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眾嬪妃去長春宮給皇上皇后謝過恩，這位份也就算名正言順了。慧妃忿忿不平地坐在如懿下首，面色陰沉得都快擠出水來了。看來她是的確沒想到自己最后只是個妃位，屈居于如懿之下，所以話里話外拿著母家說事，擠兌如懿的父親不過是個小小佐領，不得重用。

　　對此，如懿毫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指望能讓慧妃明白滿軍旗大族在朝廷上的利害瓜葛，更不想搬出年羹堯的例子讓她學會收斂。畢竟人家年羹堯戰功赫赫，她家阿瑪高斌有什么？除了治水一無是處，還是個大貪官，要靠女兒來保住一條性命。

　　由于如懿是唯一的貴妃，海蘭也與嘉貴人平起平坐，慧妃等人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而皇后那里，左不過是拿精簡衣飾來立立威，順便彪炳自己的簡樸賢德罷了。如懿無可無不可，只聽嘉貴人在那兒打了會兒機鋒，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就是“謹遵皇后娘娘旨意”。

　　當真也是無聊。

　　如懿和海蘭自然不會去討皇后的沒趣兒，亦悄悄攔住了純嬪，只管看著皇后、慧妃和嘉貴人這三個女人一臺戲。

　　過后，純嬪咂摸出如懿的深意，特特到翊坤宮密談。純嬪與她的交情自是不比海蘭，但有了最近這兩件事的恩惠，純嬪對如懿多了幾分親近，彼此心照不宣。

　　眼下后宮人少，但形勢不言而喻，潛邸的老人兒已經自顧自地分成了皇后與嫻貴妃兩派，彼此只維持著表面的情意。再者，便是如婉答應這樣的，自己孤零零沒有存在感地活著，與死了并無什么分別。

　　如懿的生活，與在潛邸時差別不大，只是多了每隔三五日隨皇后去慈寧宮請安——本來是該日日晨昏定省的，但自從如懿說服了皇帝，皇帝帶著皇后親自去請太后移居慈寧宮，太后便也順坡下驢，給足了皇帝顏面，并不在這些事上掛心。凡后宮之事，只輕語一二點撥著，其余悉由皇后做主。

　　實則，后宮也是真的平靜。

　　皇帝剛剛登基，進后宮的日子并不多。每日敬事房遞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個綠頭牌，先是皇后，然后是如懿，再就是慧妃，純嬪，仿佛是按著位次來的。而她并不能侍寢，所以皇帝來的時候，多半是陪她用膳說話，然后就近宿在海蘭處。

　　宮中的日子只會一天比一天長，連重重金色的獸脊，也是鎮壓著滿宮女人的怨思的。海蘭深刻明白這樣的道理，也聽從如懿的教導，所以對皇帝也和顏悅色起來，不像在潛邸時那樣不加兜攬。時間長了，皇帝便也格外喜歡她的懂事文靜，恩寵漸漸多了起來，三不五時地也會有賞賜。

　　可是對這些身外華物，海蘭永遠不在意。若說她眼底心里真的有什么人，值得她皺一皺眉，費一費神，那也唯有如懿了。

　　這一夜晚來風急，連翊坤宮院中的幾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滿地花瓣堆積。京城的天氣，過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少簡便在地下新添了幾個暖爐，皆裝了上等的銀屑炭，燃起來頗有松枝清氣，讓如懿害喜嚴重的身子舒坦不少。

　　用畢晚膳，她便換了燕居的雅青色綢繡枝五瓣梅紋襯衣，濃淡得宜的青色平紋暗花春綢上，只以銀線納繡疏疏幾枝淺絳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繡著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襯著挽起的青絲間碧璽梅花鈿映著燭火幽亮一閃。

　　如懿懷孕已經五個多月了，身子笨重，也越發嗜睡。閑來無事，手捧了一卷書斜倚在暖閣的榻上，聽著窗外風聲嗚咽如訴，眼中便有些倦澀。她迷蒙地閉上眼睛，迷迷糊糊仿佛回了前世的柔儀殿，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書卷似是被誰抽走了。

　　她如在夢中，嗔怪道：“四郎怎么總是這樣？”

　　臉上似是被誰呵了一口氣，她一驚，驀然睜開眼，卻見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晃手里的書道：“你怎么知道是朕來了？唔，四郎？原來你在夢里都是這樣喚朕的？”

　　脊背陡然升起一絲陰寒，似是三伏天氣被人推入深谷寒潭，如懿一下子就清醒過來，忙起身福了福：“皇上來了外面也不通傳一聲，專是來看臣妾的笑話呢。”

　　她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撒嬌的意味，而不露一分顫抖，心底暗暗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慶幸，周玄凌與弘歷都是排行第四的。

　　皇帝笑著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過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定了定神，體貼地攔下道：“這茶都涼了，臣妾給皇上換一杯熱的吧。”說著便轉身去喚少簡，偷偷整理好狀態，不一會兒，少簡便將小廚房溫著的茯苓湯進了上來，“皇上且先喝些湯羹，暖暖身子。”

　　“你還跟潛邸時一樣，不拘朕來不來，小廚房里總是溫著一盅湯。”皇帝依言接過喝了一口，方道：“朕本來是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的。內務府的人晌午來回話，說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后年紀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請安的時候就讓內務府的人趕緊暖了地龍，別凍著了太后。這一路過來果真冷得受不住，幸而有你的貼心。”

　　“皇上記掛太后，也該自己保養身子。”如懿和靜微笑，“這湯雖好，可皇上喝幾口暖一暖也就罷了。皇上剛用了晚膳，天氣冷了難免多用葷腥，再喝補氣的湯飲容易積滯。臣妾新得了一副古方茶飲，冬日飲來暖脾和胃，皇上不如嘗嘗？”

　　皇帝向著如懿一笑，果然將湯碗放下了，道：“你的心思一向細致。今日朕問了江與彬，聽說你胃口不太好，可思量些什么可口的吃食？若有，只管吩咐御膳房送來。”說著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天一冷就手腳冰涼的，自己不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么？也不多披件衣裳，好歹還看著孩子呢。”他見榻上丟著一件湖色繡粉白藤蘿花琵琶襟袷馬褂，便伸手給如懿披上。

　　這樣熟悉的時光讓如懿不禁恍惚，緩緩笑生兩靨：“不過是在房里，這些地龍暖著，能有什么關礙。”說歸說，到底也攏了攏身上的衣服。

　　皇帝隨聲笑笑，隨意瞧了一眼如懿方才看的書，一字一字讀道：“彼美袁姬兮，柔芳懿懿。瑤沈蕣瘁兮，追惟弗洎。陰質弱卑兮，資陽望貴。壽康攸遂兮，夭愆所利。”他停了一停，緩緩道：“柳開哀袁姬辭，情真意切，令人心折。只是這辭委實悲了些，怎么想起看這個？”

　　如懿輕輕一笑，指著首句道：“不過是這一句‘柔芳懿懿’合著名字，臣妾才多看兩眼罷了，誰認真看起來……倒是這么晚了，皇上怎么來了？”

　　“是朕近日委屈你了，前朝事忙，朕也不能隨心所愿。”皇帝闔上書，靜靜道：“朕在太和殿里坐著上朝，在乾清宮里與大臣們議事，在養心殿書房里批閱奏折，總是會想起你。你愛讀宮詞，可知你在‘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的時候，朕也在聽著更漏處理著國事；你在‘云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的時候，朕在想著你和孩子在翊坤宮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順心遂意？”

　　皇帝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把每句話都說得好聽，連告白也說的辭藻華麗，這樣的“花言巧語”，前世的玄凌是不曾有的。可如懿明白，皇帝如此說了，卻終不能給她徹底的摯愛或者信任，也因此，令如懿更加反感。

　　他像玄凌，卻永沒有玄凌給的徹底，給的熱烈。

　　暖閣里豎著一對仙鶴銜芝紫銅燈架，架上的紅燭蒙著蟬翼似的乳白宮紗，透出的燈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卻昏黃地溫暖。

　　她伏在皇帝肩頭，感受著他溫熱的氣息。皇帝身上有隱隱的香氣，那是帝王家專用的龍涎香，前世今生她都聞過無數次。那香氣沉郁中帶著淡淡的清苦氣味，卻是細膩的、妥帖的，讓她想起那個朗日昭昭的男人。

　　有時候，如懿在想，自己是不是瘋了。

　　她慢慢離開皇帝的懷抱，目光深柔：“皇上的心意，臣妾都明白。”

　　皇帝背著光，身后的光暈團團彌散，良久，他忽然道：“朕給你準備了一件禮物。”

　　他擊掌兩聲，轉眼便見王欽帶著兩個小太監捧了一幅字進來，笑吟吟地向如懿打了個千兒：“給嫻貴妃請安。”

　　如懿含笑頷首：“起來吧。”

　　王欽答應著，吩咐小太監展開那幅字，卻是斗大的四個字——慎贊徽音。

　　皇帝笑道：“朕親手為你寫的，如何？”

　　似曾相識的場景讓如懿心頭一熱，那一年，玄凌也是這樣一揮而就，寫了一副“花好月圓人長久”。如懿怔愣片刻，繼而釋懷，屈膝欠身：“臣妾多謝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詩經》中說‘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徽音即為美譽，這個‘慎’字是告訴你，唯有謹慎，才能得美譽，以后宮中度日也能安然。朕把這四個字送給你，也給我們未來的孩子。”

　　如懿明白皇帝語中深意，不過是讓她不要與慧妃起爭執，遂沉吟道：“那臣妾便囑咐內務府的人將皇上的字做成匾額，放在翊坤宮正殿，可好？如此日日見著，必不能忘。”

　　皇帝攏一攏她的肩：“你與朕彼此懂得，那就最好。”

　　往下的日子，皇帝依舊是按著各人位份，在各宮里都歇了一夜，是謂“雨露均沾”。之后，他便是隨性翻著牌子，細數下來，總是慧妃與嘉貴人往養心殿侍寢的日子最多，再就是固定幾日去翊坤宮陪如懿，順便宿在元和殿海蘭處。每月朔望之外，皇帝也喜歡往皇后宮中坐坐，閑話家常。其他潛邸的老人兒如純嬪、儀貴人和婉答應等，卻都一般沉寂了下來。

　　紛紛揚揚下了幾場雪之后，紫禁城便入冬了。內務府忙碌著各宮的年節供奉，不可開交，其中自然以長春宮、翊坤宮、咸福宮這三處為先，順帶也格外厚待了近來寵眷優渥的海蘭。宮人總是這樣覷著風向辦事，拜高踩低，都是尋常。

　　這日午后，如懿正坐著和海蘭描花樣子。少簡掀了簾子進來，低聲道：“外面才傳來了消息，說皇上想起去年潛邸里歿了的大阿哥的生母，道了好幾句‘可惜’。眼下皇上已有旨意，要追封富察格格為哲妃，過兩日便行追封禮，還要在寶華殿舉行一場大法事，命皇后娘娘打點著。”

　　如懿點點頭說知道了，看向海蘭，“以皇后娘娘的性情，這一場大法事要難挨了。然而皇上金口玉言，她若是推脫給別人，就是對自己的族人無情無義了。”

　　海蘭仔細描了一筆芍藥，溫言道：“我在府中時也聽過下人們嚼舌根，說是當年皇后嫁給皇上為嫡福晉，可是經年未有子嗣。皇后的母家就著急了，硬生生塞了哲妃進來，不久便生了大阿哥。雖然后來皇后也生了二阿哥，到底嫡子非長子，失了嫡福晉的顏面。”

　　“被母族下絆子，皇后焉能沒有心結？”如懿輕輕嘆息，“我曾聽皇上說起，說哲妃是第一個讓他心動的女子。可惜天不假年，哲妃終究沒有那么深厚的福運命格。”

　　哲妃之死，在這宮里仍然只是個謎，人們疑心最多的是皇后，誰也不會無端端想到嘉貴人身上。如懿不能沒憑沒據地告訴海蘭，所以海蘭也只以為她的嘆息是為著哲妃的紅顏薄命，和大阿哥的幼年喪母罷了。

　　“說起來，皇后娘娘真是越來越小氣了，連皇上給姐姐賜一幅字也要爭。若非她和慧妃生事，皇上怎么會無緣無故給各宮都賜了匾額下去？倒是人人有份了，可這計較的樣子，沒得讓人笑話。”海蘭忍不住笑道。

　　她難得會在背后提起旁人的不是，倒讓如懿意外。

　　如懿比了比花樣子，亦笑道：“皇后有心，這些事自然是交給慧妃做的。皇上一壁倚重高家，一壁又不想我沉心，便只能如此折中。這匾額與其說是廣施恩典，倒不如說是對后宮各人的警醒。”

　　兩人絮絮說了些話，便再無言。

　　這一夜，皇上沒翻牌子，而鳳鸞春恩車卻在長街上走著，牽動著后宮每一個女人的好奇之心。只有如懿知道，是太后安插的棋子到了。

　　次日給皇后請安，眾嬪妃果然知道了皇上封了南府樂伎白蕊姬為玫答應的口諭。作為皇上登基之后的第一個新人，又有著這樣低微的身份，卻獨一個住在了永和宮，還連續侍寢多日，玫答應無疑勾起了所有人好奇加怨妒的目光。

　　可仔細探查下去，卻只查出玫答應是雍正八年烏拉那拉家送進宮里的，還得了景仁宮娘娘的同意，再無稀奇之處。于是眾人尤其是皇后和慧妃，便都以為玫答應是如懿的人，對此深恨不已。

　　“姐姐，這可如何是好？”一回到翊坤宮東暖閣，海蘭就迫不及待地說。其實她向來也是穩重的，只是一遇見如懿的事就慌了主意，生怕如懿受到牽連。

　　“不如何，也不必如何。”如懿親自倒了杯祁紅放在海蘭面前，慢條斯理地說：“皇后和慧妃對我的敵意不是一天兩天了，有沒有玫答應都是一樣的。你自然知道玫答應與我無關，那不如再想想，有何人有這樣的能力，將烏拉那拉氏送進宮的人收為己用而不被合宮嬪妃覺察？”

　　海蘭仔細思忖片刻，腦海中倏然劃過一絲亮光，她遲疑著道：“莫非是慈寧宮？怎么會……太后不是一向不插手后宮之事么？”

　　如懿暗想海蘭確實聰慧，于是柔柔一笑撫平她的疑惑：“太后不插手后宮，卻不是大權旁落。后宮里總要有一個太后的耳目，幫著太后探聽各個嬪妃的動向。如此，太后才能保證后宮里大事上不出錯。”

　　“所以太后選中了玫答應？”海蘭仍是不安，“可這樣做，不是把姐姐當成靶子了么？其他人倒也罷了，若是皇上誤會了什么可怎么好？”

　　如懿卻搖搖頭，發間斜插的如意合仙掛珠釵隨之發出悅耳的聲響，“這才是太后的高明之處。我表面上是與太后各求所需，實際上，太后長久地需要一個高位寵妃為她做事，我卻只是一時需要太后的保護。所以太后選了玫答應，讓后宮諸人對我心生不滿，我便只能牢牢依靠著太后這棵大樹，供她驅使。”

　　“太后終究是放不下對姐姐的成見。”海蘭不勝唏噓，“可惜，姐姐雖然得了貴妃之尊，仍是如此舉步維艱。”

　　“我有什么可惜的。太后想做什么，難道我就一定要如她的意？我改了名字叫如懿，可不是讓別人事事如意的。”如懿輕嗤道，“皇上一向疑心重，玫答應進宮那會兒我才十二歲，久不見景仁宮娘娘，如何能以她邀寵？或許一時半會兒皇上還猜不出來，日子長了也就明白了。倒是先前我還跟皇上說什么母子情深，轉臉太后就給皇上身邊塞人，這嫌隙是免不了了。”

　　“姐姐自己有主意就好，我也能放心了。”海蘭嘆息道，“只是今兒葉心去永和宮送賀禮，嘉貴人和儀貴人都送了東西去，連慧妃也賞了好些東西呢，唯獨純嬪沒有露面，許是今日十五，純嬪去阿哥所看過三阿哥，傷感兒子不在身邊，一時顧不到這些禮數。”

　　如懿凝眸一嘆：“得空你去一趟鐘粹宮，告訴她，人總要活著，不要為了現在不能改變的事實而耽誤了以后改變它的機會。”

　　暖閣里燈火通明，隱隱地透著海蘭的連連嘆息，檐下冰柱滴答落下冰水來，一滴一滴，敲在紫禁城寂靜的夜里，消弭于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