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起起伏伏總是快得讓人摸不到頭腦。正當所有人都對玫貴人的肚子心懷叵測的時候,臘月的一天,玫貴人突然早產了。
那是一個深夜,皇帝翻了如懿的牌子,距離上一次已是近一個月過去了。皇帝此次駕臨也不為臨幸,只是來與她和永瑾一起,享受自玫貴人有孕以來變得格外難得的安謐的天倫時光。
吉兇未來先有兆,似乎一事一物都不曾例外。
彼夜,皇帝與如懿相談甚歡,久未有睡意。宮女都候在門外,永瑾在搖籃中熟睡,閣內靜極了,只有銅漏重復著單調的響聲,一寸一寸蠶食著時光。
皇帝偶爾翻一翻內務府送來的名冊,如懿則靜靜地伏在繡花架上,在杏黃色的絹子上繡出五彩玲瓏的蟒紋。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目光空落,看帷簾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紗櫥上,看月光將糊窗的明紙染成銀白的瓦上霜。
如懿隨意向皇帝手中一瞥,“向例不是皇嗣降生之后,內務府才擬了名字來看的么?玫貴人還有一個月才臨盆,尚不知是男是女,怎么就擬好名字了呢?”
皇帝含了一分薄薄的笑色,道:“內務府的人會看眼色,見太后……與朕都對玫貴人的孩子特別期許,所以先擬了名字來看。”
他的話里,其實如懿并沒聽出什么格外的歡喜,多半是對太后安插眼線不滿的緣故。如懿當然沒那個膽量挑明,只順著他的話說道:“內務府既然知道皇上的期許,那一定是好好起了名字的。”
“內務府起的名字,怎么比得上咱們的永瑾?那名字是朕與你商量了多少天取的。”他滿臉的自得,拿著名冊,看向如懿,“左右無事,你替朕看看吧。阿哥的名字擬了三個,永字輩從玉旁,永琋、永珹、永玨;公主的封號也擬了兩個,和寧與和宜,你覺得哪個好?”
如懿仔細斟酌了一番,指著其中一個道:“既然皇上和太后都對玫貴人的孩子頗具希冀,那么永琋便極好。若是個公主,便成全了皇上兒女雙全的期盼,頗合時宜,不妨就選和宜為封號,再問問玫貴人自己的意思,給公主擬個別致的閨名……璟媃如何?為柔媚恭順之意,愿公主能人如其名。”
皇帝伸出手,自然而然地等待如懿搭上來,將她拉到自己身側坐著,澹澹笑道:“宮中嬪妃里,你的學問見識都是第一的,又與朕心有靈犀,選的極好,就依你所言。”
銅漏聲滴滴清晰,杯盞中茶煙逐漸涼去,散了氤氳的熱氣。如懿柔軟地依偎在皇帝懷中,聽著窗外風動松竹的婆娑之聲,心下便愈生了幾分平和與安寧。冬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寧靜,寒星帶著冰璨似的光芒,遙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
這樣的夜,適合懷舊。
于是如懿適時地說起府邸里的一些舊事,其實也不過一年多,嘮嘮叨叨地說幾句也就完了。繾綣之際,皇帝向她許起同游江南之諾,滿眼憧憬。殊不知后代史書,江南正是乾隆皇帝與那拉皇后情斷之地。
如懿的心思亂糟糟的,一忽兒暗暗發誓決不能功敗垂成,一忽兒對尚在襁褓的永瑾頗懷期待,一忽兒又推己及人,想起永和宮里已一腳踏入死門關的玫貴人……
她正思索著,忽聽外頭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低低的人聲,如同急急驚破湖面平靜的碎石。皇帝微微不悅,揚聲道:“誰在外頭?”
進來的是李玉。這么冷的天氣,他的額頭居然隱約有汗水。如懿看到他的臉色不好,便知道是出事了,果然李玉神色匆匆地行了個禮,急得聲音都變調了:“皇上,永和宮的人來稟報,玫貴人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驚,臉色都變了:“太醫不是說下個月才是產期么?”
李玉連忙道:“伺候的奴才說用晚膳的時候還好好的,還進了一碗太后賞的紅棗燕窩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彎兒,結果出門從墻頭跳下一只大黑貓,把玫貴人驚著了,一下子就動了胎氣。”
皇帝冷了眉眼,顯然是動了怒氣,厲聲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這么多,怎的一點也不周全?”
如懿心內微嘆,忙起身勸道:“皇上,現在不是動氣的時候。趕緊去看玫貴人要緊,臣妾陪您同去。”
皇帝面色沉郁地點了點頭,如懿利落地替他披上海龍皮大氅。
永和宮和翊坤宮并不近,分屬西六宮和東六宮,抬輦的太監們腳步平穩而急促,一路迎著烈烈寒風,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來。
尚未進永和宮的大門,便已聽到女人凄厲的呼叫聲,簡直如凌遲一般,讓人耳不忍聞。皇帝握著如懿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滑膩膩的,昭示著他此刻的憂心忡忡。
縱然對玫貴人心有芥蒂,終歸,她腹中的是自己的血脈,皇帝不可能不在意。
如懿將自己的絹子塞在皇帝手中,輕聲道:“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臣妾那時候也痛得厲害。”
皇帝有些擔憂,道:“你生永瑾的時候十分順利,怎么朕聽著玫貴人的叫聲特別凄厲?”
如懿暗暗白眼:那是因為上輩子老娘生得多有經驗,知道不能把力氣浪費在大喊大叫上,哪有頭胎生得不艱難的?老娘不喊你就以為老娘不疼?真是妥妥的渣男語錄。
她暗自吐槽了一通,面上仍然撫慰他:“這生孩子時的痛楚也是因人而異,況且玫貴人是頭胎,又是早產。皇上放心,有太醫和接生嬤嬤在呢。”
兩人急急進了宮門,迎頭看見宮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著,一盆一盆的熱水和毛巾往里頭端。皇上隨便攔住一個人,問道:“玫貴人如何了?太醫呢?太醫來了沒有?”
那宮人急得都快哭了:“太醫來了好幾個,接生嬤嬤也來了,可貴人的肚子還是沒動靜呢。”
皇帝急道:“沒動靜就痛成了這樣?快去叫個太醫出來,朕要問他。”
宮人答應著跑進去,很快領了一個太醫出來,正是太醫院院判齊魯,齊魯來不及見過皇帝,皇帝便問道:“你都在這兒了,是不是玫貴人不大好?”
齊魯忙道:“皇上安心。早產一個月不是大事,只是……只是胎兒還下不來,微臣要開催產藥了。”
皇帝吩咐道:“你趕緊去!好好伺候著玫貴人的胎,朕重重有賞!”
齊魯忙趕著進去了。不過須臾,皇后也帶著人到了。皇后急匆匆問了幾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幾個人進去伺候著,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夠。”
素心立刻去安排。皇后湊近皇帝身邊,低聲道:“皇上,臣妾聽聞玫貴人是被黑貓驚著了才會早產。這黑貓晦氣,不太吉利,臣妾為了玫貴人能順利產下孩子,已經請寶華殿的師父誦經祈福,保佑她們母子平安。”
寶華殿法師若真有用,后宮何來這么多冤魂?
如懿對此不屑一顧,皇帝卻微微松一口氣,很是欣慰道:“皇后賢惠,一切辛苦了。”
好吧,如懿必須承認狗皇帝很吃這一套,而皇后若有似無地瞄了如懿一眼,適時地含了端肅的笑容:“臣妾身為六宮之主,一切都是分內的職責。”
怎么看都是在示威。
如懿不以為意,目光只往宮內看去。伺候著的宮女不斷地進出,端出一盆盆染著徹骨腥氣的血水。里頭的叫聲也愈加凄慘,恍如割著皮肉的鈍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靜的夜里,聽得人毛骨悚然。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后立刻挽住了皇帝的另一只手臂,語氣柔和而不失堅決:“皇上,產房血腥,不宜入內。”
如懿也柔聲勸道:“皇上,外頭冷,不如去偏殿等著吧。”
皇帝低低“嗯”了一聲,攥著如懿的手闊步走進偏殿。只有如懿知道皇帝握住自己的手的力度,像是在以此來抵御那可怕的叫聲帶來的驚懼。
可他擔心的一切終歸還是會發生。
等待中的時光總是格外焦灼,雖然偏殿內生了十數個火盆,暖洋如春,但摻著宮人偶爾出入帶進的冰冷寒氣,那一陣冷一陣暖,好像心也跟著忽冷忽熱,七上八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一聲微弱的兒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李玉滿臉堆笑地賀喜:“皇上,皇上,您聽,孩子生下來了,這是皇上洪福齊天啊。”
皇帝臉上的緊張頓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釋然的喜悅。他疾步走到外頭,向著從寢殿內趕出來的齊魯道:“如何?是阿哥還是公主?”
見齊魯躊躇著不開口,也不敢抬頭,皇帝覺得奇怪,連忙說:“是阿哥還是公主都不要緊,孩子可好?”
齊魯仍是不答話,只是跪下叩首,而那兒哭聲一聲一聲,極是微弱。皇后側耳聽著,微微皺眉道:“怎么哭聲那么弱?臣妾的永璉出生時,哭聲可響亮了。”
話音未落,只聽寢殿里頭傳來一聲恐懼的尖叫,似乎是個尖銳的女聲。皇帝不知出了何事,擔心孩子的狀況,忙不迭地吩咐:“李玉,去把孩子抱出來給朕看看。”
李玉緊趕著去了,不過片刻,便抱出一個襁褓來,可是他抱著襁褓,卻站在廊下不敢過來。
皇帝當即變了臉色:“怎么回事?”
李玉面色發青,抖著兩腿道:“皇上,玫貴人她昏過去了。她……”
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快給朕看看。”
李玉遲疑著挪到皇帝跟前,卻不肯撒手。皇后與如懿對視一眼,聽得李玉顫抖地哭腔:“皇上,您不管看到了什么,您都穩穩當當地站著。您膝下有那么多阿哥,您還有千秋子孫……”
他話未說完,皇帝已經伸手撥開了襁褓,撒金紅軟緞小錦被里,露出孩子圓圓的臉,分外可愛。
皇帝不知就里,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是挺好一個孩子么?”說著伸手微微抖開襁褓,李玉幾乎是嚇得一哆嗦,皇帝觸目所見,幾乎是愣在了當地,碰著襁褓的手似被針扎了似的立刻收了回來。
如懿心內了然,但還是遠遠看了一眼:果然,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卻腹大如斗,整個腹部泛著詭異的青藍色。更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長著一男一女兩副特征。
饒是早有準備,如懿還是覺得后脊梁一陣寒涼與酥麻。
皇帝嚇得雙手一顫,幾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李玉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臉懼怕,雙手哆嗦著不知該如何處理。皇后也看清了,低呼一聲,花容失色,大為驚懼,緊緊攥住了皇帝龍袍的袖子。
只一瞬,如懿已咬了咬唇,幾步上前,顫抖的手將那黃緞精致的襁褓重新包好,只露出一張與別的嬰兒無異的面孔,那嬰兒并不怕人,甚至微微嵌開眼縫兒,好奇地看著她,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
“他”的身體在襁褓里蠕動著,并未覺得自己與旁的孩子如此不同。可是他偏偏雌雄未辨,驚世駭俗。
如懿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可悲。
她原本以為這個孩子雖然生得奇異,但是一出生就夭折了,才被皇帝下令燒掉,卻從不知道原來“他”真真切切地存活過,甚至不知道這世界的善意,便很快被來自所有人——包括“他”的父親的惡意所毀滅。
有那么一瞬間,她想,有沒有辦法讓“她”活著?
她看向皇后,而皇后的臉上帶著冷冽的決絕,她頓時打消了這個念頭。閉了閉眼,沖著反身一跪。
“皇上節哀。”如懿合掌叩首,聲音沉靜,“公主先天不足,不幸早夭,臣妾懇請皇上以先前所準之封號追封公主,再令寶華殿法師誦經超度,以盡父女之情,給公主以哀榮。”
她是極通透的人。既然救不了,那么便給這孩子一個死后的體面吧。“他”是男是女都不要緊,只要皇帝說她是個公主,給她公主應有的名分,那便算是一點補償了。
四周靜得有些駭人,偶爾穿過庭院的風聲,像不知名的怪物隱匿在黑暗中發出的低沉的嘶鳴。所有的人,包括皇后,都因如懿這一番話怔在了原地,心頭的震撼如驚濤駭浪。
父女之情!
這四個字,在恐懼的邊緣牽動了皇帝心中一點微薄的親情與憐憫。他望著伏地的如懿,拳頭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想起不久之前在翊坤宮和如懿一起給這個孩子取名的場景,心頭涌起無盡的悲傷,重重地點了點頭。
皇后似有異議:“皇上……”
然而皇帝揮一揮手,已下諭旨:“如嫻貴妃所言,賜玫貴人所生之皇四女名璟媃,追封和碩和宜公主。”
“臣妾替公主,替玫貴人,謝皇上隆恩。”
如此,已是皇帝的極限。皇后擰了擰眉,說了聲“是”,隨即命李玉去將那孩子“處理”掉。
皇帝顯然是受驚太過,連腳步都走不穩了,自回了養心殿去休息,皇后則留下來照料玫貴人,如懿便告退。
從永和宮出來時,夜已深沉。寒冷的冬夜哈氣成冰,玫貴人的寢殿里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心底的微涼如同被月光映照的茫茫雪野,凄寒而明亮的冷。
第二次。
這種欲挽生命流逝而不能的無助,如懿第二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上一次,還是周玄凌的離去。
然而說到底,她不過總是在馬后炮,當初漠然甚至樂見于嘉貴人出手暗害玫貴人的是她,如今她有何資格去裝模作樣地傷感?
“姐姐,你可算回來了。”
如懿頓足,抬頭時望見海蘭,從宮門口焦急地向自己走來,“姐姐臉色這么差,是永和宮有什么別的變故?”
“……并無。”如懿慶幸般微笑,握住海蘭的手,“幸而有你可安慰。”
玫貴人早產和公主夭折這兩件事,次日一早傳遍六宮,合宮驚訝者有,憐惜者有,幸災樂禍者亦有,唯有太后頗為傷心,然而她也并不是心疼玫貴人,只是可惜自己少了一個棋子。
如此一來,難免宮中人心浮動,慧妃和嘉貴人還在背后私語,說玫貴人是驕奢享福太過,才折了孩子的陽壽。這般流言如沸,不能不驚動帝后。幸而皇后“體恤”,下令永和宮不許外人出入,玫貴人這才免了驚擾,可以安心休養。
但玫貴人傷心如斯,皇帝卻也再未踏足永和宮一步探望安慰。這樣的反常之舉,太后也不免起疑,幾度欲問皇帝有關公主夭折之事,皇帝也不過含糊了幾句,便過去了。
這一份傷心,最終在紫禁城周而復始的冬雪里漸漸冷寂下去,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