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的龍涎香味漸漸淡了,讓人神智也清明了許多。如懿坐在鵝羽軟墊上,淺淺喝了一口姜湯,這才看向玫答應,柔聲道:“本宮是有幾點不明:為何玫答應臉上有傷,飲食清淡,按時服藥,事事件件都如此小心,卻偏偏要用胭脂水粉呢?太醫院應當告訴過玫答應,這幾天不能妝點吧?”
如懿清冷的眼神掃到趙太醫身上,趙太醫忙跪下道:“貴妃娘娘說得不錯。水粉再好,也會傷了藥性,斷不能用。”
玫答應聽如懿這樣問,頓時驚慌起來,半晌才期期艾艾道:“嬪妾只是害怕皇上看見嬪妾的臉,便再也不想見嬪妾了,這才……”
“好吧,就算是如此。”如懿打斷她的話,又看向趙太醫,“煩勞太醫再幫本宮看看,這胭脂水粉里的白花丹藥量是多還是少?如若涂抹于臉上,是即刻就有反應,還是漸漸地出現紅腫潰爛?”
趙太醫連指尖都在顫抖,仔仔細細又查看了一遍,肯定道:“這份水粉里白花丹的劑量不少,藥性猛烈,敷在臉上時便如火燒一般,不過片刻便可出現紅腫。”
“那本宮就更不明白了。”如懿好奇地看著玫答應,“怎么玫答應剛用上水粉就覺得不舒服,卻還堅持這么多天一直用?玫答應如此愛惜容貌,生怕被皇上厭棄,察覺到這水粉有異,怎么會冒著毀容失寵的風險繼續用本宮送的水粉呢?”
“嬪……嬪妾……”玫答應避開她的目光,強撐著反駁回去:“嬪妾臉上涂了藥,本就會有灼燒之感,哪里還分得清有何不同?難不成貴妃娘娘認為是嬪妾自己毀了自己的容貌嗎?嬪妾的永和宮里可沒有這樣好的白花丹!”
玫答應的話正中如懿下懷,她沖皇帝皇后微微欠身,和聲道:“玫答應說得不錯,永和宮并無白花丹。白花丹是近日皇后娘娘給嬪妃們的恩典,從前是沒有的,各宮里取了多少,太醫院、內務府皆有記檔。按理說,白花丹做成香包佩在身上是不會有損耗的。太醫方才說這胭脂水粉里的白花丹不在少數,索性便可查一查,到底哪個宮里的白花丹少了,一切自然明了。”
皇帝伸手扶起如懿,溫和道:“好了。如懿,你好生坐著,朕會傳話下去,宮中如有嬪妃有孕,便不許再用白花丹。”他的手拂過如懿的手背,有一瞬的停留,“你的委屈,朕都知道。這件事朕會再查,你放心。”
“有皇上這句話,臣妾并不覺得委屈。”如懿垂首笑道。
“愉貴人也辛苦了,大冷天地陪你走一趟,還在香包這些小事上盡心。”皇帝瞥向海蘭,滿意地稱贊道。
海蘭微微屈膝,不卑不亢:“嬪妾出身繡院,沒有什么旁的技藝,不過是于瑣事上為貴妃姐姐盡心罷了。”
皇帝的目光掃過皇后的面龐微微一滯,很快笑道:“這么說,朕沒有白白讓你住進翊坤宮去,只待皇嗣平安生產,朕自會獎賞你。”
被冷落了半晌的皇后輕咬貝齒,起身下拜,進言道:“這件事,臣妾以為一定要徹查到底。否則無以肅清宮闈,以正綱紀。”
皇帝卻道:“既然這件事由嫻貴妃而起,也差點蒙蔽了皇后,不如還是交給嫻貴妃去查。后宮瑣事眾多,又到了年下,皇后安心于其他事務吧。”
皇后身子微微一晃,幾乎有些站不住腳,臉上卻撐著滿滿的笑意:“是。從前潛邸的時候,嫻貴妃就很能幫得上忙。只是她如今有著孩子,怕是不宜勞心。”
“有愉貴人幫著,費不了嫻貴妃多少精力。如懿,不管查出什么來,這件事朕就交給你去處置。”皇帝轉頭吩咐趙太醫,“趙太醫,你好好給玫答應治治,該不會落下什么疤痕吧?”
玫答應聞言又要落淚,但見皇帝臉色不佳,只得硬生生忍住了。趙太醫如蒙大赦,道:“還好這胭脂水粉本身與白花丹毒性有礙,微臣仔細調治,至多不過一個月就能好,斷不會留下疤痕的。”
“那便好。玫答應自己用東西不仔細,還錯怪了嫻貴妃。念在她也傷了臉,朕就不追究了,都下去吧。”
玫答應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安了,如懿和海蘭亦欠身離去。
皇帝拍了拍如懿的手,溫言囑咐:“風大雨急,海蘭,你好好扶著如懿,別讓她再著了風寒。”
如懿和海蘭的軟轎一前一后回了翊坤宮。踏過朱紅色的宮門檻的時候,如懿不禁覺得腳下有點發軟。海蘭忙攙住了她,從葉心手里接過傘舉著。
扶著海蘭站穩了,如懿平和微笑:“你剛剛說得很好。如果我所料不錯,皇上那意思今晚是要翻你的牌子了,好好準備著吧。”
海蘭對于承寵的事無可無不可,只是心有戚戚:“虧得姐姐提前有準備,教我說了那些話,又告訴我不許露怯求情,否則方才玫答應栽贓你,我是定要為姐姐說話的。”
如懿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以彼此的溫度溫暖著對方:“話是要說,但說什么更重要。你剛剛說了那一大篇兒的話,不是比求情管用么?說話要說在點子上,才有效用。”
海蘭點點頭,眼中的光彩漸次亮起來:“姐姐,你不知道,剛才你坐在那里問話……唉,我原不該說,只是當時看著姐姐,倒好像看著皇后娘娘——不,皇后娘娘并沒有那樣的氣度,應該說,像看著太后娘娘一般……”
她的聲音漸漸低微下去,知曉這是大不敬。
如懿也沒想到,自己會在不經意間顯露出前世的風儀。她走在凄凄冷雨之中,挽緊了她的手臂,輕輕道:“無論像誰都不要緊。我始終都應著你這一句姐姐,海蘭,你記得這句便好。”
那年的眉莊,如今的海蘭。有了她們,她才能無所顧忌地抵御這深宮中無處不在的寒冷與陰厲。
入了內殿,海蘭先陪如懿喝了安胎藥,用了些點心,向晚時分,敬事房的人果然進來,點頭哈腰地報喜,鳳鸞春恩車接了海蘭去養心殿。
等著天色擦黑了,惢心悄悄兒來回話,說李玉過來請安。
彼時如懿正靠著軟墊養神,李玉在門口頗躊躇了一會兒,惢心朝他擠眉弄眼的,如懿這才發現了他,不由得向他招手道:“怎么不進來?”
李玉問了安,遲疑著道:“小主歇著,奴才是怕打擾了您。”
如懿扶著少簡的手起來,掬一把炕桌上小竹簸箕里的艾葉輕嗅,隨即笑道:“愉貴人去養心殿了,本宮這里左右無聊,才瞇瞇眼罷了。惢心,搬個小杌子過來讓李公公坐下說話。”
李玉腿腳微跛,千恩萬謝地坐了,拱一拱手道:“倒不需要貴妃娘娘這樣掛懷,娘娘過來時奴才剛跪了沒多久,膝蓋擦破點皮而已。”
“少簡,把云南劍川上貢的白藥粉拿來給李公公,讓他拿回去敷著。”如懿又掂了掂手中的艾葉,向惢心道:“你把這些艾葉煮成藥湯,也給李公公帶回去泡泡膝蓋,他住的地方這東西用著也不方便。”
“奴婢知道了,也不必用小主的,小廚房里還有許多艾葉。”惢心笑道,扯了李玉一把,“你呀,是趕上我們小主看見了,否則不跪個皮開肉綻都不算完。”
看著惢心出去了,如懿方低低一嘆,帶了幾分探詢的意味打量著李玉:“說吧,今兒是怎么回事?就為你伺候皇上一時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玉被惹出了傷心,哽咽道:“就為了幾樁差事,奴才露了幾分乖,討了皇上的喜歡。王副總管就不高興了,做什么都挑奴才的刺。這不,今天被他逮了機會,就狠狠罰了一通。”
如懿聞著艾香,脾胃也舒緩安適了許多,不禁看著他笑道:“這么說來,李公公的好運氣是快來了,本宮該好好賀你。”
李玉不解其意,苦笑道:“小主何苦打趣奴才?有了今兒這一出,以后的日子怕更難過了。”
“總覺得李公公聰明,怎么到了正經時候卻又看不明白了?”如懿搖頭嘆道,“你與惢心一早相識,所以本宮樂得多說兩句。依你看,王欽是什么樣的人?皇上又最厭惡什么樣的人?”
李玉微微失神,旋即低聲道:“王副總管與長春宮那里結交著,貪財好色,皇上最不喜歡的,就是身邊人與后宮娘娘們有來往。”
如懿頷首微笑:“這就看出來你比王欽聰明了。可是王欽資歷老,位次高,你的聰明要是隨隨便便露了出來,不好好藏在心里,就是害了自己了。”
李玉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取過少簡遞來的瓷瓶,遞到李玉手上,殷殷道:“居人之下的時候,聰明勁兒別外露,尤其是你上頭那位沒有容人之量的時候。皇上喜歡你的聰明,別人卻未必。回去的時候也別露出怨色來,好好奉承著王欽,畢竟在他手下當差呢。你放心,皇上遠比咱們想得聰明,他不會允許王欽這樣的人長留在他身邊,你只等著做總管那日就是。”
李玉蹣跚著起來,打了個千兒道:“是奴才糊涂了,多謝娘娘指點。”
如懿復又坐好,狀似無意地看著窗外,“好生收著藥,總有用上的時候。伺候皇上的時候當心點,亮著一百二十個心眼子,萬一遇見什么事,悄悄兒告訴惢心就好。”
提到惢心的名字,李玉會心一笑,答應著去了。少簡沏了一杯牛乳茶來,沉聲道:“李公公雖不是皇上面前最得用的,但確實比王副總管聰明得多,咱們結交著總有好處。”
如懿低頭喝了一口,乳香味在舌尖點點化開,“皇上跟前兒的人從來不論資歷,而是要聰明,聰明到知道怎么活下來。皇后一早收服了王欽,就是為探聽皇上的消息,可他空有資歷,卻不夠聰明。只有李玉,為著惢心,他也會站在咱們這邊兒。”
少簡了然,低聲道:“這會子還不知道惢心自己是個什么心思,倒是江太醫那頭兒對惢心好像有些意思……唉,如今言之尚早。不過聽說,皇后為了拉攏王欽,打算將身邊的蓮心給王欽配了對食兒。”
如懿的笑容一冷:“王欽看上蓮心不是一日兩日了。皇后為了自己的地位穩固,早晚都會同意。萬人之上有萬人之上的孤寂害怕,就像站在塔尖上,一陣小風都成了大風,吹得人站不穩。”她將手上的艾葉丟回簸箕,淡淡挑眉:“既然皇后娘娘想把蓮心推進火坑,咱們就幫幫蓮心,先讓她知道知道她主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小主的意思是……”
“眼下都還不急。”
蓮心被送給王欽做對食是明年八月份的事兒,如今還有大半年,尚可慢慢籌劃。
如懿沉吟道:“先管著年下的事兒吧。玫答應那里不用擔心,她毀容的事兒咱們查不出來的,不拘是什么結果,給皇上一個交代就是。”
少簡連連點頭。
夜色漸濃,如懿聽著冷風敲打著窗欞,不禁想起,微末如宮里的奴才,高貴如萬人之上的皇后,誰人不是在孤寂害怕中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如她上一世,已經是上天垂憐了。
第二日起來是格外好的天氣。在一片初陽輝照之中,看著天光放明,冬日里難得一見的朝陽灑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過“六合同春”的雕花長窗的鏤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畫的深淺。
梳洗罷,如懿一時興起,寫了幾副春聯叫宮人們掛上,又邀了從養心殿回來的海蘭一同用早膳。
翊坤宮小廚房的菜向來清爽落胃,畢竟原來是伺候敦肅皇貴妃的,何況海蘭用膳也從來不挑揀,兩人說說笑笑,倒吃了好些。
不一會兒三寶忽然進來了,垂手站在門邊不吭聲。如懿知道他是有要緊事,先盛了一碗酸筍雞絲湯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覺得不錯,又給海蘭遞了一碗,方問道:“什么事兒?”
三寶的眼睛只盯著地上,道了聲“小主”,卻不挪窩兒。如懿便揮了揮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說吧。”
三寶這才開口:“慎刑司剛來的回話,說玫答應的一個侍女去自首了。因她嫉妒玫答應得寵當了小主,才在娘娘送的水粉里放了白花丹……眼下人已經咬舌自盡了。”
海蘭端著碗停了喝湯,不解道:“不對呀,一個小宮女哪里來的白花丹?”
三寶輕嗤了一聲:“那小蹄子說,是她去太醫院給玫答應拿藥時,趁太醫院的人不注意偷的。”
如懿淡淡一笑,道:“一個小宮女,約摸大字都不識一個,居然認得出來白花丹?本宮猜想,去查記檔的那些人應該也說,各宮里白花丹都沒有短少吧?”
三寶驚奇道:“小主怎么知道?正是如此,各宮里的白花丹都一點不少,所以來請小主的意思,這事兒還要不要查下去?”
如懿搖了搖頭:“去告訴慎刑司,人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死了,那是他們的罪過,本宮只需要把結果告訴皇上。至于皇上要不要治罪,就不礙著咱們的事兒了。”
三寶聽命下去。海蘭看著她問:“姐姐不細細追查了么?這件事想必早有預謀,存心是要把姐姐和皇嗣都算計進去,若是不查……”
如懿氣定神閑地把湯喝完,搖頭道:“查不出來了。”她看海蘭依舊不解,便仔細解釋說:“人犯都已經死了,各宮里白花丹也不缺,說明太醫院里也有皇后的人,咱們現在人手不夠,索性暫避鋒芒吧。”
海蘭有些不平:“可是事兒鬧得那么大,連皇后都吃了掛落。”
如懿撥著筷子上細細的銀鏈子,“就是因為皇后都吃了掛落,所以不能再查。事情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愿意我再查了。皇上才登基,后宮需要寧靜平和,不能惹出那么大的事兒了。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倒不如讓皇上知道咱們懂事,情愿委曲求全,一心為了后宮安寧。”
海蘭細思片刻,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這件事是慧妃惹起的,而皇后不分青紅皂白就聽信了玫答應的一面之詞,還說讓姐姐去慎刑司,皇上心里也忌諱了。況且有了姐姐問的那幾句話,連玫答應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皇上只怕都要疑心她自損容貌來陷害你。眼下她剛剛承寵,再等一個月康復,后宮中可又不知是怎樣一番情形了。”
如懿笑著拍了她一下:“你看得這樣明白,我很高興。事情已經如此,再查就傷了臉面,便這樣吧。”
三寶照著如懿的話去回了皇帝,皇帝倒是沒多說什么,只是送了些賞賜給如懿作為安撫,又下令嚴懲了慎刑司的人,斥責他們辦事不力,讓人犯尋了短見……這事兒就算翻篇兒了。
之后連著兩天晚上,皇帝都是讓海蘭侍寢,甚至人前人后也要夸贊她小意溫柔,不愛生事,海蘭得寵的勢頭便在之后漸漸地露了出來。比起慧妃的寵眷深重,海蘭一個小小的愉貴人自然是不如的,可是皇帝隔上三五天便來看她一回,也是細水長流的恩遇。
此后,海蘭再陪著如懿走到長街上,再不是以前那低眉低眼的樣子,更有了些滿蒙嬪妃該有的大方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