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之言，一字一句都落入皇帝的耳朵里。窗外明明是三月末的好天氣，陽光明亮如澄金，照在殿內的翡翠畫屏上，流光飛轉成金色的華彩流溢?？苫实鄞丝痰男木嘲傥峨s陳，連如懿也不能全然看破。

　　不過，如懿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一絲厭倦，或許是為了這深宮中永不能停歇的惡與謀。

　　須臾，皇帝清冷如寒冰的聲音響起：“夠了。朕是叫嫻貴妃問話，不是讓你們爭吵。嫻貴妃，你來說?！?br />
　　“臣妾遵旨。”如懿俯身一拜，其后轉身看著在場諸人，“方才諸位姐妹的話，皇上都聽見了。阿箬德行如何先不論，有一樣卻是再清楚不過的，那就是臣妾早已不重用阿箬了，平常出入也不帶著她。請皇上試想一下，若臣妾真得要做這樣機密之事，也該帶著親信的少簡或惢心。既不會引人矚目，也不必擔心有朝一日東窗事發，這么容易就被人供認出來……不是么？”

　　隨著上揚的尾音，如懿冷冷瞥視著阿箬，輕蔑而沉靜。阿箬臉色不由得一白，心里一陣復一陣地驚涼，似乎想說些什么，又不敢輕易開口露了怯。

　　慧妃道：“說來說去，你倚重阿箬與否都是你自說自話，誰知道你是不是為了今日故作玄虛？”

　　阿箬也回過神來，連連磕頭：“奴婢所言句句屬實……”

　　“若是人人都如慧妃這般誅心，世間可是要冤案成堆了。”如懿截斷她的話，悠悠看向上首的皇帝：“阿箬自稱所言句句屬實，可皇上仔細想想，便知道她的話不合邏輯。臣妾得蒙皇上錯愛，忝居貴妃之位，膝下有親子四阿哥，又養育著大阿哥，為何要冒險玫嬪和儀貴人腹中連男女都未知的孩子下手？如今皇后娘娘坐鎮中宮，二阿哥為皇上嫡子，臣妾即便成功了，又能夠肖想什么？于臣妾有何益處？”

　　她話語中暗含之意，皇帝自然清楚。眼下宮中大義名分已定，嫡庶尊卑有別，玫嬪和儀貴人能不能生下皇子，如懿都只是貴妃，做不了皇后，永瑾也不可能越過永璉這個嫡子稱為太子。若只為寵愛，如懿早已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何至于與玫、儀二人爭寵？

　　如此細想，皇帝更覺得阿箬所說是漏洞百出了，心中的天平更加傾向于如懿。

　　皇后見阿箬不成事，皇帝已有松動之意，連忙說道：“方才阿箬提到小祿子等人，皇上說先聽嫻貴妃問話，現下兩方各執一詞，不如傳他們進來問問？”

　　皇帝斜了一眼皇后，準了。素心立刻去領著兩個小太監進來，顯然他們是剛從慎刑司出來，臉上還帶了些許輕傷，只是看著不甚嚴重。

　　皇后取過那包魚食丟在了小祿子跟前道：“說，是誰指使你給那些魚蝦喂朱砂的？”

　　小祿子偷眼瞟著如懿，嘴上卻硬：“奴才不知，奴才實在不知?。　?br />
　　“不知？”皇后森冷道，“在慎刑司才一用刑你就招了，此刻還想翻供。本宮也不和你計較，立刻送回慎刑司就是?！?br />
　　小祿子一聽“慎刑司”三字，嚇得渾身發抖，連連磕頭求饒：“皇后娘娘饒命！皇后娘娘饒命！是嫻貴妃吩咐奴才這樣做，奴才實在不敢不聽啊！貴妃娘娘對奴才說，如果奴才不乖乖聽話，就要尋個由頭殺了奴才的弟弟小福子。奴才只有小福子一個弟弟，從小相依為命，實在不敢不聽貴妃娘娘的話?。　?br />
　　海蘭聽了這話，微一挑眉，逼視著小祿子道：“這話說不通！小福子老早之前就因為手腳不干凈進了慎刑司服役，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氣，怎么小祿子你還肯為嫻貴妃做事？且別說嫻貴妃根本沒見過你，便是真得知道你在御膳房，也應該生怕你記恨她而提防你，怎么會把這么重要的事交給你去做？”

　　小祿子被她問得啞口無言，素心連忙踢了踢另一個小太監小安子，小安子立刻撲倒在如懿腳下，哭著道：“貴妃娘娘，您當日到內務府找到奴才，要奴才做一些摻了朱砂的蠟燭送到您宮里。奴才送去之后，您打賞了奴才三十兩銀子。奴才只當您是做了自己玩兒的，實在不知道您是去害人呀！”

　　如懿嫌惡地看了小安子一眼，淡定道：“說著說著，還是回到了老問題，這包朱砂從何而來？阿箬說朱砂是臣妾命她從寶華殿搜羅而來，還不止一次，那她身上總該留下些蛛絲馬跡，皇上一查便知?！?br />
　　“李玉，去翊坤宮搜一搜阿箬的屋子，搜到什么都一并帶過來?！被实劢K于發了話，又道：“再問問阿箬平日里的行事，是否如愉嬪和純嬪所言。”

　　早已頂替了王欽位置的李玉連忙應聲下去，他腳步也快，不多時，就帶了幾個翊坤宮的宮人回來。細問下去，宮人們都說阿箬品行不端，自視甚高，因不被重用而時?？诔鲈箲恢~。又云嫻貴妃平日倚重的，唯有惢心與少簡二人，阿箬伺候得并不盡心。

　　李玉又拿著一個紅木托盤，上面有一件宮女的衣服并一個上了鎖的漆盒，他把這些都交在帝后面前，一五一十地回稟：“奴才奉命搜查阿箬的房間，找到了這件換洗的衣服，上面也有類似蜜合香的氣味。奴才還在阿箬的衣柜里發現了一個暗格，其中就有這個漆盒，上面亦有些殘余的朱砂粉末，粉末同樣帶著蜜合香的味道。奴才已經將鎖撬開，請皇上過目?！?br />
　　皇帝揮一揮手，李玉立刻上前將漆盒掀開，里面竟是厚厚的一疊銀票，總不少于數千兩。阿箬頓時委頓在地，慧妃亦是渾身一僵，臉色急劇地變得慘白。

　　海蘭看得分明，發問句句凌厲：“阿箬，你只是一個宮女，哪里來的這些銀票？翊坤宮上下漫說蜜合香，連一丁點香料都不用，你身上的蜜合香味道又從何而來？”

　　如懿看了看阿箬，又看了看慧妃，不緊不慢地接道：“宮中若說現銀倒不少，銀票卻極少使用，說到底也該是外面進來的。這么多銀票，出自哪家票號、錢莊，由何人何時兌換，這些想要查，自然都能查清楚，并不急在一時。但朱砂與阿箬的衣服都沾染了蜜合香的氣味，臣妾不得不請皇上問一問慧妃了。”

　　膠凝的氣氛幾乎叫人窒息，皇帝微微地瞇著眼睛，有一種細碎的冷光似針尖一樣在他的眸底凌厲刺出，他隱忍片刻，緩和了氣息道：“慧妃，你可有什么好說的？”

　　慧妃情急道：“皇上，您萬萬不可聽信嫻貴妃的一面之詞！臣妾若是要害儀貴人，又何必讓她住到咸福宮來呢？萬一她出了什么事，臣妾豈不是第一個就要被懷疑？”她惱怒地直視著如懿，“阿箬是你的陪嫁侍女，如果她都能說謊，那你宮里又有何人可信？說不準就是你讓阿箬偷了本宮的蜜合香，企圖嫁禍本宮！”

　　如懿毫不畏懼地回視過去，聲音已帶冷冽：“慧妃說翊坤宮上下都無人可信，那么一個因為弟弟而與本宮有仇的小祿子，一個為了三十兩賞銀就敢制作有毒的朱砂香燭的小安子，他們二人的話便可信？何況這蜜合香是皇上欽賜，慧妃這么容易就被人偷去？若只是香料少了也就罷了，許是一時不當心，幾千兩銀票也隨隨便便被人偷去？”

　　她頓了一頓，仰頭看向皇帝，目光澄明而堅定：“儀貴人小產，慧妃固然首先被人懷疑，但最終卻是在臣妾的妝奩里找到了朱砂。阿箬檢舉臣妾，言辭行徑都是漏洞百出，這兩個小太監的話亦是言辭閃爍，臣妾不能不擅自揣測，這是否是有人先謀害皇嗣，再收買阿箬故意陷害臣妾。”

　　海蘭亦直言道：“皇上，當日景陽宮遇蛇，儀貴人遷居咸福宮，嬪妾便覺得奇怪，縱然是驚蟄時分，可宮中是什么樣的所在，怎么就偏巧叫蛇進了儀貴人的寢殿？”她看一眼慧妃，字字誅心：“方才嬪妾想起，有一次去咸福宮看望儀貴人，見咸福宮的太監雙喜與宮人們陪三公主玩鬧，公主吵著讓雙喜玩兒蛇給她看，可知雙喜有馭蛇的本事，如今仔細思量下去，嬪妾實在恐懼至極?！?br />
　　慧妃幾乎氣結，耳邊一雙明鐺垂玉環玲玲作響：“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嫻貴妃！好一個伶牙俐齒的愉嬪！你們居然還敢反咬一口，說是本宮謀害皇嗣！”

　　如懿依舊不卑不亢：“慧妃且先息怒。本宮只是說有人陷害，你若是能將蜜合香之事解釋清楚，自然無人敢懷疑你。愉嬪向來膽子小，亦不過是將所知道的說出來讓皇上定奪罷了?；坼粲X得百口莫辯，也只好等銀票的來歷查清楚了，再由皇上圣裁，必不會冤枉了你。”

　　慧妃理屈詞窮，只好可憐巴巴地看著帝后二人：“皇上，皇后娘娘，臣妾真得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然而皇帝的眼睛只盯著如懿，似乎露出一瞬的欣慰：“如懿，你起來吧，朕會還你一個公道?！彼骋谎劾钣瘢愿赖溃骸皩Ⅲ?、小祿子、小安子和咸福宮太監雙喜押入慎刑司，嚴刑審問。再去查查他們幾人這幾個月的行蹤，看看是否有人看見他們與哪個宮里的宮人有接觸?！?br />
　　一聽這話，幾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小祿子還想自盡，早被眼疾手快的李玉攔住，叫來侍衛匆匆忙忙帶了下去。

　　如懿搭著少簡的手起身，又向帝后福了一福道：“臣妾只愿此身能得清明，其余不足掛齒。比起臣妾的公道，臣妾只請求皇上皇后，還玫嬪和儀貴人一個公道，更還含冤棄世的兩位皇嗣一個公道?！?br />
　　慧妃猶自哭訴不止，癡癡望著皇帝：“求皇上明查！臣妾沒有做過這些事……臣妾沒有……臣妾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并不看她一眼，只道：“儀貴人黃氏即日遷回景陽宮靜養?；坼呤?，涉嫌謀害皇嗣，禁足咸福宮，不得擅自出入，等查明真相后再行處置。”

　　事情的發展急轉直下，縱然是皇后也不能當面為慧妃求情。她只能慶幸如今還只是嫌疑而已，證據尚未查實，否則一個謀害皇嗣的罪名扣下來，慧妃怎么可能只是禁足了事？

　　慧妃終究是被拉了下去，關在咸福宮里不準出入。長春宮一殿狼藉，皇后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皇帝則著實后怕，心疼自己的兩個孩子，更心疼自己——對他而言，自己的枕邊人竟是一副蛇蝎心腸，的確更讓他難以接受。

　　一片惴惴之中，沉寂許久的嘉貴人盈然起身，嘴角高傲地揚起，道：“皇上，慧妃究竟有沒有謀害龍胎，只有她自己有數。只是嬪妾……”她按住自己小腹，帶著幾分喜悅道：“嬪妾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實難再與慧妃這樣的人共處?；噬嫌慕怂?，嬪妾才敢安心在宮中養胎?！?br />
　　皇帝所有的悲傷與惱怒在一瞬間被她的笑意化去，他上前幾步，緊緊握住了嘉貴人的手道：“你所言可真？”

　　“嬪妾不敢妄言。只是宮里出了這樣的事，嬪妾不敢說出來而已?！奔钨F人滿面得意地笑著，牽住皇帝的手，依依道：“皇上，嬪妾好怕受人所害，還請皇上允準，許嬪妾住在皇上養心殿后的臻祥館里，以借皇上正氣驅趕陰邪，護佑龍胎?！?br />
　　失而復得的喜悅融進了皇帝歡和的笑容里，為求皇嗣安穩，他自然是無不允準。嘉貴人的孩子，恰到好處地驅散了前兩個離去的陰霾。

　　這樣的歡欣氛圍里，連皇后都只顧著牽出僵硬的笑容來恭賀嘉貴人，更沒有人會在意被帶回咸福宮的慧妃是怎樣一番光景。

　　儀貴人最終沒來得及等到真相大白的一日。長春宮變故的三日之后，因為積郁過度，加上腹中孩子的殘體沒有完全清除，過量催產殘余的紅花牛膝湯讓她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撒手而去。

　　據說，她死的時候，眼睛都沒有閉上，只以布滿血絲的雙眼，無語望向蒼天。

　　消息是玫嬪親自到翊坤宮傳達的。那一日她穿了身素色的衣衫，面無表情地訴說著儀貴人的身后事：“……皇上已經下旨追封儀貴人為儀嬪，一切喪儀按嬪位安置，讓皇后好好操辦?！?br />
　　“儀嬪至此，是真得死不瞑目了。”海蘭頗為唏噓，絮絮說著慎刑司查案的進展：“雙喜雖然承認了自己會驅蛇，卻矢口否認景陽宮遇蛇之事是他所為。小祿子和小安子倒是都被查出來曾接觸過咸福宮宮人，阿箬那里的銀票也查出來是慧妃的叔伯兄弟經手了，但是否處置，如何處置，還要看皇上的意思。”

　　“嬪妾不明白！”玫嬪揪緊了絹子失聲驚呼，“慧妃謀害皇嗣，證據確鑿，難道皇上還要偏袒么？”

　　如懿擺了擺手，示意她安然坐下，淡淡解釋：“若是阿箬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人所為，純粹是因為對我不滿，與慧妃無關，而慧妃只肯承認收買阿箬，但并未來得及指使她做什么，那皇上也別無他法。那包朱砂終究是死物，只能證明阿箬曾帶著朱砂出入過咸福宮，阿箬想要兜攬罪名只是一句話的事?！?br />
　　玫嬪聞之，頹然地靠在椅子上，呆呆道：“這么說，我的孩兒就是枉死了么？”

　　“你還看不懂么？皇上處置不處置慧妃不重要，重要的是，慧妃圣心已失，再難回轉，她的下場已經注定，你只要等著看就好，什么都不必做，或許，太后還會幫你一把呢?！比畿财届o地喝了一口茶，迎上玫嬪若有所思的眼神，“你若閑來無事，就把那天的事再回頭想想，有沒有覺得什么不對？”

　　“不對？”玫嬪狐疑地反問。

　　“萬一，慧妃也沒有完全說謊呢？”如懿輕聲道，“就像你的孩子被害時那樣，或許動手的不止一人?；坼讶蝗绱肆?，會否有其他人藏在她背后，不顯山不露水的，卻總能占盡上風？”

　　窗外艷陽高照，正是三春勝景，可這宮里的每個人都清晰而分明地知道，紫禁城里從沒有過真正的春天。

　　不出如懿所料，幾日后，阿箬和雙喜的供詞送到了皇帝的案頭。

　　阿箬為了阿瑪桂鐸和兩個兄弟，果然把一切罪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她供詞中只說是自己不滿于嫻貴妃壓制，這才謀害皇嗣嫁禍于人。那包朱砂則是因為慧妃拉攏她時恰好就在她身上，所以才染上蜜合香的氣味。而雙喜那里雖認了景陽宮的事，但也只說是為了將儀貴人挪去咸福宮，從而為慧妃邀寵，并未傷及皇嗣分毫。

　　皇帝看完了這些，就令人給這兩人都灌了啞藥，方才送到如懿面前聽候處置。彼時是四月中旬的一個晌午，隨之而來的還有皇帝的口諭：慧妃高氏，收買宮女，居心不良，更驅蛇驚擾有孕嬪妃以邀寵，著降為貴人，閉宮自省。

　　如懿深知皇帝的心思，所以對雙喜和阿箬的處置并無特別關心，李玉奉命將他們押回了慎刑司，處以貓刑，以儆效尤。

　　皇帝一直自詡權衡前朝后宮頗有手腕，他眼下不能不倚重高斌，所以哪怕是自己骨肉被害的怒火，哪怕無比清楚高氏不可能是無辜的，也能因為那可笑的“證據不足”而輕易抹消，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盡管這種“治國方針”在如懿看來很low很無語。

　　但，好歹也有了處置，可暫時堵住悠悠之口。

　　從前自視甚高的慧妃一朝落魄成了慧貴人，等著看笑話的人不知多少。而高氏一向性情剛烈，幾次求見皇帝不成后，便開始纏綿病榻。即便如此，皇帝知道后也只說讓她靜養，不許旁人打擾，吩咐了太醫去看看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