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皇帝已經是一個月后。

　　這一個月間，皇帝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日子過來坐坐，便是從未踏足翊坤宮。

　　彼時，如懿正在給永瓏納一雙千層底的靴子，偶爾跟容珮閑談幾句，是李玉的驟然而至驚破這一室的寧謐。他也沒有二話，只說是容貴人不肯侍寢，意圖自毀容貌，爭執之中傷了皇帝，請如懿去養心殿看看。

　　如懿真得是搜刮了幾輩子的糟心事，才沒有笑出來。

　　腳下生風進了暖閣，她一眼看見皇帝愁眉不展，鎮定地屈膝問了安，方皺眉憂心道：“齊魯怎么還沒過來看看？皇上，如今是陰雨連綿的時節，不好生處理的話傷口很難愈合的。”

　　皇帝面色萎黃，形容委頓，素日那種輕云出岫的倜儻之姿與無所不能的唯我獨尊之氣全數消弭，頹然道：“叫了齊魯，便要驚動太后，香見……”

　　這樣的親密稱呼與體貼關懷，若換了別人，如懿一定會感嘆一句用情至深。可看著皇帝……如懿還是只想笑。

　　她思忖片刻，嘆道：“皇上不愿意容貴人受罰，臣妾明白。方才臣妾已經讓少簡帶藥去承乾宮看過了，容貴人并無大礙，臉上雖然會留下疤痕，但涂上脂粉也不大看得出來。只是皇上的傷不輕，還是讓齊魯來一趟吧？”

　　皇帝的傷不輕，放著不管肯定不行，但他此刻滿心都在寒香見身上，哪有心思去思慮周全。李玉覷著皇帝的眼色，哭喪著臉道：“還請皇后娘娘賜教，這話……怎么傳？”

　　如懿想了想，心下一橫，從發髻上摘下一支五鳳朝陽掛珠金簪，順著左手手心便劃了下去，登時有滾燙的猩紅噴薄而出，濺出一道血色的弧。

　　李玉一見此景，嚇得腿都軟了，情不自禁跪在了地上道：“皇后娘娘！您這是做什么？”

　　皇帝不意她有此一舉，大驚失色，也不顧不得自己的手腕上猶有鮮血斑斑滲出，連忙握住她的手。

　　如懿忍著鉆心的痛楚，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間的手絹捂住，低聲囑咐李玉：“別慌張，去太醫院請江與彬過來，就說本宮在養心殿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傷了手，讓他多帶些金瘡藥來。”言罷便用手臂將皇帝桌上的一盞涼茶推倒在地上，碎瓷片登時撒了一地。

　　李玉這才明白過來，慌忙叩了頭出去。皇帝愣愣地看著如懿，想要說什么，嘴唇微微一張，卻含了幾分愧怍。

　　如懿撐起一個勉強的笑容，溫聲道：“此事傳出去，于皇上聲名有礙，臣妾身為皇后，皇上的妻子，自然要為皇上分憂。皇上放心，臣妾懂得分寸，傷口不深。”

　　皇帝氣色稍和，用完好的手撫摸著她的肩膀，“如懿，委屈你了。”他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避開她的目光，“今日……朕會記在心上。只是香見性情剛烈，一時不能轉圜。朕擔心她遲遲不肯屈就，皇額娘會聽到什么風聲，逼迫香見離宮。”

　　如懿悄悄將傷口按得重些，借著更加尖銳的痛意，才算撐住了臉上的端莊笑意。

　　嫁給皇帝二十多年了，她還是頭一回聽見皇帝的話惡心得要吐——是生理上的，真得要吐了。寒香見對他擺明了沒那個意思，他強求就強求，還擺出這副深情款款的樣子給誰看？若是真得愛之如命，又怎忍心看著寒香見寧死不屈的模樣？

　　或許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寒香見不會愛上皇帝，反而會讓皇帝更加執著癡迷。

　　“容貴人如此，于六宮和睦也無益處。”如懿維持著皇后的禮儀與氣度，容色恬和，“皇上已經受傷，一時不宜再與容貴人獨處。而手腕傷處，皇上可暫以衣袖遮掩。這幾日便請皇上以安慰陣亡將士忠魂之由獨居養心殿，齋戒數日，勿見其他嬪妃，也勿召人侍寢，以免有更多人知道皇上的傷勢。”

　　皇帝喟然一嘆，稍有欣慰，“戰事有傷天和，確實應當如此。”他一頓，看向如懿的目光微有涼意，“君者為人倫之極，五倫無不系于君。臣奉君，子遵父，妻從夫，不可倒置也。皇后深明事理，婉順謙恭，朕很欣慰。”

　　你就不怕忠魂泉下有知，心寒不甘？

　　如懿閉了閉眼，以從未有過的鄭重容色凜然相對，不露半點猶疑：“此乃臣妾分內之事。皇上若信任臣妾，不如由臣妾去一趟承乾宮，勸慰容貴人。”

　　皇帝憔悴的面孔上滿是愕然與震驚，似乎不敢相信她之言語，但很快露出一片喜色，道：“皇后辛苦。那朕便將香見之事，全數托付皇后了。”

　　如懿頷首，又道：“只是臣妾有一事請求。日前為著容貴人之事，皇上責怪了三阿哥。但父子終歸是父子，皇上既然罵過，也消了氣，不如派人去看看純貴妃和三阿哥吧……容貴人大概也不愿見皇上為了她而父子離心。”

　　皇帝本是不愿意，只是聽見最后一句，便軟和下來：“朕知道他們母子心里不安，朕會安撫他們。”

　　如懿俯身三拜，以極其尊崇的態度，謙卑己身，緩緩退離。前世今生，郎君薄幸，不過如是。

　　憑借中宮的威儀，憑借皇帝極力彌補的密切與熱絡，如懿有條不紊地將皇帝所希望見到的一切一一布置下去。

　　寒香見受傷之事并非不能外傳，所以很快成為茶余飯后最好的談資，讓嬪妃們添了好奇與幸災樂禍的心情。而皇帝連日齋戒不出，仿佛對她容顏毀損而失望至極，亦讓嬪妃們多了一絲希望與愉悅的寄托，盼望著皇帝將她棄如敝屣，再不理會。

　　兩日后，如懿以華光明艷的姿態踏入被修繕一新的承乾宮，平靜臥于斑彩鴛鴦萬金錦上的寒香見，顯然與這金搖玉耀的宮殿格格不入，比起她的素衫脫塵，似乎是如懿更與周圍的綺靡繁麗契合些。

　　容珮和少簡將寒香見的侍女并宮人們都帶了退下去，留給她們一室靜謐。

　　寒香見的神色呆滯，死死地盯著藍田玉輕羽尾帳鉤挽起梨花青冰綃纏枝寶羅帳頂。宮人們強行替她換過了天水綠白點梅枝紗衫，是她部族的制式，長長的雪色長珠縷絡逶迤橫逸，如她一般毫無生氣。

　　如懿側身，順著一旁的桃花木竹節番草紋繡墩坐下，方才緩緩開口：“如果本宮現在給你一個機會，可以殺了皇上，你是否愿意嘗試？”

　　或許這話太過大逆不道，也太過出人意料，寒香見的眉睫稍稍一顫，扭頭來看她，沙啞的聲線里有萬分的驚異：“你……你說這樣的話，不怕皇帝殺了你么？”

　　“你只是問本宮怕不怕，卻沒有拒絕，想來你也是想殺了皇上的——便如當日你那一曲劍舞的真意。”如懿輕而易舉道破她心中所思，繼而道：“可是你應該早已知曉，你不僅僅代表自己。殺了皇上，或許只是一瞬間的事，可之后呢？拿整個寒部去為你偉大的愛情陪葬么？這樣的事，你的情人寒歧或許做得出來，但你不敢，也不愿，因為你本性并非作惡之人。”

　　寒香見吃力地揚起唇角，露出一絲譏誚，嘶啞著道：“你說這些，不過就是想告訴我報仇無望，讓我心甘情愿地去做皇帝的嬪妃罷了！”

　　如懿平靜回答：“你如果這樣想，本宮也不否認。”

　　寒香見好奇地看了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問道：“阿吉告訴我，這宮里的每個人都說你和皇帝伉儷情深，可你卻在為你的夫君做這樣的事，你難道就不傷心么？”

　　“傷心？夫君？”如懿輕輕唏噓，驀然翻開衣袖，露出左手上纏著的厚厚棉紗，笑容如清冷月光稀疏寥落，“你知道這是什么？這是為了周全你傷了皇上之事，本宮所做的犧牲。可本宮做這些，并不是為了夫君，而是為了皇上。本宮為何要傷心？”

　　寒香見神色癡惘，終究心酸不忍，恍恍惚惚地垂下淚來，哽咽道：“對不住！是我自己不想活了，我并不知道會連累你……可，可她們都說，你與皇帝就像是一對平常的夫妻，既然是夫妻，你怎么會不傷心呢？”

　　如懿卻搖搖頭，將傷處小心掩好，淡淡笑道：“本宮也是為了自己，你無需心懷愧疚。”她取過桌上的湯盞，徐徐引至寒香見唇邊，“還是方才的話，你現在想殺了皇上，不但艱難，也得不償失。如果本宮是你，本宮會忍辱偷生，靜待時機。殺人，是有很多方法的。”

　　寒香見不曾留意那盞中湯汁是什么，漸漸飲下一二，聽到后來，忍不住嗆了兩口，失色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你這意思，難道是說，要幫我殺了皇帝？”

　　“噓，本宮什么也沒說。”如懿伸出兩指放在唇間，“本宮只是在提醒你，你的勇氣可嘉，但你現在做的事情只會讓你和整個寒部萬劫不復。到了九泉之下，你如何去面對你的寒部子民？又如何面對希望你一生平安的寒歧？”

　　寒香見的淚晶瑩剔透，洇入盤螭朝陽葵紋枕。那攢金線秋陽葵花的圖案明艷如生，益發顯出她不堪的絕望，“寒歧……所有人都說他是壞人，說他害了整個部族，可我知道不是的。他有野心，可他把自己全部的好都給了我……”

　　“可是如果你死了，這世間記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沒有了。”如懿接過她的話，連連嘆息：“而且，可想而知，皇上一定會因為你的死而龍顏大怒，問罪寒部子民。那個時候，寒部已經送不出來第二個像你一樣讓皇上如癡如醉的寒香見了。作為寒部臺吉之女，你從不是為著自己而活，不是么？”

　　寒香見唇色干枯，眼底的血絲如羅布的蛛網，卻攏不住她的悲憤：“說到底，你和皇帝一樣，都在威脅我！拿著我的部族威脅我！你們都知道我不惜一死，寒部子民在你們眼中，就是一個籌碼！皇帝，還有你們的大軍……都是魔鬼，都是魔鬼！神靈會懲罰你們的！”

　　如懿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漾出一個無比凄涼的笑意：“若這世間有神靈……容貴人就看不到本宮了。這世間有太多東西，神靈都給不了，所以寒歧選擇了野心，所以皇上用盡所能執著于你。神靈給不了的，那就自己去拿。成王敗寇，不過如是。”

　　寒香見的手搭在如懿的手上，吃力地斜靠起身子，悲傷哭泣：“我能做什么？
　　我恨皇帝害死了寒歧，我想殺了他，可后宮里都是喜歡皇上的女人，她們誰能幫我？如果我失敗了，寒部的下場只會更加凄慘！”

　　“本宮說過，靜待時機。這宮里拘束得很，可要殺一個人，有很多機會。”如懿的目光無比銳利，逼視著她，“除了你的心還裝著寒歧，你已經一無所有，這反而是你的武器。如果你敢，那么以后本宮會幫你。你就安心去做皇上的容貴人，若你愿意，來日有了孩子……”

　　“不！”寒香見驚坐而起，顧不得虛弱的身體，死死拉著如懿的手，“我不會生下別人的孩子！尤其是皇帝！只要你肯幫我，我會聽你的話，但我絕對不要有孩子！”

　　如懿深吸一口氣，望著窗外的碧藍廣天，沉聲道：“唯獨這個，本宮不能幫你，但本宮可以為你指一條明路。你去慈寧宮，太后……她會成全你，一定會。”

　　寒香見這才靜心下來，她美麗的眼眸里隱隱有一股堅定：“我……明白了。皇后娘娘，謝謝你。”

　　如懿起身，將方才喝剩的半盞參湯置于她身前，“想明白了，就養好身子，趁這個時候，你可以跟前半生的自己作別，寒歧……他對你那樣好，不會怪你。”

　　她不欲多停留，轉身離去。寒香見的悲哀，亦是這宮中許多女子的無奈，便如太后，或者還有她自己。

　　“皇后娘娘。”身后忽然傳來寒香見的疑問，“初見時，我雖然不認識你，可是我知道的，在你的眼中并沒有對皇帝的愛意。阿吉說，你和皇帝伉儷情深。可是你方才說，皇帝只是皇帝，不是你的夫君。那你心中，是否有過那樣一個夫君？”

　　猝不及防地，有那么一個稱呼又在心頭盤旋。如懿笑自己的矯揉，又覺得鼻頭酸酸的，眼中卻艱澀地流不出一滴眼淚。她沒有回頭，只瞇著眼看著殿外晴好的日光，像是灑落滿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覺得溫暖。

　　她用了“我”而非“本宮”，聲音已是含了大半個世紀的懷念與孤寂：

　　“這寂寂深宮，本就容不下太多情愛。所以時至今日，我也從未覺得自己真正愛過誰。但我曾用許多歲月懷念一人，他愛我如命，視我為妻，而大羅三千，分之即散，再不能遇。”

　　皇帝按著齋戒之名，靜了數日，一切安排就緒，倒也不曾走漏風聲。寒香見逐漸復了飲食，雖不大與人言語，卻也叫皇帝松了一口氣。為此，再見到如懿時，皇帝對她益發和顏悅色，但話里話外都是香見如何如何，甚至連做做樣子，問問孩子們的近況都不愿意。

　　不過如懿與皇帝之間，原也不過如此。皇帝所謂的情意，在相互扶持數十年后，已經不需要一丁點兒哪怕只是裝出來的情悅意好，不過彼此各司其職罷了。以至于這么多年過去，她連一絲一毫的癡心妄想都沒有過。

　　接下來的日子陰晴不定，忻妃為時氣所感，添了病癥，為免染給孩子，便將和恬公主托在海蘭身邊照拂。永瓏跟著永瑾忙碌，越發不得空，如懿便和海蘭在一處，看著永瑄讀書習字，說說永琪成親后的瑣事，看著璟姈和璟婳童音稚語，倒也安逸。

　　然而這份安逸，總是有限的。

　　倏忽間已入秋日，寒意瑟瑟。皇帝齋戒已滿，為表鐘愛之情，特下旨為寒香見精心建造了一座寶月樓，并在落成之日帶著心上人在眾妃嬪面前并肩而至，出雙入對。

　　寒香見確乎不是惡人，但曾經傷過皇帝的些許愧疚，也在看見皇帝將寒部的老幼婦孺接入京中，名為團聚陪伴，實則互相挾制之后，消磨得一干二凈。

　　即將臨盆的魏嬿婉，這些日子因冬雪有意無意地總是提起寒香見之事，而屢屢胎氣震動，如今更是專賜寶月樓之榮，她焉能不妒？回宮之后，她益發動了胎氣，不慎失足滑倒，當夜，秋霜便來翊坤宮稟報，說炩妃發動了。

　　然而那是寒香見侍寢的第一夜，皇帝從早到晚一直在寶月樓，任憑啟祥宮的太監去請了一次又一次，也沒等到皇上。魏嬿婉掙扎了一個晚上，直到破曉時分，方早產生下了皇十四子。

　　可惜，因為難產，皇子在魏嬿婉腹中時便已窒息而死，甚至沒等到如懿動手。那已經是她失去的第二個皇子，據冬雪說，魏嬿婉醒來時得知皇子夭折，幾近崩潰。

　　然而皇帝得知時，不過說了一句“晦氣”，還斥責魏嬿婉定是善妒不容，以至于連累皇子，竟是連個情面上的安慰都沒有。

　　不過魏嬿婉其人，一貫是只要活著，便從不需擔心她會一蹶不振。何況太醫說她以后也還會有孩子的，只是身子還很虛弱。如是，如懿便也不再擔心，賞賜了貴重補品了事。

　　如是七八日，皇帝都歇在寶月樓。如此盛寵之下，眾人難免閑語紛紛，每每對如懿提起容貴人狐媚惑主，不成體統。然而如懿始終波瀾不驚，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自在過著自己的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