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和皇帝帶著一群人到行宮的百芳園外,不過是盞茶功夫的事。
百芳園內外早已經被御前侍衛圍得水泄不通,凌云徹親自帶了一隊人守在永瑾和璟瑤周圍。永瑾雖然沒經歷這種事,但仍強自鎮定地安撫著璟瑤,璟瑤亦已安穩下來,只是暗暗揪緊了手絹,顯然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見帝后駕到,園子里烏泱泱跪倒了一大片。如懿排眾上前,一把握住璟瑤縮在袖子里的手,只摸到一手冰涼的虛汗,心頭猛地一緊:“別怕,額娘在這里?!?br />
璟瑤用力地點頭,臉上恢復了幾分血色,低低喚了一聲:“額娘?!?br />
皇帝見一雙兒女皆無礙,不由得舒了口氣,扭頭沉著臉問凌云徹:“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行宮里怎么會有刺客?”
凌云徹打了個千兒,稟報道:“奴才該死,讓皇上與皇后娘娘受驚了。方才是奴才領人在此地附近巡視,忽然聽見有人高聲呼叫‘有刺客’,奴才等到了此處,見是四阿哥與和安公主在此,有一個黑影翻墻出了百芳園……想必是那刺客見奴才們人多,便逃走了?!?br />
“行宮守衛森嚴,竟敢有刺客闖入,實在是笑話!”驚怒交加的皇帝側首轉向永瑾,眉心深鎖,“永瑾,你來告訴朕,你們剛才看見了什么?”
永瑾恭順地拱了拱手,沉吟道:“回皇阿瑪的話,確如凌侍衛所言,方才兒臣經百芳園去往晴彩閣接五妹用晚膳,回來時卻聽見花叢里似有響動,隨后便見一個黑影快速閃過。兒臣的兩個貼身侍衛立刻上前追趕,與那黑衣人游斗了片刻,五妹的宮女也呼喊出來,幸好凌侍衛帶人及時趕到,那人見事不好,越墻而逃?!?br />
“無用!你們便叫他這樣跑了?”皇帝厲聲呵斥凌云徹,心中有不安的漣漪翻騰而起,又問:“刺客往哪個方向跑了?你們怎么不追?”
凌云徹再磕了個頭,告了罪,壓低聲音道:“皇上息怒!那刺客受了傷,跑不遠,奴才等已經尋著血跡去追了,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挑眉問道。
“只是……那刺客消失的方向……”凌云徹為難地覷著皇帝的臉色,遲疑著道:“……是嘉嬪娘娘的……馥玉軒。奴才惶恐,后妃居所,無皇上口諭,奴才不敢擅入,只好悄悄將馥玉軒團團圍住,只等皇上下旨?!?br />
夜色深沉,百芳園內連一聲蟲鳴也不聞。皇帝周身的威壓仿佛一張黏膩的透明的蛛網,死死覆在屏息以待的眾人身上,細細密密難以動彈。
在這寂靜之中,如懿拉一拉永瑾繡著云紋的衣袖,輕聲吩咐:“去將璟瑤送去額娘的寢宮,這里一切有你皇阿瑪做主,你先退下吧。”
永瑾與璟瑤雖不知就里,但聽見“嘉嬪”二字,自知不宜在場,遂懂事地聯袂跪安。
幾乎就是永瑾和璟瑤剛踏出百芳園的一瞬,皇帝終于無所顧忌,緩緩吐出一字,目光中再無半絲溫情,“搜!”
一個字的命令往往最可怕。
如懿望著一步之遙的皇帝,一身松石藍刻絲暗金柏紋的長袍,只用明黃帶子松松系住,越發長身如巖下松,優雅中不失赫赫之氣。然而他的面色卻如那松石藍的緞子一般,暗沉沉地發悶。
作為布局之人,她當然明白,心思縝密而多疑的皇帝究竟想到了什么。
凌云徹答應著,領著一隊藍翎侍衛往馥玉軒而去?;实厶岵接o隨其后,李玉連忙跪下,高聲道:“皇上,請您保重龍體,為圣駕安危,您還是移駕回福綏館吧?!?br />
福綏館是皇帝的住處,相較于此處防衛自然更加嚴密周詳。如懿緊緊挽住皇帝的手臂,絲毫不顧團龍袍袖上突兀的金絲線硌得她掌心微痛,亦憂心忡忡道:“李玉說得對?;噬希枋绦l已經過去了,臣妾陪您回福綏館吧。”
她話音剛落,四周的御前侍衛亦齊聲高呼:“請皇上移駕!”
皇帝負手而立,手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難看的蒼白,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區區一個刺客,難道朕這些御前侍衛都是漿糊嗎?朕偏偏要去看一看,這馥玉軒到底有什么名堂?李玉,帶路!”
馥玉軒在行宮之中只算是一處不大的軒館,但軒如其名,因著靠近百芳園,這里花草繁盛,林木扶疏,房檐外墻上皆爬滿了青碧瑩瑩的爬山虎,遠遠望去猶如一塊碩大的玉石穿鑿,而馥郁芬芳出于其間也。
凌云徹已在門外安排妥當,說也奇怪,這門外連個守門的太監也沒有。見皇帝來了,他便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開大門。只見馥玉軒內寂靜得很,只有兩個宮女守在嘉嬪居住的暖閣門口,其中一個便是嘉嬪如今最倚重的麗心。
見皇帝來勢洶洶,麗心等人都唬了一跳,慌里慌張地磕頭道:“皇上萬安。”
她的聲音特地拔高了許多,就好像刻意提醒誰知道一般,欲蓋彌彰。
皇帝愈加蹙眉,抬抬手命凌云徹將麗心幾個捂了嘴押在廊下,再叫侍衛退后,只讓李玉領路,與如懿并肩進去。行宮里畢竟不比啟祥宮那樣恢弘富麗,轉過一架海棠曉月琉璃大屏風便是花廳,再往里則是暖閣的臥房。
臥房的門緊緊閉著,隱隱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對話聲傳出來。
皇帝揚一揚臉,李玉立即上前,悄沒聲兒地嵌了個門縫兒,里面的人聲忽然拔高了一度,是個聲腔奇特的男人:“……奴才受命于吾王,傳書于娘娘,如今驚動御前侍衛,奴才萬不敢讓娘娘費心,惟愿一死以酬王恩!”
李玉一聽這話,急忙踹門進去,卻已來不及,只見當中一黑衣男子手執一把匕首在頸間深深滑下,登時血濺三尺,一命嗚呼!
緊隨皇帝身后的如懿嚇得尖叫起來,再看嘉嬪,因為離得太近,亦渾身浴血一般,手中攥著一個小小竹筒,似乎還沒回過神來,見到皇帝驟然進來,連行禮都忘了。
“嘉嬪。”
皇帝的眼睛只盯著地上蜿蜒的鮮血,他的聲音清冷如寒冰:“恬不知恥,私通番邦,罔顧人倫,行刺皇嗣,條條都是凌遲處死、株連九族的大罪。嘉嬪,朕真得很是好奇,你怎么就有這么大的膽子,敢一一犯下這樣的罪過?”
她的暴怒,隨著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嘉嬪的面上,頓時起了五個血紅指印,腫得老高。
嘉嬪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緊緊抱住皇帝的雙腿辯白道:“皇上!嬪妾冤枉!嬪妾出身李朝,這個人……他只是給嬪妾來送家書的!嬪妾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成了刺客!”她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忽然指著一旁的如懿凄厲地喊道:“是你對不對?是你陷害我!皇上,是皇后陷害嬪妾,嬪妾冤枉??!”
如懿不留痕跡地退了一步,裝出一副又驚又氣的樣子撫著心口道:“嘉嬪這話從何說起?按理說你是李朝貢女出身,這些年來與母族往來書信,皇上都是恩準了可以隨時收送,何須讓人這般偷偷摸摸地送來?”她乜一眼地上黑衣人的尸體,涼涼道:“難不成這信里寫了什么不能過明路的話?”
“那刺客臨死前說的分明是為李朝王爺送信,而非嘉嬪母族?!被实勖夹捏E緊,眼眸暗沉。如懿伴隨皇帝多年,知他越是極為憤怒,越是強裝冷靜,“那位李朝王爺與你男女有別,他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后宮嬪妃該守的規矩么?”
語涉李朝王爺,嘉嬪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慌忙道:“此事與王爺無關!皇上,王爺……王爺只是代替臣妾母族致信問候,并無不妥當之處??!都是這奴才不懂行宮的規矩,未及稟報就進來送信,才驚擾了圣駕……”
“是么?”皇帝輕蔑地一笑。
李玉領了命,連忙劈手去奪過嘉嬪手中的竹筒,從中取出一封書信來交與皇帝。
皇帝展信一看,只見開頭的“玉妍”二字便已怒火中燒:“……并無不妥?你身為朕的嬪妃,他卻直呼你的閨名,這叫妥當么?他倒是當真為你籌謀,竟讓你想法子叫永珹去做孝賢皇后的嗣子!你這是打量著讓兒子成了元后嫡子,朕就能叫他當了太子么?真是癡心妄想!”
嘉嬪嚇得瞪大了眼睛,連連道:“皇上息怒!嬪妾冤枉,嬪妾冤枉?。∵@封信嬪妾還不曾看過,如何能得知王爺怎樣稱呼嬪妾呢?”她滿臉淚水,失聲喚道:“況且,便是王爺說了要出繼永珹為孝賢皇后嗣子,也不算全錯!到底……到底孝賢皇后在時,極為喜愛永珹,日日抱在跟前!王爺也只是念著孝賢皇后……念著來日孝賢皇后靈前,也可有人祭祀供奉!”
額上幾欲迸裂的青筋顯示了皇帝愈燃愈烈的怒氣:“荒謬!孝賢皇后是元后,她的靈前自有朕所有的皇子公主去祭祀供奉。再者,如今永珹的額娘是婉嬪,哪里輪得到你置喙出繼之事?”他越說,越是氣得目毗盡裂,“朕寵愛你多年,如今想來當真覺得惡心!你說他沒錯?好,那你嫁入寶親王府之前與他是什么關系,入宮之后又是怎樣與他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嘉嬪,你敢說嗎?”
恍如被利劍戳穿了身體,嘉嬪像一個被風吹落的稻草人,頓時癱倒在地:“嬪妾……嬪妾冤枉!嬪妾與王爺是表兄妹,皇上是知道的!王爺是李朝人,不懂中原禮數,對嬪妾的稱呼或有不妥之處,但斷無逾越之意!皇上……求您相信嬪妾……”
“李朝受上國教化,一向遵守儒法,男女之防比咱們滿人還要嚴苛,嘉嬪說王爺不懂禮數,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如懿屈膝頷首,端著皇后的持重恭肅,隱隱有給嘉嬪定罪之意:“嘉嬪言行失德,穢亂后宮,是臣妾管教無方。然此事涉及李朝王爺,還請皇上做主?!?br />
一個“穢亂后宮”的綠帽子扣下來,皇帝臉上的肌肉已是悚然抽搐,暴怒不已。他一把揪住嘉嬪的頭發將她拖倒在地,眼里沁出鮮紅的血絲,神色駭人:“貝戔/人!自己不過是一件貢品,竟敢背叛朕!”
嘉嬪像是不可置信,顧不得疼痛,只茫然地睜大了眼,睜得幾乎要裂開一般,喃喃道:“貢品?皇上,您說什么貢品,是嬪妾聽錯了,是不是?”
皇帝松開手,冷冷地踢開她,像踢開一塊殘破的抹布,嫌惡地將一串瑪瑙手釧摔在地上,冷冷道:“那賊子真是一心念著你,連他父王的愛物都送給你!可惜,當年他也就像送這串瑪瑙一樣,把你這個貢品送來給朕!”
須臾的靜默,靜得如死亡一般。
然后,一聲凄厲的呼號劃破了這靜默,如同泣血的杜鵑一般,耗盡心力,悲鳴不已。
皇帝的言語失去了所有的溫情與顧念,冷冷地揭破了所有事實與真相,冰得疹人:“李玉,傳旨六宮。嘉嬪罪孽深重,怙惡不悛,著貶為庶人,打入冷宮,非死不得出!”他再未看金氏一眼,以決絕的姿態背身道:“即刻送她回京城,朕再不想見她!”
金氏突如其來地被貶為庶人,是太后與隨行嬪妃都始料未及的。然而就在她事發當夜,一件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同時傳來:頗得恩寵的慶嬪于月事期間喝下了玫嬪送去的牛膝草烏湯,血崩不止,下紅如注,雖救回了一條性命,但此生再不能有孕了。
皇帝本就因金氏之事心情不佳,初初聽聞更是雷霆之怒。還不等他下旨處置,便傳來玫嬪懸梁自縊未遂的消息,幸而她的侍女俗云發現得早。俗云還在玫嬪房間里找到一封遺書,上面寫著金氏以她家人性命威脅她謀害慶嬪,不料金氏會獲罪被貶,而慶嬪之傷已然挽救不及,她不堪內心煎熬,決計自戕謝罪。
遺書之中,還提了些許當年自己與儀嬪的孩子接連被害,都有金氏暗中參與。
雖說皇帝知道慶嬪是太后的棋子,想利用玫嬪下手,只是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一番波折。他更沒想到,金氏會在背后做了這么些陰毒之事,而他卻渾然不知。但他轉念一想,既然已借了玫嬪的手,又讓金氏成了幕后兇手,也算是如他所愿,太后跟前也不必費心欺瞞了。
因此上,皇帝下旨,念玫嬪也是受人所威脅,伺候自己多年,又有過一個孩子的份兒上,將玫嬪發落去熱河行宮懺罪,永不得回宮。
此次出宮本是為了散心,卻一齊發落了兩個嬪妃,還絕孕了一個嬪妃,皇帝與太后再沒有心情四處游玩,成日里在御船上悶著。四月過江寧后,御駕便沿運河北上,從陸路到泰安,到泰山岳廟敬了香,五月初四時便已回到宮中。
回京后的第一件事,如懿便是去了儲秀宮看了海蘭與魏嬿婉。海蘭素來裝扮簡素,身上是七成新的藕絲穿暗花流云紋蹙銀線殺衫,云鬢上略微點綴些六角藍銀珠花,唯有側鬢上那支雙尾攢珠通玉鳳釵以示貴妃之尊。魏嬿婉卻是富態了許多,八個多月的身子愈發讓她的身子顯得笨重不堪,如懿便也不想讓她多勞動,問候了幾句便走了。
金氏與玫嬪的事老早傳到了宮里,海蘭顧忌魏嬿婉在側,并未多問,個中詳情是在幾日后到翊坤宮密談時,才聽如懿說明。金氏的具體罪名是不可能公之于眾的,但人人都知曉她這一次是真得永無再起之日了。至于玫嬪……按照皇帝的意思,她動身去熱河行宮,也不過這一兩日間。
玫嬪離開時,是在一個冷清的傍晚,不過只有一輛烏篷馬車,一個宮女俗云隨身侍奉,凄涼無限。如懿站在宮門邊上,望向遙遠的天際,那昏暗的顏色如同沉沉的鉛塊重重逼仄而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馬車走到她身邊,三寶上前去給駕車的侍衛塞了一個荷包,才換得玫嬪下車來說幾句話。
白氏一身素服,渾身上下無一飾物,卻格外透出一股嫻靜宜雅的氣質。如懿不禁想起,白氏當年剛剛入宮,信手彈一曲琵琶無人聆聽的時候,是否更加閑適安逸些?
“辛苦皇后娘娘了,還來送一送我?!泵祴宓穆曇袈犉饋砣岷投鴮庫o,“不知怎么的,這么多年過去了,總覺得當年的嫻貴妃也好,如今的皇后娘娘也好,舉手投足都未有分毫改變……你明明擁有那么多,令人嫉妒得發瘋,可我偏偏厭惡不起來。”
如懿輕輕一嗤,綻出冷雪般的笑意:“怎么敢變呢?本宮一時一刻變得軟弱,變得不像自己,都走不到今日。你不厭惡本宮,那是因為本宮會利用你,卻不曾欺騙你。”
“是啊,利用。左右我在太后跟前也是個不得寵的棄子,被太后利用或者是被你利用,并沒有什么區別。一顆棋子,能為人所利用,才是它的價值所在,否則它就不該留在這世上,不是么?”玫嬪哧哧地笑著,那聲音是透明而堅韌的絲線,扯著尖細的尾音,“從高晞月,到先皇后,再到金玉妍……只要能夠為我的孩子報仇,我便無所畏懼!大概我是該感謝你的……我知道,我的孩子生下來就是一個怪物,可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在永和宮,是你推開了我的門,你告訴我,我的和宜,我的璟媃,她長得和我一樣清麗嬌柔,讓我為她活下來。”
玫嬪癡癡地看著遠方,已然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唯有眼中的淚越蓄越滿,終于從長長的睫毛落下一滴淚珠,清澈如同朝露,轉瞬消失不見。
如懿靜靜相望,和聲道:“熱河行宮那里本宮已經打點妥當了,不會有人為難你,你的家人更無需擔心,皇上不會株連。等你棄世之日,本宮會請求皇上將你與和宜公主合葬,讓你們母女地下相見,再不用生死相離了?!彼龘]了揮手,示意少簡上前,將一個瓷瓶交與玫嬪,“這藥算是本宮的一番心意,對你的虛虧有些用處,放心,沒毒?!?br />
玫嬪的眼睛睜得極大,青灰色的面孔因為過于激動而洇出病態的潮紅,一雙點漆黑眸燒著余燼的火光,灼灼逼人。
她頹然一笑:“勞皇后娘娘記掛……我累了,只想早些和我的孩兒團聚,不過,我一定會等到金氏的死期!皇后娘娘,等她死的時候,請您務必給我一個消息?!?br />
如懿轉身,別過臉道:“本宮記著了。能離開這個紫禁城不是什么壞事,你,一路好走?!?br />
馬車轆轆遠走,偌大的紫禁城里,一個傷心的故事落下重點。只是這宮里的傷心何曾斷絕,每一個嬪妃,都曾在妙齡時進了這個圍城,然而終究年華會老,容貌會朽,情愛會轉淡薄,成了舊恨飄零同落葉,春風空繞萬年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