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五日,皇帝于養心殿駕崩,終年六十歲。生前密詔于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后,傳位于皇十子承親王愛新覺羅·永瓏,命皇四子熙親王愛新覺羅·永瑾輔政。
永瓏于靈前繼位,登基大典悉從前例。次年正月,新皇改元承祐,并因帝諱“永”字常用,避諱不便,自更名“颙瓏”,其余皇子則不必更動。當月,新皇尊謚先帝為“法天隆運至誠先覺體元立極敷文奮武孝慈神圣純皇帝”,廟號高宗。三月,葬先帝于裕陵。
承祐元年正月,新皇尊先帝元后富察氏為孝賢純皇后,與先帝同葬。繼皇后烏拉那拉氏為宣懿皇太后,奉養慈寧宮。當日,冊封嫡福晉章佳氏為皇后,賜居承乾宮。
颙瓏頗有手腕,也能做好禮賢之態,喪儀一過,便派大學士親至稱病的榮郡王永琪府邸,殷殷勸說,并加封永琪為和碩榮親王,與熙親王同為總理事務大臣。
二月,新皇冊封先帝諸子:除定貝勒永珹外,循貝勒永璋晉循郡王,質貝勒永瑢為質郡王,熹郡王永瑄為熹親王,十六阿哥永璘尚在幼沖,先封了固山慶貝子,仍留宮中教養,待成年再行晉封開府。早已出繼的永璜與永璇也皆有恩賞。
太后如懿之下,封意歡為舒宜貴太妃,穎妃為穎思貴太妃,忻妃、婉妃、容妃、慶嬪、恪嬪等均為太妃,安排在長壽、寧壽等宮居住。海蘭則被尊封為愉祺皇貴太妃,居諸太妃之首,住壽康宮。
新皇繼位,百廢俱興,縱然朝政之事颙瓏是做熟了的,也難免忙得焦頭爛額。除了每日晨間的匆匆請安,如懿幾乎難以與他好好說上幾句話。等到颙瓏得出空閑來,和皇后章佳氏一同到慈寧宮商議后宮嬪妃的位份之事,百日祭奠已至尾聲,后宮事宜才算正式提上議程。
因著前車之鑒,颙瓏不愿重蹈覆轍,執意讓如懿參詳決定妃嬪的位份,其用心不言而喻——他不愿后宮再出現如先帝時那樣慘烈的爭斗了。
這本是皇后職責,然章佳氏不似昔年的富察氏那樣熱衷于大包大攬,有時候如懿都要欽佩她。她足夠聰明,又獨有二子一女,數后妃之冠,已經得到了后宮女人汲汲營營的一切,在保全自身與嫡子的前提下,她絕不做“多余”的事。何況她與如懿又素來婆媳和諧,絲毫不介意如懿插手。
大紅燙金的名帖上,用簪花小楷寫著潛邸各位小主的名諱、出身以及子女。章佳氏言笑晏晏,命貼身宮女呈上名帖,“兒臣初定了位份與宮室,皇額娘且看看,有何處需要訂正。”
“縈昕做事,皇帝與哀家都是信得過的。”如懿伸手按一按發髻上佩戴的白銀扁方,端然含笑,“新做了主子娘娘,承乾宮住著可慣?”
章佳氏恬靜頷首,望向颙瓏的眸中有粲然而柔暖光輝,“兒臣原不過以為自己是住皇額娘先前的翊坤宮,那是先帝親自督促整修,已是華貴無雙。不想皇上又令重新修整了承乾宮,耗費多少人力、物力出去,兒臣心內總有些不安。”
如懿莞爾一笑:“這是皇帝對你的一番心意。宮里有了新的女主人,自然要有新氣象。”她停一停,又淡淡道:“再者,翊坤二字,原是輔弼坤寧,哀家是繼皇后,住著也罷了,你是元配嫡后,承乾宮承澤乾清,是個好意頭。哀家也盼著你給皇帝再多添幾位皇子公主。”
章佳氏面色微紅,道:“兒臣遵旨。”
其實在這個兒童夭折率普遍居高的年代,章佳氏的生育率、子女成活率都非常高,這大概是她體內源自于父親的武將基因,使她的身體遠比一般閨閣女子健壯。而幾位寵愛稀薄的妾室顯然沒有章佳氏那樣幸運,不過是生了兩位尚不通人事的小格格——如今該叫公主——罷了。
寒暄完畢,如懿便翻開名帖細看。颙瓏潛邸里妾室也不算多,一側一庶二格格。側福晉鈕祜祿氏生有二公主,封為恩貴妃;庶福晉喜塔臘氏,封為恕妃。格格許氏,生有三公主,封為愨嬪。格格陳氏,封為惠常在。
“縈昕是用心了。連封號都不忘提醒她們,一人只有一個心,別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來。”如懿慨然道,卻輕輕撂下名帖在一旁,“只是有些人的位份,不宜太高。”
章佳氏連忙欠身:“請皇額娘指點。”
颙瓏瞥了一眼名帖,試探著問:“皇額娘是說鈕祜祿氏?”
“先帝登基時,潛邸里兩位側福晉是哀家與高佳氏。”如懿徐徐道,“當時哀家已懷有熙親王,受封貴妃。高佳氏則因其父得用,雖出身不高,仍得以抬旗賜姓,尊以妃位,誰想日后會生出那許多風波。鈕祜祿氏是孝圣憲皇后族人,出身大族,若居高位而無相制衡之人,只怕她會生出不該有的念想。再者,她如今也只有一位公主,封妃已足夠了。”
“皇額娘所言相制衡之人,是指喜塔臘氏?”颙瓏微一沉吟,“只是……喜塔臘氏尚無所出,恐難以與鈕祜祿氏平起平坐。”
“喜塔臘氏既無所出,給個嬪位即可,也是告訴她們,妃嬪晉封,先看子嗣,往后才是家世寵愛。”如懿沉聲道,“許氏育有公主,封個貴人,但叫她住在喜塔臘氏宮中。向來主位娘娘才許養著皇嗣,喜塔臘氏便算是公主的養母,將喜塔臘氏與許氏連在一線,往后也勉強能制衡鈕祜祿氏。另一位格格本是包衣侍女,出身低微,就按縈昕的意思封常在吧。”
“兒臣明白了。”章佳氏恭謹道,又有些猶豫,“只是……兒臣擔心,潛邸舊人無居高位者,會讓人非議。”
如懿淡笑搖首,眼中略有凜意,“若是真封貴妃,身份上夠的也只有鈕祜祿氏。但若她來日生下皇子,封無可封,難道要晉為皇貴妃?縈昕,你與哀家當年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哀家更不希望后宮能有人走上這樣一條路。所以,你不能住在翊坤宮,鈕祜祿氏更不能。”
此間深意,不言而喻。颙瓏細想了一回,頷首道:“皇額娘的意思兒臣明白了。您放心,縈昕會是承祐朝唯一一位皇后。”
章佳氏垂首不安,如懿卻搖搖頭,略含了一絲恬淡的笑容:“昔年哀家有一位姑母,亦是世宗在世時唯一一位皇后。哀家希望的是,縈昕是你心中唯一的皇后。”
位份定下,章佳氏便酌情重新分配了宮室下去。鈕祜祿氏住了儲秀宮,封為恩妃。喜塔臘氏封恕嬪,許氏封愨貴人,居景仁宮。陳格格封惠常在,居永壽宮。
六宮冊封的典禮在太妃們的冊封禮之后如序進行,雖然妃嬪不多,辦得也算熱鬧。次日一早,如懿按品大妝,在慈寧宮中含笑接受妃嬪朝拜。只是颙瓏忙于朝政并未在場,獨章佳氏和海蘭陪在她身旁。
“快都起來,賜座吧。”難得的晴好天氣,如懿心情也好,行過大禮便讓人都起來了,向海蘭笑道:“這一晃兒,哀家也坐在這兒去看人家年輕一輩兒花朵一樣的嬌嫩面孔了。本還覺得自己不算很老,如今想來,竟也是五十三歲的老嫗了。”
章佳氏就在身側,柔聲笑道:“皇額娘怎么就老了?兒臣看您望之三十許人,正是莊重端然的時候呢。”
海蘭含笑,點點頭道:“怨不得是嫡親的兒媳婦,皇后娘娘說出來這幾句話,正是說在了姐姐的心坎兒里,像吃了蜜一樣甜。”
“瞧你說的,倒像是哀家跟孩子們一般見識了。”如懿微微瞇著眼掃視眾人,狀似無意地問道:“綿恪、綿懌和容寧在宮里住著可還習慣?小孩子家最嬌嫩,斷不能委屈了。”
章佳氏笑道:“一切都好,乳母們照料得也很細致。只是阿哥所多年未住著阿哥、公主了,兒臣正想著,等過些日子好好收拾出來,再送他們進去。”
“這倒不必了,哀家看孩子們在你身邊養著很好。”如懿揚了揚眉,迎著眾嬪妃詫異的目光道:“先帝在世時,起初皇嗣們也都依照祖宗規矩養在阿哥所,可后來反而出了許多不妥,漸漸都接了出來。哀家與皇帝商量過了,祖宗家法無非是怕后妃們與兒女太過親近,耽誤了給皇上開枝散葉。但總不能為此,就讓那起子奴才教養小主子。所以,你們各自的孩子,還是留在身邊吧,左右這乳母保母的一大堆,費不了多少精神。”
此話一出,有兒女的嬪妃,如恩妃與愨貴人,都是喜不自勝,忙不迭地下跪謝恩。如懿將手一拂,示意她們起身,笑意微涼:“這是皇上的恩典,你們不必謝哀家。哀家有一句話在這里,若有人借著兒女爭風吃醋,可別怪哀家不留情面。”
末了這一句,是敲打,也是威脅。縱然年輕些,嬪妃們也不是沒有聽說過這位太后前三十年的手腕——端看先帝后宮僅剩的幾位在世太妃,或者與太后交好,或者獨善其身,便可知了。但凡有腦子的,也都不敢輕舉妄動。
海蘭冷眼看去,除了愨貴人面上掠過一瞬的僵持之色,其他人但還算乖覺。便與如懿交換了一個眼神,如懿了然。能從頭頂上幾位福晉手中分得一絲恩寵并有幸生下女兒,這愨貴人總不會是尋常人。
思及此處,如懿看著鈕祜祿氏與許氏,和靜問道:“皇帝攏共就這么兩個阿哥、三個公主,除卻皇后從前常帶著孩子進宮,哀家倒是少見容萱和容葶。以后你們若有空閑,便帶公主來讓哀家看看。”
兩人相視一眼,自是頷首:“臣妾遵旨。”
海蘭陪笑道:“姐姐這是覺得寂寞了。如今大阿哥到了去書房的年紀,二阿哥還小,姐姐有容寧一個孫女陪著還不夠,當真不怕幾個孫女合起來鬧著您。”
如懿微微一笑:“當哀家不知道呢?海蘭你這是嫉妒哀家,永琪現只得了一位小格格,想鬧著都不能。”
正玩笑了幾句,如懿宮里的首領太監三寶忽然進來,垂首站在門外。如懿瞥了一眼,道:“什么事?”
三寶進來打了個千兒,附在她耳畔耳語幾句。如懿微微斂容,沉聲道:“哀家知道了。你告訴她主子安心,再叫皇帝如果下朝后無事,便來慈寧宮一趟。”
三寶唯唯諾諾地出去了。海蘭聽出了些意思,捏了帕子若有所思。而章佳氏知道這事既不曾明言,多半是舊事,亦不多問,絮絮聊了幾句便領著眾人告辭。
時光悠悠一宕,過了三四月份的春光如許,便是初夏的日光傾城,暖意融融。前朝已經逐漸安定,有永瑾和永琪的傾力相助,并不需要颙瓏太過費心。更喜的是,恕嬪喜塔臘氏此時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颙瓏念她還算是個安分的,便承諾此胎無論兒女,都將晉她為恕妃。
因為唯二的皇子都是嫡出,喜塔臘氏的孩子如是阿哥,也可算半個貴子了——自然,比不得如懿懷著永瑾那時候,但終歸颙瓏還是歡喜的。
可就在這么一個喜悅的氛圍里,出了一件誰都不愿意聽到的事——欽天監上報,朱雀七星不穩,是為外族之禍,其害在長壽宮中。所害者如不離宮,恐兵燹戾氣傷及皇嗣。
皇嗣之事,事關國本,颙瓏不敢輕忽,又因長壽宮為諸太妃居所,是而稟報如懿之后,方令人著手調查——然而,眾人都是心照不宣的。長壽宮中身為外族又經歷過兵燹的,唯有容太妃寒氏一人。
颙瓏再三詢問欽天監,都說天象所示之人不可再留宮中。然,颙瓏身為晚輩,就算星象不利,也不可能賜死皇考嬪妃。有心送去熱河行宮,又因容太妃思慕先帝悲傷過度,數月來已然臥床不起,難以出行。是故,便耽擱了下來。
正巧此時,容太妃之兄、寒部臺吉寒里進京朝見,得知太妃臥病,便請求入宮探視。颙瓏欣然應允,誰知見過兄長之后,容太妃的身體每況愈下,數日后便病故,年僅三十有八。
太妃亡故,天象卻未轉好。欽天監言容太妃厄禍未解,今雖歿,亦不可入葬皇家陵寢,需送歸寒部。似在印證欽天監之言,當夜,恕嬪喜塔臘氏胎氣震蕩,皇嗣不安。颙瓏無法,只得在朝中言明此事,為保皇嗣,下旨寒部臺吉護送容太妃寒氏梓宮回天山下葬。
與此同時,寶華殿法師誦經七七四十九日,颙瓏亦齋戒一月,以向先帝謝罪。
亦因為星象不吉,容太妃的葬禮辦得極為簡陋,除了她的陪嫁侍女阿吉,更無一宮人近身侍奉,抬棺的也是寒部臺吉帶來的族人。在一個天色凄迷的凌晨,在紫禁城暗灰色的云翳下,容太妃的梓宮抬出了偌大華麗的宮城。
那一日,承祐元年的第一場大雨傾盆而下。如懿與海蘭并肩站在慈寧宮正殿門前,望著水流如注的飛檐,久久無言。
最終,還是海蘭先開口,輕嘆一聲:“難為皇上肯做到這個地步。縱然是為了皇嗣考慮,也難免為人詬病。”
如懿默然,似被戳中了心底最柔軟之處,沉吟道:“颙瓏沒有選擇,因為我讓他成為了帝王。從前他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我從未明晃晃地提起,也從未戳穿。為了對寒香見的承諾,我戳穿了這個秘密,所以,颙瓏不得不這樣做。”
海蘭愕然,良久方才想起:“姐姐是說當年永瑄的風寒……”
“當年不愿去想,是因為那時的永琪和颙瓏都太年輕,卻老成到可以對還是一個孩子的永瑄下手。”如懿望著遠方雷電大作的天空,其聲凜冽:“永琪送去的點心是豌豆黃,而永瑄的衣服上卻有桂花糕的粉末——那桂花糕,是颙瓏悄悄帶過去給他吃的,避開了所有人。可他沒想到永琪也送了點心過去,而那點心也是加了料的。”
“這就是咱們的孩子——罷了。”海蘭微微一笑,冷冽非常,“我有些懂得姐姐為何扶持皇上了——永瑾和永瑄都太過純良了。做皇帝,是委屈了他們。也唯有皇上這樣的心性,才能彈壓住永琪,坐得穩皇位。”
如懿微笑不答。
許是這個話題太沉重,良久之后,海蘭岔開問:“昨日在長壽宮,姐姐與寒氏說了些什么?”
如懿閉了閉眼,終是緩緩道:“我把寒歧的骨灰給了她。她很高興,視若珍寶。她問我,若能再重來,是否愿意與心中之人長相廝守,不再踏入皇家這一趟渾水。”
海蘭淡淡問道:“那姐姐怎么說?”
穿過空落落殿堂的風有些冷厲,如懿仰起臉,一任濺落的雨絲簌簌拂上面頰,露出隱忍而哀涼的笑容:“我哪里有什么重來呢?寒香見的結果已是難得了。我今日所受,都是我昔日所求,不配奢望什么。重活一世,往事仍就不可追,了無意義。”
承祐三年,國喪除服。
三月,和碩和恪公主下嫁協辦大學士、一等武毅謀勇公兆惠之子烏雅·札蘭泰,和碩和恬公主下嫁尚書博清額之子富察·托津。當月,熱河行宮皇考答應魏氏歿,無謚號,無追封。
或許是前半生的思慮過重,亦或許是并未從先帝身上得到什么可值得留念的溫情回憶,如懿沒能像前世那般長壽。她并不介意,過著自己無所事事的日子,哪怕江與彬一次又一次說她心血空耗,難得高齡。
承祐四年,她送走了身子骨最不好的忻太妃戴湄若,颙瓏追封了她為皇考忻貴妃。
承祐五年,恪太妃拜爾果斯·諾敏在一場看似無關緊要的風寒過后,猝然長逝。
承祐十年,皇后章佳氏所出的嫡長子綿恪去了軍機處歷練。那一年永璘受封慶郡王開府建牙,而意歡,于數年后撒手人寰,追封皇考舒宜皇貴妃。
然后,是慶太妃陸纓絡,晉太嬪富察·閔琇,等等。
一直到承祐十四年。
那年如懿六十六歲,過了自己的第二個大壽。三子一女,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重孫子重孫女數不清,坐在重華宮的正殿都打緊。
人生數十年,她早已一無所求,亦一無所有。她甚至覺得,已想不起來故人的面容。于是,她命人在慈寧宮中種滿了凌霄花,借此換取一絲祥和,卻終究是不能安然度日,因為這一世,太過虛空。
十四年秋,宣懿皇太后于睡夢中與世長辭,無疾而終。未幾,愉祺皇貴太妃追隨太后而去。承祐帝仁孝,追尊太后為孝宣純皇后,并謹遵太后在世時囑托,不再驚動先帝魂冢,而于裕陵外單建陵寢,是為“宣陵”。
自此,三途河畔,極目而望,凌霄花開二三里,片片皆是周玄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