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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嫩蕊


  玫答應的得寵,的確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臘月初一,皇帝照例宿在皇后宮中,可也就是僅此而已了。此后一連多日,但凡侍寢,必是永和宮的玫答應,得寵之深一時風頭無兩。加之數日鵝毛大雪,出門不便,皇后免了晨昏定省,一時之間,眾人對這位未曾謀面的玫答應存了無數好奇之心。

  好容易五六天后雪止天霽,終于能出門了。這日的宮中請安,眾人便到得格外早。如懿不能與海蘭坐在一起,深覺無趣,兼之挺著六個多月的肚子身體疲乏,只是掰著桌上的貢橘把玩,時不時聽嘉貴人在那兒扯幾句閑嗑。

  少頃,殿外便有太監通傳:“玫答應到了。”聽得這一聲,本來還在笑語連珠的嬪妃們都靜了下來,不自覺地向外看去。如懿與海蘭相視一笑,也隨大流看了一眼。

  殿門豁開,一個身著櫻桃紅繡梔子花蝶蘇緞旗裝的女子低著頭盈盈走進。她梳著精巧的發髻,發間不用金飾,只以碧璽花朵零星點綴,髻上斜兩枝雪色流珠發簪,卷起的鬢邊嵌著一粒粒瑩瑩的紫瑛珠子。待到走得近了,才看出她的衣裙上繡著一小朵一小朵淺緋的梔子花瓣,伴著銀線湖藍淺翠的蝴蝶,精繡繁巧輕靈如生,仿佛呵口氣,便會是花枝展天地,春蝶翻飛于衣裾之上。

  據說,慧妃此前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如今物是人非,玫答應早不是昔日樂伎打扮,便聽慧妃冷笑一聲:“狐媚!”嘉貴人素來調三斡四,隨意地品評起玫答應的衣料頭飾來,可著勁兒勾起皇后的怒火。倒是純嬪一早得了如懿的指點,并沒多說什么,只是微笑著看她。

  玫答應低頭欠身,向眾人行禮:“臣妾永和宮答應白氏參見皇后娘娘、各位小主。皇后娘娘萬福金安,各位小主順心遂意。”

  皇后的目光飛快地掃了一眼如懿,微含一貫妥帖雍容的笑意,和言道:“這便是玫妹妹了,本早應相見的,只是一直大雪,到了今日才得見。起來吧,蓮心,賜座。”

  聽了她的話,倒好像真是大雪難行,而非玫答應恃寵而驕不來參拜一般。玫答應抬起頭來入座,如懿瞥了她一眼,果然并不如何千嬌百媚,不過是個白凈嬌麗的面孔,中上之姿,但也如初春麗景般婀娜的女子。

  這樣的長相,顯然讓在場眾人都稍稍放心,嘉貴人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只低頭撥著自己手腕上的銀鑲珠翠軟手鐲,笑吟吟地不說話。

  蓮心在儀貴人之后添了一張椅子,請玫答應坐了,又殷勤端上茶來。玫答應倒也不羞怯,朗聲應答:“本該早些來拜見皇后娘娘的,可惜一直天公不作美,到了今日才能來,還請皇后娘娘勿怪。”

  皇后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和婉的笑紋,賢后風范十足:“來與不來,都只是一份心意。以后朝夕相見,你就知道各位姐妹都是好相處的了。”說罷便由蓮心一一指了妃嬪引她見過。

  其他人也罷,到見過慧妃和嘉貴人時,難免有一番機鋒,但玫答應畢竟是太后一手調教的人,四兩撥千斤地應對下來,倒也不落下風,嬪妃們見她這樣,便知道不好相與。只是落在如懿眼里,雖則這疏懶的神情是能哄人,可惜底氣不足,不過是故作深沉罷了。

  嘉貴人和慧妃接連沒討到便宜,皇后便也看出幾分端倪,道:“好了。外頭雖然雪停了,但天寒地凍,路滑難行,大家還是早些回去吧。快到年下了,別凍著身子才好。”

  眾人答應著散了,便各自上了輦轎回宮。

  如懿肚子大走的慢,便與來撤茶盤的蓮心擦肩而過。她忽然想起這丫頭很快會被皇后賜給王欽做對食,用以探聽皇帝的消息。不如提前準備準備,從她下手,也可早些扶持起李玉。

  惢心替如懿圍上云白青枝紋雁翎氅,兜好風毛和暖爐,與少簡一左一右扶了她的手出去。海蘭已經在門口等著,看著滿世界冰雪銀妝,笑吟吟道:“姐姐當心腳下。這么好的雪景,咱們讓輦轎從御花園慢慢走回去吧。”

  如懿想了想御花園那樁插曲,搖搖頭道:“還是從六棱石子路那里回去吧,今兒個身上不舒坦。冬日里梅花常在,不拘哪一日去看都好。”

  海蘭聽聞,不疑有它,連忙道:“姐姐不舒服么?那還是趕緊回去吧,再傳江太醫過來看看。”

  二人正要上輦,忽聽身后一聲喚:“貴妃娘娘留步。”

  該來的總是要來。如懿轉過頭去,果見玫答應攜了一個小宮女的手盈然上前,笑道:“今日雪光甚好,貴妃娘娘若是回宮豈不可惜?嬪妾想去御花園中賞雪,不知娘娘可否愿意與嬪妾同行?”

  如懿一眼望見她身后有一抹玫紅色的身影,知是慧妃也過來了,不禁挑眉:“妹妹好雅興,可惜本宮身子不爽,不能相陪。畢竟皇嗣的事無小事,本宮不敢輕率。妹妹若是閑來無事,盡可以去御花園看看,本宮與愉貴人就不奉陪了。”

  言罷,也不顧玫答應的神情,徑自與海蘭上了輦,一路往翊坤宮的方向去了。

  “姐姐,我看玫答應方才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海蘭十分不解,“她畢竟出身烏拉那拉府邸,說不定真有什么難言之隱……”

  此時積雪初定,雪后的陽光雖無多少暖意,但與兩側紅墻之上的雪光相映,更加顯得明亮耀眼。六棱石子路是御道,一早被宮人們打掃得干干凈凈,間或才在石縫中看見點點暗淡的白。偶爾有飛檐墻頭的積雪墜落至地發出輕微的簌簌之聲,越發襯得周遭安靜得仿佛不在人世。

  如懿撣了撣肩頭的殘雪,語調淡得似乎沒有起伏:“方才遠遠看見慧妃,玫答應卻還邀請我去御花園,慧妃不跟著去才奇怪了。到時候她若是說了什么無禮之言,慧妃也只會認為是我教她的,對我更加厭惡。”她停一停,望向遠處廊腰縵回,檐牙高啄,“玫答應……她若真有什么難言之隱,也只會是對烏拉那拉氏的怨恨吧。她與我同齡,卻被景仁宮娘娘帶到宮里來,作為邀寵的工具。還沒等到她的年華璀璨,景仁宮娘娘又式微了,她只能年復一年地在南府熬著,直到太后給了她一線希望。”

  “換做是我,我也會恨。”海蘭接過話茬,忽然一陣沁人心脾的清香撲面而來,呼吸間只讓人覺得清芬馥郁,冷香透骨。她不禁命人停了輦,指著右前方問道:“姐姐,那是什么地方?”

  如懿舉目遠望,遙遙可見緋色云霧熾烈繚繞,間或有些稀疏的白色點綴,熟悉的氣息令她難以自持,良久,她才悠悠然輕嘆:“那里是倚梅園,是先帝為孝敬憲皇后所建,尤其里面的玉蕊檀心梅,世所罕見,乃先帝手植。”

  “玉蕊檀心梅……”海蘭喃喃道,“姐姐也很喜歡那玉蕊檀心梅吧?”

  如懿默然須臾,只揮一揮手,輦轎緩緩離開了那片芬芳馥郁。

  光陰流轉,人世變幻,一味耽溺于過去的人事物并無意義。紫奧城與紫禁城,乍看不過一字之差,卻已日月不同天。縱然仍是這一條長街永巷,但她已不再是甄嬛,而是烏拉那拉·如懿。甄嬛的路,她已經走不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玫答應因為言語不敬被慧妃掌嘴的事兒就傳遍了六宮上下。據說皇后過去訓斥了慧妃幾句,但也就是表面上的敷衍,訓斥完了,人家兩個親親熱熱地去阿哥所看二阿哥,誰還看玫答應一眼?不過送點膏藥去永和宮罷了。

  這下子,人前人后,更是要猜測著玫答應這樣大膽,是嫻貴妃在后頭撐腰的緣故。如懿對此不置可否,流言這種東西,越解釋越真,倒不如由著它自生自滅。

  晨起,外頭就落著雪雨,越發凍得人不愿意出去,皇后索性便免了請安。翊坤宮一貫不點香,只用一些果子熏染出淡若輕岫一般的雅香,縱使炭盆生得再多也不覺得憋悶。如懿倚在暖閣里,看海蘭在下首繡著小兒家的肚兜等物,倒也十分靜謐安詳。

  一旁幾上,青花纏枝美人觚里插著幾枝新開的玉蕊檀心梅,是頂替了日前被如懿海蘭借故攆出去的香云的春熙一大早去倚梅園摘回來的,那淡泊的色彩讓人一望就靜心下來。

  辰光徐徐流逝,如懿移開目光,忽然見簾下站了一個湖藍宮裝女子,不由得起身招手道:“天寒地凍的,純嬪妹妹怎么來了?快進來暖暖。”

  海蘭起身行了常禮,純嬪亦笑盈盈側了側身,沖如懿道了個萬福,方上前坐下道:“貴妃姐姐和愉貴人倒是悠閑,混不顧外頭怎么說姐姐的……”又見如懿披著一件厚厚的多寶絲線密花錦襖,膝上還嚴嚴實實蓋著一床青紅舍利皮鑲邊的紅緞錦被,又住了嘴轉移話題:“姐姐這還懷著孩子,我原不該說這些來擾了姐姐的心,只是外頭不像話,得請姐姐拿個主意。”

  如懿含笑搖頭道:“無妨。這宮里的風言風語什么時候斷缺過,都是尋常。你也不用太憂心,玫答應那里總有皇上皇后去料理,她又不是我的人,跟我有什么關系。”

  純嬪微微一愣,轉而舒了一口氣,道:“有姐姐這句話,我也就放心了。姐姐的龍胎已有六個多月了,自是不該為這些瑣事煩悶。”說著便伸手替她掖了掖錦襖,嘆道:“這可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個孩子,扎扎實實的貴子,他平安降生之前,我總是不放心姐姐。”

  如懿聽她這話雖是在恭維,多多少少還是念著阿哥所的三阿哥,不覺好笑,遂慵懶道:“皇上膝下何曾少了阿哥,再怎么貴子,前頭也還有個嫡子呢,皇上最多圖一時高興,時間長了,也就沒什么分別了。”

  “依我看,純嬪姐姐的三阿哥才出生不久,皇上就登基了,這才是好預兆呢。”海蘭攏一攏絲線,笑得恬靜溫柔。

  純嬪聞之十分歡喜,嘴上卻道:“我出身不高,三阿哥也還小,哪里就比得上姐姐的孩子呢。說起來我倒是私下里給姐姐的孩子求了塊長生玉牌,請寶華殿的大師念誦過的,還請姐姐別嫌棄禮輕。”

  身后的可心提步上前,將一個小巧的紅木盒子捧給惢心。如懿掃了一眼,眉間笑意淡然如春山逸遠:“那我就謝過你的情誼了。其實咱們要好,原不在這些物件上,要緊的是你這份心思。”

  純嬪似是觸動了心事,言談中也多了幾許感慨:“從前在府邸的時候姐姐就是這樣,人淡如菊。不怕姐姐怪罪,咱們原先都以為姐姐是大家小姐,生性跋扈,誰知姐姐入府之后除了跟慧妃有些齟齬,待旁人都是極好,難怪皇上那樣喜愛姐姐。”她微一凝神,靠近如懿道:“后來姐姐有孕,咱們也進了宮,我原擔心姐姐會防著我,不想姐姐待我這樣真誠,事事提點周全。若非姐姐,怕是我現在還沉迷于不能撫養三阿哥的悲傷中,無法自拔。”

  如懿明白她意下所指,笑意淡得若一縷輕煙:“我不過是看得明白些,更不欲傷了潛邸的情分。如今我只想平安生下孩子,再就是海蘭……在玫答應之前,她也承寵不少,該有個孩子了。”

  海蘭不意她陡然說到自己身上,臉上飛紅,嗔道:“姐姐好端端地跟純嬪姐姐說話,怎么就說到我身上了。子嗣的事又不是說有就有的,我有姐姐的孩子就夠了。”

  如懿呵呵一笑,一戳海蘭光潔的額頭,“生個孩子是倚仗,哪怕是個公主也好。你看皇上現在只有和敬公主一個女兒呢。”

  “生了公主又如何呢,咱們的公主,多半也免不了和親蒙古。”海蘭垂眸低嘆,“與其受母女分別之苦,我倒情愿一開始就清清靜靜的。”

  “別胡說,難不成有了孩子你卻不要了么?”如懿淡淡皺眉,拍了拍她的手背,“世事無常,誰能料得準呢?再說和親蒙古未嘗就是不好。草原天高地闊,遠離深宮齟齬,孩子們在那里也自在些。”

  純嬪聽得入神,半晌方嘆道:“姐姐總是看得開。其實仔細想想,咱們大清的祖輩也是草原出身,若是皇上看重公主,多給些體面,嫁過去也不算委屈。”

  三人就這樣,談了些歷朝歷代和親公主的舊事,一時欷歔不已。一時三寶躡手躡腳進來,低聲道:“小主,皇上宣您即刻去養心殿暖閣見駕。”

  “約摸是這幾次皇上宣玫答應去彈琵琶,玫答應都說臉傷沒好不去,皇上便回味起姐姐的好了。”純嬪笑吟吟起身,“既是皇上叫姐姐,我就先告辭了。”

  如懿卻知曉緣由,送走純嬪,她略沉吟片刻,對海蘭道:“今日著實冷了些,外面又滑,海蘭,你陪我走一趟吧,左右皇上只是叫我去說說話罷了。”

  海蘭柔順道:“自當送姐姐一程。”

  外頭下著凍雨,地上濕濕滑滑的,連著雨雪不斷的天氣,長街的磚縫里一溜一溜地冒著濕膩的霉氣,朱紅色的宮墻亦被濕氣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泛白的暗紅,失去了往日被歲月沉淀后的莊嚴與肅穆,只剩下累卵欲傾般的壓抑。

  因是皇帝傳召,暖轎走得又疾又穩,不過一炷香工夫,便到了養心殿前。惢心正打了傘扶如懿下轎,不經意卻見一旁的白玉臺階下面,跪了濕淋淋的一個人。如懿揚一揚臉,惢心忙扶了她過去,仔細一看,卻是皇帝跟前伺候的李玉。

  海蘭微微吃了一驚,忙道:“李玉,這是怎么了?”

  李玉見是如懿與海蘭,抬起被雨淋得全是水滴子的一張臉,苦著臉道:“貴人小主別問了,無非是奴才做錯了事挨罰。”

  如懿目光一低,卻見李玉并非跪在磚石地上,而是跪在敲碎了的瓦片上,便知道是王欽借故打壓,她心念一轉,在經過李玉身邊時腳下輕輕一滑,李玉眼疾手快,連忙在旁扶了她一把,才不致摔倒。

  “娘娘小心!”惢心驚呼一聲,一手打著傘不好使力,還是海蘭快步上前攙住,惢心和葉心兩個手忙腳亂地給主子打傘,只恨分身無術。

  “煩勞李玉公公送本宮進去吧,本宮似乎動了胎氣。”如懿緊緊蹙眉,她看出了李玉的猶疑,復道:“你放心,皇上不會怪罪。”

  李玉這才安心點頭,與海蘭一左一右扶著如懿跨進暖閣。暖閣的窗下鋪著一張櫻桃木雕花圍炕,鋪著一色青金鑲邊明黃色萬福閃緞坐褥,炕中設一張白檀木刻金絲云腿細牙桌,上頭放了些茶點,想是帝后二人本在此閑話家常。可此刻皇帝與皇后都正襟危坐著,臉上一絲笑容也無。

  看見她是被人攙扶著進來的,皇帝不禁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如懿想要福身下去,皇帝即刻命免了,她忍痛歉意一笑,道:“皇上皇后恕罪,方才外面下雨,臣妾差點滑倒,幸虧李玉公公扶了一把,現在肚子有些不舒服……”

  “唔,那你好好坐著,王欽去端碗姜湯來給貴妃暖暖身子。”皇帝吩咐著,抬眼又看見海蘭,疑惑道:“愉貴人怎么也來了?”

  海蘭一一給皇帝皇后行禮問安,乖巧道:“回皇上,因著外面凍雨連綿,貴妃娘娘身子也不舒服,嬪妾不放心娘娘一個人,這才護送娘娘過來。既是皇上皇后與貴妃娘娘有話要說,嬪妾這就告退。”

  “你在這里也無妨,坐吧。”皇帝叫端了小杌子來,讓海蘭在如懿跟前坐下,方微微揚了揚嘴角,吩咐李玉:“你護持貴妃和皇嗣,也算有功,不必跪著了,下去做事。”

  李玉連忙磕了個頭,千恩萬謝地退下了,于是又留下一片難言的寂靜。

  因是尋常對坐,皇后只簡單綰了個高髻,簪了小朵的攢珠櫻桃絹花壓鬢,并幾支小巧的流蘇銀簪,身上一件紫棠色芍藥長壽紋緙絲襖,被暖閣里地龍的暖氣一烘,倒襯得面容微紅。她含了謙和的笑容,道:“嫻貴妃,下著凍雨還叫你過來,實在是有件要緊事得問問你。”

  那笑意未達眼底,隱隱是一抹清寒。如懿只作不知,一派淡泊靜雅。

  畢竟這位皇后比起景仁宮娘娘,心性上就差得太多了,她很好奇這一次皇后會想出什么招兒來栽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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