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有什么話要問,臣妾自然據(jù)實以告?!?br />
如懿笑盈盈地望著皇后,這倒是讓皇后有些措手不及。如懿猜測她是想說些什么引出主題,卻被自己打亂了節(jié)奏。一時間,暖閣的氣氛變得異常詭異。
見皇后未整理好語言,皇帝就先開了口。他慢慢揀了一枚剝好的核桃肉吃了,和緩問道:“孩子怎么樣?你這幾日進得香不香?”
孩子。
皇帝的關(guān)懷回護,只是為著孩子。如懿心頭沁血般明了這個事實,只欠身笑道:“臣妾沒事。不過這幾日天氣不好,總是悶在宮里面,有些不思飲食。昨日江太醫(yī)已經(jīng)開了些開胃進補的藥,臣妾吃著好些了?!?br />
皇帝“嗯”了一聲,點點頭道:“無事就好。這些日子陰雨連綿,連帶著心情也難得歡快。幸而愉貴人和順文靜,陪著你極好,不枉你們二人交好一場了?!?br />
“若論性情和順,愉貴人與純嬪妹妹那兒的婉答應(yīng)都是極好的。不過臣妾已有海蘭妹妹陪著,不敢再貪心?!?br />
這樣隨意的玩笑話,在皇帝聽來亦是暢快的。而如懿狀似無意地提起婉答應(yīng),算是提前賣個人情,抬舉抬舉她了。
果然皇帝也笑道:“你倒是知足常樂,可見愉貴人待你至誠,否則也不會冒著凍雨來護送你。”
如懿瞥了一眼似乎遣詞造句完畢的皇后,搶先含了謙和的笑容,向皇帝建議道:“皇上覺得陰雨天冷清清的,臣妾卻覺得這雨聲和著琵琶聲倒是極美妙的?;噬霞热恍碌昧嗣荡饝?yīng),何不請她來彈奏一曲?”
皇后面露驚訝之色,不意她主動提及?;实勐牶笠参⑽⒓{罕,唇邊笑意極淡,卻似這閣中的靜塵,亦帶了暖暖的氣息,頃刻方道:“她已經(jīng)五六日不肯面圣了,總說臉上的傷沒好,不宜面圣,由得她去?!?br />
皇后微笑道:“那日慧妃是氣性大了些,可玫答應(yīng)也有不是之處?;噬闲睦锏胗浿荡饝?yīng),卻不縱容她,可算是恩威并施,玫答應(yīng)會體念皇上這份心意的?!?br />
“聽說那日慧妃罰得也不重,怎么這些日子還沒好?”如懿假裝疑惑,“縱然玫答應(yīng)也有不是之處,但已受了懲罰,算是兩兩相抵了?;噬喜蝗缫仓t(yī)好生瞧瞧,說不準(zhǔn)是下手的奴才沒個輕重,打壞了哪里。”
皇帝乜一眼皇后:“皇后已命太醫(yī)去看過,應(yīng)當(dāng)無礙。”
如懿很給面子地奉承:“果然是皇后娘娘思慮周全,心系嬪妃?!?br />
“都是宮中姐妹,貴妃言重了?!被屎蠖说氖菧睾唾t淑,看了看如懿,“倒是本宮原以為妹妹不大喜歡玫答應(yīng)的,如今看來卻對她關(guān)切得很。聽說那日玫答應(yīng)原是想邀妹妹一同去賞雪,可是妹妹不知為何拒絕了?若是當(dāng)日有妹妹陪著提點玫答應(yīng),慧妃想必也不至于動這么大的氣。”
好一招禍水東引?;坼蛉瞬灰o,玫答應(yīng)犯上不要緊,可皇后話里話外意指她是嫉妒玫答應(yīng)得寵,不能容人,這就是后宮的大罪過了。
如懿冷沉的目光凝在皇后的衣衫上,那樣沉穩(wěn)而不失艷麗的紫棠色,熱鬧簇繡的芍藥蜂蝶圖案,繡著萬年青的壽字滾邊,那樣的紋樣,讓她想起當(dāng)年宓秀宮的華妃慕容世蘭。
身在這座宮廷,總是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人事物,讓她記起從前,讓她想當(dāng)年。
少頃,如懿的唇邊閑閑地飛上了一朵笑容:“皇后娘娘果然耳聰目明,連玫答應(yīng)與臣妾說了什么都知道,怎么偏偏沒聽到臣妾說胎氣不穩(wěn)急著回宮歇息那句呢?定是下頭的奴才們不好,回話也回不全,這才讓娘娘誤會了?!?br />
皇后的臉色俶爾生變,這不是明著說她安插耳目、監(jiān)視嬪妃?
她本想解釋一二,卻見皇帝搖了搖茶盞,里面翠瑩瑩如一方上好的碧玉,悠然喝了一口:“皇后治理后宮,雖難免有疏漏之處,也確實辛苦了?!?br />
這樣稀松平常的語氣,看似毫不在意,可如懿明白,這是皇帝對皇后的提醒和敲打。
她整了整自己身上一襲梅子青繡乳白色凌霄花的錦衣,帶著海蘭恭敬下拜:“皇后娘娘克勤克儉,臣妾等感沐皇后娘娘恩德?!?br />
一身孤清的凌霄花,放在面前是那樣暗淡而不合時宜,可她就是那樣肆意地開放著,開成皇后心中的一根刺。
皇后的喉嚨里像含著一顆酸透了的梅子,吐不出也咽不下,她臉上掛著勉強的笑意,和煦道:“都是自家姐妹,好端端的跪什么,快起來吧?!?br />
皇帝原本稀微的笑容漸漸多了幾分暖色,看著如懿道:“知道你們敬重著皇后,可皇后素來仁厚,你們大禮上不出錯也就是了。尤其是你,如懿,你該當(dāng)心著皇嗣?!?br />
一個如懿,一個皇后,親疏遠近已不必說?;屎蟮男σ饽诖浇?,似一朵將謝未謝的花朵,凝了片刻,還是讓它張開了花骨朵:“說起玫答應(yīng)來,臣妾有句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br />
皇帝微笑道:“皇后跟朕,有什么不當(dāng)說的?”
有了方才的風(fēng)波,皇后的笑容微微一滯:“其實午膳過后,玫答應(yīng)便來找過臣妾,給臣妾看了看她的臉。她哭哭啼啼的,言辭語涉嫻貴妃,臣妾一時間也不敢定奪,只好帶了她過來見皇上,又急召嫻貴妃過來……也請皇上看一看玫答應(yīng)的臉吧?!?br />
皇帝頗為意外:“蕊姬來了?人在哪里?”
皇后郁然道:“人在偏殿等著,就是不敢來見皇上?!被屎笠娀实勖夹臐u漸起了曲折,便道:“素心,你去請玫答應(yīng)進來,有什么委屈讓她自己來說吧?!?br />
素心出去了片刻,便領(lǐng)了玫答應(yīng)進來。玫答應(yīng)如常穿著嬌艷的衣裳,只是臉上多了一塊素白的紗巾,用兩邊的鬢花挽住了,將一張清水芙蓉般的秀凈面龐遮去了大半。
她眼里含著淚花,依著規(guī)矩行了禮,皇帝未等她行完禮便拉住她道:“這是怎么了?即便是受了兩掌,這些日子也該好了啊?!?br />
玫答應(yīng)撐不住哭起來,嬌聲嬌氣道:“橫豎是傷在嬪妾臉上的,皇上看個樂子,還覺得紅腫著挺喜興的呢。”
如懿聽著她與皇帝這樣說話,驀然想起前世,晨起時她對著菱花鏡梳妝,也和玄凌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笑著,不帶虛偽地說著貼心話兒,并無尊卑之分。那年歲,能稱作敵人的一個個都沒了,真當(dāng)是一生中最輕松無憂的好時候。
只是就這么著彈指過去了。
到了眼下,眼睜睜看著皇帝與玫答應(yīng)親近歡好,她卻并不覺得難受,或者,不必難受吧。
如懿把玩著衣襟上垂下的金絲串雪珠墜子,那珠子質(zhì)地圓潤而堅硬,硌得她手心一陣生疼。她抬眼看了看皇后,皇后只是垂著臉,像廟宇里供奉著的妙嚴(yán)佛像,無喜無悲,寶相莊嚴(yán),一如初見時的朱宜修。
玫答應(yīng)哭著將臉上的紗巾霍地扯下,如懿瞥了一眼,后脊梁就竄上一陣酥麻。玫答應(yīng)的臉原本只是挨了掌摑紅腫,嘴角見了血,然而此刻不僅腫成青紫斑駁的一塊一塊,嘴角的破損也潰爛開來,蔓延到酒窩處,起了一層層雪白的皮屑,像落著一層霜花似的,底下露出鮮紅的嫩肉來。
皇帝驚得臉色一變:“你的臉……”
他未說下去,與皇后對視一眼,皇后即刻道:“這個樣子,斷不是掌摑造成的,必是用錯了什么東西,或是沒有忌口?!?br />
玫答應(yīng)立刻跪倒在地上,眼波哀哀如夜色中滴落的冷露,哭訴道:“得罪了慧妃娘娘是嬪妾的不是,挨了打嬪妾也該受著,但嬪妾已經(jīng)飲食清淡,按時用藥,連胭脂水粉都只敢用日前嫻貴妃送的上好的,可是臉卻壞得越來越厲害。嬪妾心里又慌又怕,不敢面見皇上,只得告訴了皇后娘娘。”
胭脂水粉?如懿想起那日宮中嬪妃慶賀玫答應(yīng)冊封,自己的確著惢心送了禮物過去。原來如此,這倒有趣了,看來皇后也還算隨機應(yīng)變,只是也太低端了些。
眼看著皇后和玫答應(yīng)在那頭兒一唱一搭地說得熱鬧,皇帝漸漸也冷凝了眉,命人去將玫答應(yīng)用的胭脂水粉取來,再讓王欽立刻把在偏殿擬方子的趙太醫(yī)請進來查看。
趙太醫(yī)是個辦事極利索的人,請過安,一看玫答應(yīng)臉上的紅腫,再聞了聞胭脂水粉,沾了一點在手指上捻開了,就變了臉色,跪下道:“這水粉是上好的沒錯,只是被人加了些白花丹,就成了引發(fā)紅腫蛻皮的下作東西了?!?br />
皇后蹙眉道:“白花丹?怎么這樣耳熟?”
趙太醫(yī)恭謹(jǐn)?shù)溃骸笆?。入了冬,宮里濕氣重,按著皇后娘娘的恩典,各宮的小主們都到太醫(yī)院領(lǐng)過白花丹的粉末,配上曬干的海風(fēng)藤的葉子,做成了香包懸在身上?!?br />
如懿亦道:“是。臣妾聽說各宮上個月都領(lǐng)了不少。不過玫答應(yīng)新近承寵,她的永和宮剛收拾出來,應(yīng)該是沒有的。”
皇后連連道:“可不是!本宮與嫻貴妃、愉貴人身上都掛著這樣的香包。”
三個香包一般垂于身側(cè),花樣都是蘭草的,皇帝一眼分明。他避免目光與玫答應(yīng)的臉相觸,只問:“白花丹到底是什么東西?”
趙太醫(yī)道:“白花丹若與其他藥配用,那是一味好藥,可通筋活血。但若單用,卻是一種極霸道的藥物,是有毒性的。若是皮膚與白花丹接觸,只需一點點,便會紅腫脫皮,繼則潰破,滋水淋漓,形成潰瘍。以后潰瘍?nèi)站貌挥徝嫒馍野谆虬导t,流溢灰黑或帶綠色污水,臭穢不堪。瘡口愈腐愈深,甚至外肉脫盡,可見脛骨。答應(yīng)小主的病征,便是如此?!?br />
玫答應(yīng)一聽便哭了出來,她瞪著如懿,恨聲道:“皇上,皇上,嬪妾不知怎么得罪了嫻貴妃,竟叫惢心送了這樣的東西來害嬪妾!嬪妾自知出身微賤,要是嫻貴妃容不得嬪妾侍奉皇上身側(cè),嬪妾寧可一頭碰死在這里,也受不了這些下作的手段!”
皇后亦是神情悲痛地看著如懿,仿佛難以置信:“玫答應(yīng)不過是一介答應(yīng),嫻貴妃,你這是何苦……唉,她總歸是越不過你去的。”她起身對著皇帝拜倒,“后宮里出了這樣的事,是臣妾無能,還請皇上治罪。”
皇帝啜了一口茶,扶住皇后道:“皇后一向賢惠,朕是有數(shù)的。”他的目光落在如懿的面龐上,帶了一絲探詢的意味:“嫻貴妃,你可有什么話想說?”
殿內(nèi)龍涎香幽暗的氣味太濃,被暖氣一熏,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如懿面色沉靜如璧,看向趙太醫(yī):“趙太醫(yī)可以確定,玫答應(yīng)臉上是因為白花丹的緣故才潰爛的么?”
趙太醫(yī)微微一愣,垂首道:“老夫從醫(yī)三十余年,這點病癥還是能判斷的,確系白花丹無疑?!?br />
皇后回首眼波似綿,綿里卻藏了銀針?biāo)频墓饷ⅲ骸皨官F妃,東西出在你送的胭脂水粉里,你還有什么可以解釋的么?嫉妒之心人人有之,可玫答應(yīng)出身烏拉那拉氏府邸,你總該顧念這份情誼啊?!?br />
玫答應(yīng)轉(zhuǎn)過臉,逼視著如懿,語氣咄咄逼人:“嫻貴妃那日拒絕同嬪妾賞雪,足可見對嬪妾的輕視之心,可憐嬪妾還感念嫻貴妃一番情意,只用了她送來的水粉!”
皇帝望著如懿,幽黑的眸中平靜無瀾:“既然鬧出這樣大的事情,還傷了玫答應(yīng)的容顏,朕就不能不徹查?!?br />
總算等到皇帝開口,如懿翩然起身,盈盈跪在寸許厚的“松鶴長春”織金絨毯上,徐徐道:“皇上是該徹查,還該一并查查是誰誣陷臣妾?!?br />
一言驚起千層浪。玫答應(yīng)驚訝之余,冷冷一笑:“誣陷?貴妃娘娘還真會給自己開脫!太醫(yī)在這里,你送過來的胭脂水粉也在這里,你憑什么說有人誣陷?”
“皇上都說了要徹查,真相未明,玫答應(yīng)就說是本宮做得呢?”如懿平視于她,并不肯有絲毫目光的回避,甚至還帶著些許淡然的溫和笑意。
“嫻貴妃你!……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抵賴!”玫答應(yīng)恨得緊咬下唇,沖皇帝連連叩首:“請皇上為嬪妾做主!”
皇后見玫答應(yīng)不中用,清了清嗓子道:“嫻貴妃,無論是不是你做的,總要問一問。去慎刑司吧,有什么話,那里的精奇嬤嬤會問你?!?br />
慎刑司掌管著后宮的刑獄,上至嬪妃,下至宮人,一旦犯錯,無一不要在里頭脫一層皮才能出來。便是如懿受得住,孩子也受不住了。
“嫻貴妃畢竟懷著皇嗣,慎刑司就不必了吧?!被实鄣馈?br />
如懿卻是心平氣和,俯身而拜:“既然已經(jīng)在皇上面前,又何須再等精奇嬤嬤來問呢?臣妾自證清白即可。”她頓了頓,向著疑惑不解的皇帝娓娓解釋:“方才臣妾問太醫(yī)的話,就是為了證明自己與此事無關(guān)。太醫(yī)說這胭脂水粉里有白花丹,又說玫答應(yīng)毀容亦是受白花丹之害,可是皇后娘娘——臣妾,并無白花丹。”
皇帝皇后俱是一驚,玫答應(yīng)愕然之余,指著她腰間的荷包:“嫻貴妃紅口白牙就要說謊么?你的荷包還掛在身上呢,這可是欺君之罪!”
“也難怪玫答應(yīng)誤會。愉貴人,這事兒由你說給皇上和皇后娘娘聽吧?!比畿猜龡l斯理道。
海蘭在皇帝三人詫異的目光中穩(wěn)穩(wěn)跪倒,柔聲細(xì)語:“回皇上、皇后,貴妃娘娘身上確無白花丹。應(yīng)該說,翊坤宮上下都沒有白花丹。方才太醫(yī)也說了,白花丹與其他藥材混在一起,是一味祛風(fēng)除濕、舒筋活血的好藥??少F妃懷有身孕,根本不能用這些藥物?!闭f著,她解下自己與如懿的香包,倒出里面的粉末,舉過頭頂,“嬪妾日日侍奉在貴妃身邊,自然也不能用。所以,翊坤宮并未去內(nèi)務(wù)府領(lǐng)用白花丹。但皇后娘娘賞賜白花丹是一番好意,貴妃唯恐負(fù)了皇后娘娘的心意,這才命嬪妾照著內(nèi)務(wù)府的花樣繡了香包,把清心安神的百合粉末裝了進去。因此,若玫答應(yīng)真是受了白花丹之害,反而證明與貴妃無關(guān),且必有人在背后誣陷,將白花丹混進了貴妃送的禮物之中?!?br />
皇帝聽罷,眉頭漸漸疏散開來,伸手一一扶起海蘭與如懿,溫和道:“難得你們對皇后的心意如此看重,只是這話對皇后說清楚也就罷了。這些日子你總是身子不適,也是因為在旁人處聞見了香包氣味的緣故吧。”
皇后連忙肅然起身,蘊了一分陰狠之意:“是臣妾思慮不周,沒有顧及嫻貴妃的龍?zhí)ィ埢噬纤∽??!?br />
皇帝凝眉道:“皇后是有過失,但罪不在你?!彼鄣组W過一絲不忍,恰如流星閃過的尾翼,轉(zhuǎn)瞬不見。
如懿看在眼里,不置可否,只是沉吟道:“臣妾尚有幾句話問問玫答應(yīng),還請皇上允準(zhǔn)?!彼聪蛎荡饝?yīng),眼中冷芒攝人心魄般凜冽。
“準(zhǔ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