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工筆,在如懿的孩子誕生的那一刻開始改寫。
乾隆元年三月初五,嫻貴妃誕下皇四子,成為皇帝登基后的元年得到的第一個皇子。皇帝喜不自勝,日日設宴,又賞賜翊坤宮上下,連著與嫻貴妃同住的愉貴人也晉為愉嬪,春風得意,恩寵斐然。
皇帝特許四阿哥可以養在生母身邊的旨意,也很快曉諭六宮。為此,皇后不止一次地向皇帝和太后提及祖宗家法,奈何這次皇帝異常地堅決,太后為著要利用如懿,也不加過問,皇后也無可奈何。
這樣格外的恩寵與榮昭,落在外人眼中,既是四阿哥盛寵與榮耀的象征,亦是在向后宮嬪妃昭告嫻貴妃在皇帝心目中不可動搖的地位。
四月里,皇帝猶嫌不足,直說四阿哥能夠平安降生是祖宗庇佑,于是下旨對太后崇以尊號,增加了壽康宮太妃太嬪們的月銀份例,更許先帝已故的敦肅皇貴妃從葬泰陵,從前歿了的幾位在圓明園和熱河行宮伺候的貴人、常在、答應,或是侍奉過先帝的官女子,一律都被追封了太嬪,也遷往泰陵陪伴先帝。
當然,是借著生子這樣的喜事,如懿才大膽地向提起追尊皇帝生母之事,言辭之中只說是為四阿哥積福,令皇帝感動不已,又不會讓太后起疑。
倒是為此,慧妃在咸福宮不知摔碎了多少花瓶。
因為如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頂了金玉妍孩子的名兒,想想都犯膈應,所以四阿哥的名字,皇帝與如懿商量了多日。最后,皇帝親自擬定了永瑾之名。瑾者,美玉也,又可指美德,朗朗上口,如懿自己倒是很喜歡。
這個孩子終歸不是嫡子,不需要“璉”、“琮”、“璂”這樣寓意深長的字眼。
永瑾從出生到滿月的歡宴足足持續了一個月,羨煞旁人的同時也招致多少怨懟。皇帝甚至不忘施恩于如懿的母家,在前朝給予了訥爾布諸多賞賜,一時,如懿在后宮之中風頭無兩,烏拉那拉氏全族也一掃景仁宮皇后獲罪之陰霾。
皇帝在哪里,就會將春意帶到哪里,如懿可以侍寢之后的翊坤宮,自然算的上春光明媚。整整一個春日,除了翊坤宮和咸福宮,也就只有一個宮女得了皇帝一時寵愛封了秀答應,其余各處都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的寥落。
即使有了自己的孩子,如懿也沒忘了大阿哥永璜。翊坤宮若是只有一個皇子,眾人的目光就只會在永瑾身上。但如果有永璜這個皇長子做擋箭牌,眾人雖然暫時忌憚貴子的身份,時間長了,四阿哥非嫡非長,也就不引人注目了。
她給永璜庇蔭,永璜分去永瑾的矚目,算是各取所需吧。
五月里,春日將盡,如懿在阿哥所安排的幾個人很是“盡心”。皇后很快得知如懿似乎有意收養永璜,十分不安。
原本,皇后是嫡母,永璜生母又出身于富察氏,皇后想要收養永璜是無人可以置疑的。偏偏皇后總是在關鍵時刻意氣用事,不肯抬舉永璜,思前想后,便抬出了慧妃。
慧妃無子,侍奉年久,又在妃位,有資格也有這個情面收養永璜。若憑空得了一個兒子,慧妃自然對皇后感恩戴德。
這一日如懿哄睡了永瑾,照例和海蘭一同做著小兒家的肚兜,迎頭便見李玉進來傳旨,打了千兒喜滋滋道:“傳皇上的口諭,請貴妃娘娘速往皇后宮中見駕。”
“這不早不晚的,什么事兒?”海蘭疑惑道。
李玉忙道:“奴才也不知道。王公公和奴才是一同出來的,他去了咸福宮,傳了一樣的口諭給慧妃娘娘。貴妃娘娘,您趕緊著吧,輦轎已經在外頭候著了。”
如懿即刻更衣梳妝,出門的時候竟下起了毛毛雨。雨絲一撲上臉,才覺得那雨早無涼意,帶著甜沁沁的花香和暑氣將來的溫熱——夏天快到了啊。
到了長春宮中,蓮心已經掀了簾子在一邊候著,見了如懿便笑道:“貴妃娘娘來了,慧妃娘娘也剛到呢。”
慧妃應當早有準備,難怪來得飛快。如懿進去,見慧妃與皇后一左一右伴在皇帝身邊,似在說笑著什么,極為融洽。這樣家常熱鬧的場景,在如懿眼里卻已是久遠前的懷念了。
她低下頭,一一見過皇帝皇后,慧妃卻仍然坐著,也不行禮,只嘴上說:“嫻貴妃來了。”絲毫不顧及她的位份實際上是低于如懿的。
然而皇帝都不說什么,旁人又能如何?
如懿容色依舊平淡,看皇帝向自己招了招手,關切道:“這么急過來,沒淋著雨吧?永瑾怎么樣,還哭鬧么?”
“這樣的春雨迷蒙也快要過去了,臣妾見了只覺得歡喜。”她淺淺笑著,“永瑾乖巧得很,方才睡下了,倒省得一番精力。”
慧妃一貫不喜歡她奪去皇帝的矚目,不等皇帝再問什么,就膩著他嬌俏笑道:“臣妾卻是受不得風雨輕寒。記得上次在皇上宮里看到一頂遮雨的蓑衣,臣妾可喜歡了,皇上不如賞了臣妾吧。”
皇帝本不歡喜慧妃打斷自己的話,但見她嬌嗔時,領口上的白玉流蘇蝴蝶佩晃得如白雪珠子一般,尤為嬌艷欲滴,便也不禁失笑道:“那是外頭得來的,說是民間避雨的器具。還是你父親高斌找來的玩意兒,誰知他這樣偏心,竟沒留一件給你。”
慧妃噘了櫻唇道:“父親是最偏心了,眼里只有皇上,沒有女兒。”
皇帝笑道:“你父親偏心朕,朕就偏心你了。你既喜歡,便拿去吧,只一樣,不許戴了各處逛去。”
慧妃如果真的穿上了那樣俗套的蓑衣斗笠到處晃悠,場面一定很壯觀。如懿強忍著笑意,看慧妃含笑謝了,還暗地里瞥了她一眼,得意洋洋地取了一粒香藥李子吃了。
在后宮里,忍笑,也是一種修行。
如懿忍了又忍,才狀似懵懂地看向皇帝:“皇上今日這么急著叫臣妾等過來,不知是為了何故?”
皇帝終于想起正經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是有件要緊事與你們商量。”
眾人答了“是”,皇帝方道:“今兒朕查問永璜的功課,見他瘦是瘦了些,但換了身新衣裳倒也精神。誰知朕才命他寫了幾個字,那孩子卻不太爭氣,只盯著朕案上的瓜果心不在焉的。”
皇后微微一凜,唯恐皇帝怪自己教導不力,忙起身道:“皇上切勿怪罪。永璜年紀還小,讀書寫字的時候分心也是有的,臣妾一定會讓師傅好好管教約束,這樣的事定不會再有了。”
皇帝慢慢啜了口茶,道:“朕原也這么想著,孩子年幼貪玩總是有的。可是朕看他寫字的時候翻出袖口來,手臂上竟帶了傷。再三問了,才知道是今天永璜在御花園玩耍的時候在假山上磕的……可是伺候永璜的幾十個人,竟沒有一個是知道的!”
慧妃有心要裝出對永璜的關懷來,“哎喲”一聲,道:“那奴才們也太不小心了,既替永璜換衣裳,怎會看不見傷痕?要么是太粗心,要么那衣裳根本就不是他們替永璜換的。”
如懿看著慧妃做戲,不動聲色,心中卻想永璜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在艱辛的童年時光里,已懂得了怎樣不聲不響地告訴皇帝自己的委屈,一切都那么恰好,當真是不枉她算計一回了。
皇帝也不知信沒信慧妃的作派,只頷首道:“誠如慧妃所想,朕仔細看過才發覺,永璜外頭的新衣裳是臨時套上的,里頭的衣裳怕是穿了三四日都沒換了,油漬都發黑了。”
皇后暗里咬了咬唇,露出滿面愧疚和不安:“……都怪臣妾不好。都說永璜是沒了額娘的孩子,臣妾格外心疼他些,還特意多撥了一些人去照顧。誰知道人多手雜,反而不好了。皇上放心,等下臣妾親自去阿哥所好好責罰那些奴才,以儆效尤。”
這是要將自己撇清,全都推到奴才們頭上,但奴才們都是看著主子的臉色做事,皇后撇的太清,反而適得其反,讓皇帝生疑。
果然,皇帝望了她一眼,眸中似有幽幽冷意:“那些奴才朕自會發落,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朕想來想去,還是得給永璜尋個能照顧他的額娘,才不會再讓那起子奴才輕慢了他。”
皇后微微一怔,雖是如她所愿說到正題了,可皇帝對她那種不信任的態度在她意料之外,她一時竟忘了附和。
尚未反應過來,慧妃已經如最初預計的那般,滿面含笑:“皇上,臣妾膝下無子,長日寂寞。還請皇上成全臣妾一片盼子之心,將永璜交給臣妾撫養吧。臣妾一定會恪盡為母之責,盡心照料。”
皇后這才醒轉過來,忙著為慧妃幫腔:“慧妃溫柔賢淑,也年長些,倒是照顧永璜的絕佳人選。”
皇帝的目光在她們二人之間逡巡了一回,不置可否。隨即他看了眼如懿,似有探詢之意:“嫻貴妃可有這樣的心思?”
如懿含笑道:“若能有大阿哥承歡膝下,是臣妾之幸。但皇后娘娘與哲妃出身同族,又生育過二阿哥與三公主,原是最妥帖的人選。臣妾雖然喜歡大阿哥,但也不敢妄言僭越。”
皇帝看了一眼微露尷尬的皇后,涼涼道:“皇后本就辛苦,朕怎么忍心還去勞煩她?你們都喜歡永璜,這個朕知道,可是也得孩子與你們投緣才好。朕已經讓人把永璜帶來了,他愿意選誰為養母,誰有這個福氣得了朕的大阿哥為子,讓永璜自己決定。”
說著便有人帶了永璜進來。永璜已經八歲了,身量雖比同齡的孩子高些,卻顯得瘦伶伶的,面色也有些發黃,沒什么精神。
如懿見他雖低著頭,卻有幾分這個年紀的孩子所沒有的對于世事的了然,更加確信了自己方才的念頭。
皇帝溫和地招手,示意永璜走近,一指如懿和慧妃,慈愛地向他說道:“永璜,這是你嫻娘娘和慧娘娘。你告訴皇阿瑪,你喜歡她們誰做你的額娘?”
看向如懿時,永璜眼中似乎露出了一星半點的喜悅,然而轉瞬不見。片刻之后,永璜垂了垂首,悶悶道:“皇阿瑪,兒子有額娘。兒子的額娘叫富察·諸瑛,是皇阿瑪的哲妃。”
皇帝觸動情腸,憐愛地撫撫他的頭發:“好孩子,你額娘去了,但誰也替不了你的額娘。皇阿瑪只是想找個人好好照顧你,像你額娘一樣疼你。”
永璜懂事地點點頭,不著痕跡地按了按肚子,余光瞥一眼如懿。慧妃為顯親近,伸出雙手作勢要抱他:“永璜,來,來慧娘娘這邊,讓慧娘娘抱抱你。”
這就是生過孩子和沒生過孩子的區別了。如懿微笑著,將永璜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取過一塊芙蓉酥道:“好孩子,先吃點東西,再去給慧娘娘請安。”
那芙蓉酥是永璜的最愛,也是這段時間如懿常命惢心去給他送去衣食,他才能吃到的。想到這些,永璜便下定了決心,笑著取過芙蓉酥撲進了如懿懷中。
慧妃神色一黯,似是無限失落,便有些懶懶的。皇后擰了擰眉,心底里怪慧妃實在不中用,面上掛著些許疏落的笑意道:“恭喜嫻貴妃了,連得兩子。”
皇后的話甚是刺心,慧妃自不服氣,癡纏著皇帝:“皇上,永璜只是喜歡那塊芙蓉酥才過去的。這樣不算,您讓永璜再選一次,臣妾也拿塊糕點在手里。”
皇帝其實也屬意于如懿,此刻也只是安慰慧妃:“好了。你身子不大好,受不住孩子的頑皮。何況你常要陪著朕,嫻貴妃比你清閑許多,永璜由嫻貴妃照料也是好的。永璜,你以后可要更加用功,要給你四弟做一個好表率。”
永璜在如懿懷中乖巧地點頭。
如懿把著永璜的手,喂他吃了芙蓉酥,看他慢慢喝了水,方笑道:“皇上若放心將孩子交給臣妾撫養,就是臣妾的福氣了。”
皇帝的目光溫煦如春陽,融融泄泄:“母子的緣分都是前世修來的,永璜既選了你,以后你便是他的額娘了。”
如懿仰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覺也含了溫煦清湛的愉悅。
翊坤宮本有永瑾這個襁褓幼兒,伺候的人已是精心挑選的,永璜也曉事了,無需多費什么精神,只是侍奉上要格外謹慎,以免再生出奴大欺主的事來,這都有海蘭為她把關,查缺補漏,所以一切順遂。
如今海蘭已是愉嬪,皇帝賞了臨近的儲秀宮給她居住,來去方便。每逢如懿伴駕之時,永瑾便會被送去儲秀宮,永璜也一口一個“愉娘娘”喊得親熱。
海蘭對永璜雖然不比對永瑾那樣事必躬親,衣食住行卻也十分留心,唯恐被人挑出如懿的錯處去。
此后,每日晚膳罷,翊坤宮都是最熱鬧的。有時候是海蘭陪著如懿一塊兒刺繡描花,永璜在一旁逗著永瑾取樂,有時候則是兩人捧著書卷考教永璜的功課。永璜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將一日的見聞事無巨細都告訴如懿,或者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
這樣的天倫之樂,卻因計謀的加入而變得不那么純粹溫情,永璜的舉止也總帶了些小心討好的意味。他們似乎在扮演一對親密的母子,如同昔年的皇帝與太后。
唯有皇帝是不需要做戲的。因著永璜,他來翊坤宮的時候比以往更多,大約是在永璜身上看到了從前在圓明園中的自己。隔上兩三日,即便不在如懿或海蘭處過夜,皇帝也必定會來一起用膳,順便考問永璜的功課。
一個長子,一個貴子,隨便哪一個都是讓后妃歆羨的,偏偏都讓如懿一個人得了,眾嬪妃都說這是上天眷顧,對她敬畏有加。漸漸地,連咸福宮的慧妃也顧忌著兩位皇子,對如懿客氣了不少。
縱然如此,皇后對如懿的嫉恨卻是更深了,但她不敢明目張膽地難為如懿,便只縱容底下人磋磨永璜。上書房的先生們為了奉承二阿哥這個心照不宣的太子,不需皇后多言,明里暗里也會打壓著永璜。
看著來訴委屈的永璜,如懿只囑咐他務必忍耐。她太清楚皇帝對嫡子的執念,這樣的事,即使輾轉讓皇帝得知,他也是不會過問的。
除非哪一日這個嫡子沒有了……一時之間,如懿有些被自己的想法驚著了。說實話,在此之前,她固然心狠手毒,卻從沒想過要對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下死手。可她看著永璜,再看看永瑾,心頭忽然就冷了下來。
她當然知曉皇帝已將二阿哥永璉的名字寫在了正大光明匾后頭。永璉在的一日,皇帝絕不會讓其他人登上太子之位。無論皇后能不能活到永璉登基那天,只要永璉為帝,以她和皇后之間的仇怨,她和她的孩子絕無什么好下場。
皇帝說愛她,卻做不到寵妾滅妻、廢嫡立庶,這一世,她想要重臨萬人之巔,是真得不得不爭了。
如是,她開始格外留心阿哥所,及時將三阿哥被慣養得太厲害的事告知純嬪,引得純嬪來哭訴了幾回。她與海蘭一明一暗旁敲側擊,自然加深了純嬪對皇后的恨意,以待來日之用。
無人之時,如懿握住海蘭的手,問道:“海蘭,你一定猜到了我會做什么吧……你會怕我么?”
海蘭遲疑片刻,深沉道:“我的性命是姐姐給的,我的榮寵是姐姐求的。姐姐若不愿意,我也無意生子奪寵,左右姐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若說我真有什么害怕的,我只怕自己不中用,不能保護姐姐……僅此而已。”
雙手交握時有妥帖的溫度,恰到好處地給予如懿一瞬的平靜。
于她而言,海蘭是她在這世上僅有的一絲柔軟,提醒她無論做到何種境地,都不是孤身一人,亦不至于全然變成一具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