之物,只是這千佛香她卻是聞所未聞。
鳳歸邪貍目低垂,平聲道:“千佛香無色無味,由數百種香料混合而成,雖不是劇毒之物,卻會讓人陷入沉睡,如你今天所看到的,脈博先變沉弱,然后一點一點被奪去呼吸。”
連清澄面上一怔,詫異道:“可是阮芳華怎么會有這種東西?”
鳳歸邪微瞇著貍目,嘴角驀地勾起一絲冷意,“當年阮休伯以一首詩被母妃賞識才得以青云直上,母妃求外公給他一官半職稱不能辱沒了人才,可是此事卻被一個諫臣阻止,阮休伯其實也不是無用之人,只是那諫臣看不慣他這套做法,母妃便用千佛香讓他睡了兩日,后來服了解藥,醒來時阮休伯早已是朝中一員,他得母妃大賞,自然也是熟悉母妃的,況且阮休伯一直以來將阮芳華當成第二個母妃培養,府中會出現這種東西也不奇怪。”
“可是阮芳華怎么會用它來對付皇上,難道就不怕此事查到她頭上?”
鳳歸邪抿起的嘴角散去,挑眉道:“你別忘了,阮休伯背后還是有一個柳慕賢的,雖然兩人早有嫌隙,可阮芳華清楚父皇對柳氏一族的忌諱,即便查出真相,父皇的矛頭也是先對準了柳慕賢的,到時她若反咬一口,難保不會安然無恙,看來,她對柳家已經恨到了容不下去的地步。”
連清澄聞言冷笑,“容不下又如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以為柳慕賢這個丞相是能靠一個小小的千佛香就垮下來的?哼,真是盡耍小聰明,若不是她用此手段讓皇上昏迷一夜,柳慕賢哪來的機會派人先行去龍城肅清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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