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漸濃之際，長春宮里傳出消息來，皇后總算是狠下心要把貼身的宮女蓮心配給王欽，待中秋就要指婚。而蓮心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原本明年就可以出宮，如今皇后明擺著要她去跳火坑，她雖不敢反抗，到底心中是記恨起來。

　　惢心便悄悄兒地同蓮心搭上了關(guān)系，旁敲側(cè)擊挑撥了幾句，蓮心急于自保，很快落套，不過她到底伺候皇后多年，背主求榮是不能的，只愿在一些小事上盡力。

　　如懿本沒想過長久地用她，欣然應允。

　　這一日，如懿與海蘭照例作伴繡花，自在說話，并借著王欽和蓮心的婚事來探問惢心的心思。

　　這會子惢心對江與彬還沒有什么男女之情，不過是同鄉(xiāng)之誼，但李玉畢竟是個太監(jiān)，這種事情上如懿不想棒打鴛鴦，做跟皇后一樣的腌臜事。

　　其實無論惢心愿不愿意，李玉都已算是翊坤宮的人了，如懿也只是在心里可憐李玉那份最終也沒說出來的喜歡而已。

　　一時少簡進來傳話：“永和宮的玫常在腹痛不止，皇上命太醫(yī)過去查看，說是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了。”

　　海蘭手中的繡撐輕輕落地，如懿看她一眼，隨口問道：“這事兒咸福宮可知道了？”

　　少簡忙道：“現(xiàn)下還不曾，是李公公偷偷傳來的消息，今兒王副總管不當值，皇后娘娘也還不知道這事兒呢。”

　　“很好。”如懿放下手中的絲線，冷靜無比，“惢心，你去找蓮心，告訴她如果想要自救，就照咱們先前所說的做。少簡，你想辦法把玫常在的事兒透給咸福宮，以慧妃的性情，不用咱們引誘都會立時沖過去。從咸福宮到永和宮，必定要經(jīng)過儲秀宮門前，海蘭，咱們?nèi)ツ銓m里坐坐，只等著看好戲。”

　　海蘭看著如懿舒然一笑：“隨姐姐愿在哪里。”

　　儲秀宮與翊坤宮同處西六宮，中間不過隔著一個體和殿，但遠不如翊坤宮華麗，海蘭所居的內(nèi)殿更是布置簡潔素雅，除卻應有的器具，幾乎一樣多余的擺件也無。

　　海蘭并不是熱衷于享受的人，日子過得一向很安靜，用來打發(fā)時光的，不過是讓葉心把庫房里的各色絲線都選出來一一整理，都放在炕幾上。

　　這是十分費工夫的一件事。每種絲線都分門別類，浸在擰了各色鮮花汁子的滾水里煮過。她本出身繡院，對這些事熟能生巧，更怕內(nèi)務府用的燃料不好，讓永瑾皮膚不適，因而一向親力親為，絲毫不假手于人。

　　“沒料到姐姐會來，所以沒來得及收拾，叫姐姐見笑了。”海蘭將盛著絲線的籮筐挪開一點，又命葉心趕緊沏了熱茶來，“我這里的茶葉不比姐姐那里，姐姐別嫌棄。”

　　如懿端起茶碗?yún)s不急著喝，先輕嗅其味，繼而一笑：“這茶是桂眉，聞之有桂花的香氣，是皇上賞的吧。喝起來雖不如龍井、毛尖清新，倒也有趣。”

　　海蘭輕輕一笑，若一抹淡淡的云影輕飄：“好東西都在姐姐的翊坤宮和慧妃的咸福宮，皇上能記個有趣已經(jīng)不容易了。”

　　“有多少人想得到皇上這點記掛也不能，你何必自輕呢？”如懿啜了口茶，輕笑勸慰。

　　海蘭默默須臾，略坐一坐，左右并無外人，方有些無奈地看向如懿：“姐姐總是這樣氣定神閑，還想著打趣我。可是姐姐，萬一蓮心不肯來怎么辦？萬一慧妃沒有去永和宮怎么辦？萬一……”

　　如懿笑而不答，只是招招手讓葉心上來添了幾支蠟燭，海蘭正在疑惑，忽然外頭喧嘩聲大起，夾雜著女人尖叫的聲音、宮人的呵斥聲和太監(jiān)含混的話語。

　　海蘭立時警覺起來：“姐姐？”

　　葉心側(cè)耳細聽片刻：“仿佛是慧妃娘娘的聲音。”

　　海蘭怔了怔，立時站起身來，如懿則淡淡笑道：“海蘭，你瞧，方才你說了許多萬一，可結(jié)果就是一切都那么恰巧，再多的萬一就都成了杞人憂天。”

　　海蘭默默須臾：“姐姐，咱們……”

　　如懿起身，“去外頭看看吧。若是慧妃在儲秀宮門前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了。”

　　海蘭點了點頭，讓葉心去吩咐守門的侍衛(wèi)開了大門，和如懿一同出去。門外紛亂異常，有宮人侍衛(wèi)的腳步聲匆匆過來，顯然是被方才的聲響驚動了。

　　少簡和惢心趁著人多雜亂，溜回如懿身旁，悄聲道：“小主，成了。”

　　少頃，數(shù)十盞宮燈將儲秀宮門前照得煌煌如白日，慧妃被宮女們簇擁著過來，一張蓮瓣似的嬌美面孔驚怒交加，失了往日的姣好顏色，顯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如懿搭著少簡的手排眾上前，清了清嗓子，向眾人道：“這都什么時辰了，這樣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tǒng)？”言罷又看向慧妃，故作詫異：“慧妃這是怎么了？怎么嚇成這樣？茉心，你們就是這樣服侍小主的？”

　　茉心上前行了個萬福，驚恐道：“并非奴婢們不用心服侍，實在是……”她說不下去，看一看旁邊，太監(jiān)侍衛(wèi)們七手八腳地押著一個服制鮮艷的太監(jiān)，將他整個臉按在了塵土之中。

　　“這是哪位公公？”如懿好奇道。

　　侍衛(wèi)急忙回稟：“回貴妃娘娘的話，這是皇上跟前的副總管太監(jiān)王欽公公，也不知是喝醉了酒還是怎么，方才慧妃娘娘帶著宮人經(jīng)過，他便發(fā)了狂似地沖上來，莽撞僭越，冒犯了慧妃娘娘。”

　　“竟然有這樣的事？王欽又不是不認識慧妃，怎會冒犯她呢？”如懿故意問道，又命其中一個侍衛(wèi)：“還不快去稟告皇上？”

　　聽了如懿這句話，慧妃也緩過神來，厲聲呵斥：“將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立刻拖到皇上跟前去，給本宮交代個清楚！”

　　她鬢發(fā)凌亂，云髻松散，幾支白玉南紅如意珠釵斜斜地墜在耳邊，一副將墮未墮的樣子，如懿也沒準備提醒她，就讓皇帝看一看她這副樣子吧，比任何人的話語都更有說服力。

　　看著侍衛(wèi)走遠了，慧妃才回頭恨恨道：“嫻貴妃……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如懿和善道：“慧妃怕是忘了，這里是儲秀宮，本宮過來與愉嬪一起給四阿哥繡衣服。方才聽得外頭喧嘩，出來一看，不意是慧妃在此。如何，慧妃無礙吧？”

　　慧妃被如懿看了笑話，著實惱恨：“本宮有礙無礙，不勞嫻貴妃關(guān)心。”

　　如懿含著矜持的笑意，柔聲道：“慧妃誤會了，本宮也不想過多關(guān)心，只是你這番模樣在愉嬪宮門前，若是有什么風言風語傳出去，只怕連累了愉嬪的名聲，本宮不得不過問緣由。”

　　慧妃被她那句“連累名聲”氣得發(fā)怔，急怒之下，反而露出森森笑意：“好！好！本宮倒要看看，誰敢亂傳什么風言風語！本宮還想知道，王欽敢在儲秀宮外冒犯本宮，是不是有人存心指使！”

　　二人正僵持著，過了半晌，才見不遠處明黃一色御輦迤邐而來。雙喜請了安上前道：“慧妃娘娘，皇上駕臨。”

　　慧妃瞪了如懿一眼，御輦尚未停穩(wěn)，她已滿面是淚撲了上去，伏倒在地哭訴：“皇上，皇上，您要為臣妾做主！臣妾自侍奉皇上左右，從未受過這樣的羞辱，皇上！”

　　皇帝自御輦而下，見她這衣冠不整的模樣，憐惜之余更有幾分不快，覺得她失了后妃的體面，便皺眉道：“李玉，還不快扶慧妃起來。”

　　慧妃猶自啼哭不已，如梨花一枝春帶雨，如懿適時上前，端著得體和周全的風姿向皇帝進言：“皇上，慧妃一直哭哭啼啼的，王欽也滿嘴嘟嘟囔囔地說著胡話，只怕想讓旁人不知道都難了。依臣妾看，不管何事都不宜外揚，不如先借愉嬪的儲秀宮一用，關(guān)門閉戶地好好問話。”

　　皇帝見她盈盈站在夜風中，三言兩語倒是紋絲不錯，句句鞭辟入里，心頭很是贊許，不免關(guān)切兩句：“長街風大，你才生完永瑾，需要好生休養(yǎng)，不可站在風口上。”

　　說完，皇帝輕蔑地瞥了一眼被人按在地上的王欽，他滿臉通紅，似有醉意，也不便再拖去別的地方，遂向海蘭道：“海蘭，那就委屈你了，先進你的儲秀宮吧。”

　　海蘭盈盈一拜：“臣妾這就去屏退宮人，皇上慢慢處置便是。”說著側(cè)身讓了皇帝與如懿、慧妃進內(nèi)，惢心與少簡幫著葉心，忙不迭地把殿內(nèi)收拾干凈了，奉上茶水。

　　皇帝在正殿坐了，深深地看了看如懿與海蘭，道：“你們就坐在朕身邊，一同聽一聽吧……將王欽那個不知死活的拖進來。”

　　如懿應了聲，吩咐儲秀宮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五福：“看王欽的樣子像是喝醉了，你拿冰水潑醒了他，再帶進來回話。”

　　因事出突然，慧妃又被驚擾，皇帝也不欲多留人在殿中，只許慧妃隨身的侍女茉心和自己的貼身太監(jiān)李玉在內(nèi)伺候著，少簡等人都退了出去。

　　慧妃一見人少，更是淚如雨下，嗚嗚咽咽地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皇帝有些不耐煩：“你一見朕便說受了天大的羞辱，如今又不肯說到底是什么委屈，你叫朕怎么幫你？”

　　如懿知道這一切的前因是慧妃知道了玫常在有孕之事，才會想都不想就往永和宮去，可這事兒尚未泄露，不能說給皇帝知道，一時之間，慧妃也沒編出個理由來。

　　茉心倒是機靈，腦筋轉(zhuǎn)了轉(zhuǎn)膝行上前道：“回皇上的話，方才慧妃娘娘聽說了玫常在腹痛不止，擔心常在的身子，所以想去永和宮探望，也當盡了之前誤傷常在的愧疚之情。從咸福宮去永和宮，必要經(jīng)過儲秀宮前的甬道，誰知王欽從不知從哪兒趕了過來，沒頭沒腦地就往慧妃娘娘身上撲，嘴里還說著不干不凈的話。”

　　慧妃得了這提醒，勉強定神，伸出衣袖泣道：“王欽簡直如瘋魔了一般，一上來就撕扯臣妾的衣裳。皇上看臣妾袖口，都被他拉扯破了……”

　　她哭哭啼啼的訴苦，然而每說一句，皇帝的臉色就差上一分，其后王欽被拖進來，尚未恢復神志，那舉止實在令人作嘔，自己的愛妃被一個太監(jiān)給輕薄了，皇帝如何想象不出那場景，眼中盡是陰郁的怒火，灼灼即可燎原。

　　如懿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善解人意，急忙叫人將王欽拖出去押在廊下。李玉亦在旁勸說道：“皇上，王副總管這個樣子，怕是什么都問不出來了。他今日既不當值，便是在自己屋子里，奴才記得住在他隔壁的小卓子也不當值，估計傳小卓子來問一問，便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皇帝鼻翼微張，額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動著，極力壓抑著怒氣道：“你去傳小卓子。再讓人傳太醫(yī)來，看看那個狗奴才到底發(fā)了什么癔癥才這般膽大妄為！”

　　李玉躬身退下。如懿見慧妃的絹子哭濕了，便將自己的解下遞與她跟前，懇切道：“慧妃也別惱了。小卓子和王欽所住的廡房就在附近，一會兒便到了。還是先擦擦眼淚吧，莫讓奴才們看了笑話。”

　　皇帝就在眼前，慧妃見如懿一臉的“誠懇”，亦不好發(fā)作，只得恨恨接過了絹子撂在一邊。這樣的小脾氣被皇帝看在眼中，更覺得她十分的不懂事。

　　眾人沉默等待須臾，只聽推門聲近，李玉已帶了小卓子過來了。

　　李玉將人推進來，卻是一個宮女，皇帝皺眉道：“你怎么帶了個宮女進來？小卓子呢？”

　　李玉一臉尷尬，只好厭惡地掰著那人的臉向皇帝解釋道：“皇上有所不知……這……這就是小卓子……”

　　皇帝定睛一看，那打扮得花容月貌的“宮女”可不正是小卓子？他漸漸回想起來小卓子年歲不大，長得確實清秀，男生女相。他嫌惡地別過臉去，揚聲喝問：“他打扮成這個樣子做什么？”

　　小卓子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是羞愧難當，磕頭不止。

　　李玉看他什么也不肯說，便道：“皇上，太醫(yī)也已經(jīng)來了，在給王欽查看，奴才立即請他進來。”

　　皇帝微一頷首，李玉趕緊開門召了太醫(yī)進來。太醫(yī)亦是大驚失色，磕了頭道：“皇上，微臣已經(jīng)給王公公搭過脈，他不是酒醉，而是服食了過多的阿肌蘇丸所致啊！”

　　慧妃微蹙著淡淡煙眉，抽噎著問：“阿肌蘇丸是什么？”

　　太醫(yī)滿面驚惶，不知該不該答，然而皇帝與慧妃皆是一臉疑惑，只得硬著頭皮道：“此物是外頭坊間的秘藥，以蛇床子、川芎、淫羊藿所成……”

　　皇帝也是讀過幾本雜書的，立時明白過來，不覺滿面鐵青，咬牙切齒道：“大膽！”

　　如懿抬了抬眼，示意太醫(yī)和茉心出去，再厲聲喝令小卓子：“你若是再不說，就去慎刑司說給那里的精奇嬤嬤聽吧！”

　　小卓子整個人軟在地上，過了半天才嗚嗚咽咽道：“回皇上……王副總管本來是個太監(jiān)閹人，卻一心想要做個男人，他看奴才有幾分像女子，便讓奴才裝扮成宮女，在奴才身上作威作福，肆意打罵，害得奴才生不如死！”

　　皇帝輕輕咳嗽一聲，李玉即刻會意：“奴才立刻帶人去王欽的廡房搜查。”說著便匆匆去了。過了一炷香時分，李玉便領(lǐng)了小太監(jiān)進來。李玉垂手候在一旁，小太監(jiān)則手捧一個黃楊木盒子站在李玉身側(cè)。

　　皇帝見了，眉心隱隱有暗火跳簇，道：“那么今日，又是為何？”

　　小卓子哭得差點哽住：“今日王副總管不當值，一回到廡房就開始吃藥。奴才就在隔壁，在窗外看見他這樣，便嚇壞了，一時也不敢回去，就悄悄躲了起來。王副總管服食了那些臟東西后四處找不到奴才，大約是藥性發(fā)作，發(fā)了狂似地跑了出去，奴才這才敢偷偷回廡房。”

　　慧妃氣得滿面漲紫，跪倒在皇帝膝下哭道：“皇上，您一定要為臣妾做主。王欽敢在宮內(nèi)服食這種□□之物，沖撞臣妾，簡直應該碎尸萬段！”

　　李玉聽到此節(jié)，方才指著小太監(jiān)手里的黃楊木盒子道：“皇上，奴才奉旨去王欽房中搜查，一搜便搜到這一大盒污穢東西，奴才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奴才不敢擅專，立刻捧來請皇上過目。”

　　說罷，他親自捧過盒子走到皇帝身邊，只對著皇帝一人打開。皇帝只看了一眼，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搐起，和太陽穴突起的青筋一般，昭示著他發(fā)自心底的憤怒。

　　李玉立刻蓋上盒子，適時地添上一句：“自從皇后娘娘有意將貼身宮女蓮心許配給王欽做對食之后，王欽就總在奴才們面前吹噓自己有男兒雄風。原來就是憑這些污穢東西！”

　　這句話實在說的妙，恰到好處地勾起了皇帝對皇后的疑心。他眸光一冷，唇齒間吐出的話語如尖銳的冰凌：“召集滿宮的內(nèi)監(jiān)入慎刑司，看著王欽挑斷手筋腳筋，再‘貼加官’，看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還敢穢亂后宮！”說完又厭惡地看了一眼小卓子，“把他也打發(fā)去慎刑司服役！”

　　在慎刑司服役雖然生不如死，但好歹留下一條命，這樣惡心的事被皇上知道，皇上不要了他的命已是難得。

　　如懿保持著矜持沉靜的容色，看著小卓子被拖出去，只是在視線與李玉對上之時，露出了一分不動聲色的笑容：那小卓子平日仗著與王欽的關(guān)系，時常聯(lián)合御前的幾個奴才欺負李玉，如今這般也不值得可憐。

　　事情處置完畢，皇帝略安慰了慧妃兩句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