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喪子,皇帝膝下剩余的四位皇子都是庶出,實在違背他一心立嫡子為太子的心意,因而一直郁郁寡歡。然而自高氏故去,帝后之間隱然已有心結,想恢復到伉儷同心的狀態尚需時日,再生育嫡子更是無從談起。
太后見皇帝如此,不免掛懷在心,某次如懿去慈寧宮請安時,便被留下說了好一會子話。
這一年暮春,幫襯皇后料理宮務的貴妃如懿便向帝后提議,因為后宮屢屢失子,有傷陰鷙,為求多子,不如去圓明園小住些時日,一則散散心,二則圓明園沒有那么多宮規束縛,借此機遇,也可以讓宮中多些子嗣。
皇帝近來煩心不已,如懿的建議也暗合了他的心意,欣然應允,皇后也無理由阻止。太后推說身子疲乏不愛出行,要留在宮里,卻將自己收在身邊年齡頗相宜的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纓絡送到了皇帝身邊,只說讓她隨行伺候。
如懿思忖著,自己和太后也算是各取所需了。太后想趁機安插一個自己人,頂上不能再有身孕的玫嬪,而她正擔憂防備不住皇后和嘉嬪的明刀暗箭。圓明園那邊兒遠離內廷,無論是皇后還是嘉嬪的能力都很有限,雖然眼瞧著是不如宮里伺候的人多,實則比宮里反倒安全些。
那陸氏不過十五歲,又是新鮮面孔,很快就因著年輕美貌得到圣意垂顧,承寵幾日后又封了慶常在,在皇帝身邊很得恩寵。新寵當道,加之玫嬪與海蘭兩個舊愛難失,圓明園中愈加熱鬧,嘉嬪分身乏術,便越發顧不上懷孕的如懿,只一味想著爭寵奪愛。
如懿終于得以喘息之機,可以靜下心來養胎。
長日無事,皇帝流連于花叢之內,雖賞賜問候不斷,卻很少來她的居所打擾,少費了許多精神,如懿也有時間去料理母家之事。
日前,宮外的烏拉那拉府邸送了家信進來,信中提起如懿的父親訥爾布偶染風寒,她便懸心不已,唯恐人力不能違背天命,所以連連送了貴重藥材和口信出去,讓家人善自保養。
好在她如今身居高位,生下皇子又有身孕,訥爾布也越發心氣兒高,頗有些重振家門的展望,不會輕易撒手人寰。
曾經朱門繡戶的烏拉那拉氏,歷朝歷代都是后妃輩出的豪門大族,雖然自景仁宮娘娘去后,烏拉那拉氏遭到先帝厭棄和當今太后的打壓,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巍巍赫赫,但自從永瑾出生以后,烏拉那拉氏自然而然地對那個頂峰之上的位置懷了些許念想,大有門楣復興之態。
如懿家中人口簡單,母親郎佳氏是訥爾布的繼室,與訥爾布共有二子二女,其中幼弟武德早逝,一母同胞者僅剩下十歲的弟弟訥里與八歲的妹妹青蘅。但這一弟一妹年紀尚小,不成氣候,訥爾布乃至烏拉那拉氏一族自然都對如懿與永瑾寄予厚望。
思及此處,如懿不免囑咐了少簡,與宮外多多聯系著,眼下永瑾還小,她不求訥爾布能給她多少助力,但求家人們別急功近利當了豬隊友。
如此安穩度日到五月末六月初,圓明園中連續下了幾日的雨,越發多了幾分清爽涼意。如懿坐在韶景軒的暖閣里,看著廊下的青瓷大缸中新開的幾朵碗蓮,盈盈巧巧的一朵并一朵,粉潤的色澤如桃花宿雨,盈盈欲滴,甚是可人。
海蘭逗著手邊銅絲架上的一只彩羽鸚哥兒,悠然笑語:“皇上果真心疼姐姐,連我也借著姐姐的光搬進了韶景軒,不必如皇后與其他小主一般擠在九州清晏的天地一家春,既擁擠繁鬧,又與皇上東西相隔。平日里給皇后請安,我可沒少聽嘉嬪的擠兌。”
“皇上心中有誰,便不在于遠近。譬如皇上心里沒有婉答應,她就是住進了樂安和堂又能如何?”如懿取過一支玉簪,笑吟吟調弄著鸚哥兒,“一樣的話,皇上到底是記掛著你,你住在韶景軒又怎么是借我的光呢?”
“姐姐又說笑了,皇上心里,自然是姐姐比我來得重要?!彪m是像吃醋一般的話語,海蘭卻始終笑意溫和,毫無在乎皇帝心意的模樣。她扶了扶蟬翼似的鬢角,看著天色笑道:“好容易今日天晴,左右無事,我陪姐姐走一趟純妃姐姐那里吧。聽說這幾日三阿哥著了些風寒,不知今日如何了。”
“也好?!?br />
如懿扶著肚子起身,她如今有孕近七個月了,為了生產順利,江與彬一直告訴她要適當運動。這一胎已經診出來是個公主,如懿沒有瞞著旁人,皇帝雖然有些遺憾,不過如他從前之言,一子一女湊個“好”,是兒女雙全的美意。那些嫉妒她懷孕的人也放下心來,不再出手暗害。
到天地一家春時,純妃正在庭中閑坐,賞著院子里竿竿青翠欲滴的綠竹。三人各自見過常禮,便聽海蘭贊道:“純妃姐姐住的這處倒是不錯,這竹子正合了姐姐的名諱。”
純妃本名蘇綠筠,這筠字正是竹之意。然而純妃搖搖頭,婉約輕笑:“好的地方怎么會輪到我呢?連朵花兒也不開,不過是哄人的罷了。哪里比得上貴妃娘娘和你住的韶景軒,那兒松柳環繞,景色絕佳不說,與皇上的樂安和堂隔岸相對,最好不過了?!?br />
如懿輕聲笑了笑,扯著純妃身上新做的一件玫瑰紫飛金妝錦衣道:“純妃快別打趣海蘭了。你如今封了妃,親自養著三阿哥,地位不同尋常,旁人自然是奉承的,還在乎住什么地界兒么?都在圓明園里,左右都是好去處?!?br />
純妃聞之自是歡喜,順勢將手上一串瑪瑙赤金九環鐲推到了海蘭手腕上,親熱道:“臣妾有今日與三阿哥共聚天倫的歡喜,又有封妃的日子,全賴愉嬪妹妹勸本宮為了三阿哥冒險一次。妹妹別吃心,我原是說笑罷了?!?br />
海蘭推辭不過,只得收下了,賠笑說:“純妃姐姐言重了?!?br />
三人正閑閑敘話,忽然一陣清脆悅耳的少女笑聲傳來,是三阿哥與幾個乳母在廊下嬉鬧著玩耍。如懿側臉看去,見三阿哥旁邊另有一個碧衣宮女,眉目清俊,柔婉可人,一身宮女裝束卻不失清艷容色,似是明月夜下的春柳依依,頗有動人之處。
她心念一動,似乎想起了什么,指著那宮女問道:“那個宮女看著卻眼生,不知是誰?”
純妃瞥了一眼,隨口道:“她叫嬿婉,是阿哥所那兒沒人了才分配過來的。我看她很是懂事,也算手巧,便專門撥了她去伺候永璋的茶水點心。”
海蘭凝睇一眼,不由得微微一愣,頃刻方道:“不愧是在純妃姐姐這里伺候的,看著便比我那里的伶俐許多?!?br />
如懿亦眉目盈盈道:“這是個好名字。南朝沈約的《麗人賦》中說,‘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價,思尚衣巾’。若非是伺候三阿哥的,我必得向你討了去不可。”
她如常微笑著,目光卻只看著那弱不勝衣的嬌俏少女。
這段時日如懿只顧著養胎,混忘了魏嬿婉這茬兒了。原來沒有冷宮之禍,也不妨礙凌云徹想辦法把魏嬿婉弄出了四執庫,到底成了三阿哥的侍女。只是不知道這會子凌云徹在哪里當侍衛,可惜,難能為她所用了。
魏嬿婉,對于如懿而言是與皇后等人截然不同的存在,這不僅是對劇情中最大敵手的忌憚,更有著對原有歷史的敬畏。
思來想去,還是早早將她放在自己身邊看著才放心。
魏嬿婉一心飛上枝頭變鳳凰,心性絕佳,簡直是個打不死的小強,如今嘉嬪剛剛嶄露頭角,有些事,如懿舍不得海蘭去做,扶持魏嬿婉這么一個卒子倒是極好。且有了她在,凌云徹早晚也會湊上來,如懿是不會嫌手中的棋子多的,
“不過是一個宮女,貴妃若是想要,臣妾便送給貴妃就是,改日再讓內務府送個好的過來?!奔冨m然詫異如懿對魏嬿婉的矚目,但并未拒絕。魏嬿婉雖然得用,也不是不可替代。說著,她吩咐道:“可心,去叫嬿婉過來。”
稍后,魏嬿婉在如懿面前盈盈拜倒,聲音清澈如山間泉水,娓娓動人:“奴婢拜見貴妃娘娘,純妃娘娘,愉嬪娘娘。”
如懿點點頭,上下看了一回,道:“起來吧。果真是個靈秀人兒,純妃也舍得?”
純妃含笑道:“貴妃看中了嬿婉,是她的福氣,臣妾有什么不舍得的?嬿婉啊,你今日就跟了貴妃娘娘去吧,以后盡心侍奉,可不許偷懶?;??!?br />
魏嬿婉如何不知道,嫻貴妃在宮中是何等地位,純妃即便抬了妃位,也不可能與之比肩。聽聞嫻貴妃看上了她要她去侍奉,她自然喜不自勝,卻也極為得體地行禮如儀:“奴婢必定謹遵純妃娘娘教誨,盡心侍奉貴妃娘娘?!?br />
如懿見她言語得宜,不驕不躁,心想不愧是日后的大boss,這舉止就是不一般。隨即目示少簡,少簡會意,親自去扶了魏嬿婉起來,順勢塞了個荷包在她袖子里。
知道魏嬿婉伺候不了多久,如懿便只讓少簡和惢心簡單教了她一些規矩,素日只叫她做些簡單的活計。也是湊巧,幾日后的晌午,海蘭去純妃處看了三阿哥回來,便在韶景軒外遇見了剛剛看過如懿正要出門的皇帝,和門外花叢中正在采摘粉白茉莉花的魏嬿婉。
彼時一灣碧水如薄薄春綢無聲蜿蜒過韶景軒,潺涴而下。四下里花木日漸萌發出鵝黃翠綠,芳草青郁如茵。隔著叢叢佳木枝丫微葉的空隙,皇帝對著身前的青衣宮女道:“你是嫻貴妃的宮女?朕怎么不記得見過你。”
魏嬿婉有些怯生生的,好似一朵小小的臨風半開的梔子花,小聲回答:“奴婢原是侍奉三阿哥的,貴妃娘娘去看純妃娘娘時看奴婢順眼,便向娘娘要了奴婢?!?br />
皇帝笑著托了托她小巧圓潤的下頜,遲疑了一下,道:“嗯……難怪嫻貴妃要開這個口,你確實長得合她的眼緣,朕看著也賞心悅目?!?br />
魏嬿婉從皇帝的手指底下閃開,含羞帶怯:“奴婢愚昧,不敢承受皇上如此夸獎?!?br />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嬿婉。”
皇帝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風,化開含苞的花蕾,催生一樹樹的花開艷灼:“可是嬿婉如春的嬿婉?”
魏嬿婉畢竟學識有限,只是隱約記起那日在純妃住處時,遠遠聽見嫻貴妃念了這一句,約莫是含著她名諱的詩句。此刻聽見皇帝的文化,便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正是從女旁的嬿婉?!?br />
皇帝見她露出迷茫之色,便知她不通文墨,略微有些失望,不過轉瞬就釋然了,和氣道:“難怪要叫這個名字,你站在這里,便是個嬿婉如春的麗人了?!彼朴窒肫鹗裁矗銌枺骸皨魍?,你姓什么?”
嬿婉似提到不悅之事,卻不得不答:“奴婢出身漢軍正黃旗包衣,母家姓魏。”
皇帝微微一笑,似是寬慰:“魏這個姓普通,像是委曲求全的鬼心眼兒。但是漢軍正黃旗包衣,出身也不算很低。”
一剎那,有難過的陰翳蔽住了魏嬿婉澄澈的眼眸:“雖然是漢軍旗上三旗出身,但父親死得早,又沒有爭氣的兄弟,實在不算什么好門第。”
皇帝的手似乎無心從她手背上撫過:“門第好不好,長輩留下的都不算,而是要看你自己能不能爭氣,爭出一副好門第來?!?br />
魏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眼中最初的回避與羞澀慢慢褪去,只剩下笑意盈盈,眉目濯濯,嬌怯怯問道:“奴婢不過一個弱女子,可以么?”
皇帝慨然一笑:“你要是個男子,那便難些。偏生你是個弱女子,那便簡單了?!?br />
魏嬿婉微微一怔,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無盡情思涌過,迷亂如浮絮。皇帝淡淡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你慢慢思量。朕便等著有一日,‘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br />
皇帝獨自離去,唯余一襲青衣春衫的魏嬿婉,獨自立在春風斜陽之中,凝思萬千。
海蘭心中憤懣,也無心再去看她,徑直進了韶景軒。如懿送走皇帝實在倦得很,便斜臥在長窗便的美人榻上,見她進來,不免笑道:“怎么氣呼呼地進來了?惢心去倒杯茉莉花茶來?!?br />
一聽見“茉莉花”三個字,海蘭怒火更盛:“姐姐剛要了那魏氏幾日,今兒她就忍不住去到皇上跟前賣弄了。我不明白,她那長相分明就與姐姐有三分相似,姐姐為何還要留她在身邊呢?”
“海蘭,你也知道她與我有三分相似。”如懿親自倒了一杯茶遞給她,秀麗的雙眸輕輕揚起,清澈而澄明,“那么無論皇上什么時候見她,心里都會想起我——海蘭,這宮里的女人永遠只會多不會少,那我何不就放她在皇上身邊?她一個漢軍旗包衣出身的宮女,就算真成了皇上的嬪妃,只靠著為人替身也難有出頭之日。她只能緊緊依靠著咱們,為咱們所用。不瞞你說,今日皇上能遇見她,也是我安排的。”
“姐姐?”海蘭不解,咬唇道:“姐姐對皇上……”
“海蘭,我的情意是對寶親王府的四阿哥,對皇上……海蘭,后宮容不得我對皇上有太多情意?!比畿簿従弴@道,緊緊握住海蘭的手,“高氏剛剛倒臺,咱們不宜再出手,可嘉嬪那個樣子,慶常在和玫嬪又是太后的人,需得有個新人來為咱們效力。你往后對魏氏也稍緩辭色,放心,我自有法子讓她乖乖聽話?!?br />
海蘭仍是不安,如懿便看了一眼少簡,少簡上前來低聲道:“愉嬪娘娘寬心,那魏氏的來歷已經查清楚了。她父親魏清泰是內務府的包衣奴才,早年為官時犯事而全家被貶,如今家中除了老母,就只有一個兄弟佐祿,也不成器。咱們小主已經給宮外去了書信,讓老爺想法子把佐祿安排到烏拉那拉族人的管轄之下?!?br />
海蘭這才稍稍放心,道:“這也罷了。姐姐一定要用她也無妨,方才我看皇上也起了些心思,只是以后她身邊必得放一個咱們的人看著?!?br />
“這會子我有著身孕,皇上不會這么快收了她。左右也就是兩三個月的事,等孩子生下來,我便趁機讓皇上給她一個恩典。”如懿晃了晃手中的紫砂茶杯,悠悠道,“若是現在就說,只怕皇上會疑心我看自己不能侍寢,就舉薦新人籠絡皇上,那就不好了?!?br />
“姐姐自己心里有數就是了?!焙Lm點點頭,忽又想起什么,道:“眼下后宮里人不多,太后本來打算選秀,可端慧太子剛過世,皇上也無心操辦。我聽說日前太后選了幾家公卿的格格養在身邊,表面上說是鞠養閨秀,伴她老來之樂,想來都是將來為皇上充實后宮準備的。如今的慶常在是一位,還有一位侍郎永綬的女兒葉赫那拉氏,聽說太后喜歡得緊,一直帶在自己身邊親自調·教呢。”
如懿輕輕一嗤:“所以說魏氏出現的正是時候?;屎笞罱碜雍眯┝?,別等到她也放了人,太后也放了人,就咱們手底下沒個中用的……話說回來,海蘭,江太醫的坐胎藥你用著如何,怎么一直沒有好消息?再等幾年永瑾都大了,咱們的孩子就不能一處念書玩耍了?!?br />
“這都沒影兒的事,姐姐想得也太遠了。”海蘭攤手一笑,有些無奈:“這有沒有皇嗣又不是妹妹說了算的。江太醫也說了,這事兒不能心急,越心急越不容易有?!?br />
“你自己不心急,難道還不許我為你心急么?”如懿笑著去拍她的手背,“我是擔心你若一直沒個孩子,人前人后就像矮了嘉嬪一截兒……唉,也罷,緣分到了自然也就有了。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生育龍胎。不像魏氏,她就算生了,也沒有養自己孩子的命?!?br />
海蘭只是安然微笑:“我有姐姐的孩子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