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年關將近,皇帝依著規矩留在皇后宮里用了臘八粥,嬪妃們都要退讓。如懿快七個月的身子越發笨重,便閉門謝客,命小廚房做了臘八粥,只與海蘭在暖閣里自在說話。
海蘭將翊坤宮這個月的用度一一交待分明,又道:“眼下快過年了,各宮里人情來往開銷大,倒是皇后娘娘力行節儉,咱們的衣著老是入關時的花色式樣,這項上的花銷少了些許。前兒皇上過來,看我穿得衣服有些呆板,隨口問了兩句,我便旁敲側擊地說了兩句。看皇上的意思,好像不太高興呢。”
“成日家看著后宮年輕美貌的嬪妃們穿得如此簡素,皇上怎么會高興?”如懿用小銀匙攪了攪碗里被煮的粘稠的粥,輕輕嗤笑,“皇后一心想當賢后,順帶著也是在給后宮嬪妃立威,可皇上卻未必領這個情。現在天下安穩,皇上并不需要后宮給他省多少銀子,他只希望后宮讓他舒心,皇后這是吃力不討好了。”
海蘭微微詫異:“姐姐難道不想讓皇上看見您的賢德簡樸嗎?”
如懿舀了一勺粥慢慢吃了,似乎對粥的清甜格外滿意,唇邊的笑意漸濃:“賢德簡樸,那是皇后該有的德行。咱們這些做嬪妃的再怎么節衣縮食,也不會有史家給咱們著書立傳。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咱們應該做的,就是去拼寵愛拼孩子。這樣很世俗,但也很現實,海蘭,咱們只能這樣活。”
似正身的如懿那樣活,也是一種生存方式,但結局顯而易見。她匆匆一世,紫奧城的故事已圓滿了,但紫禁城的傷心,有慈寧宮里那位鈕鈷祿·甄嬛足夠了,不需要她再增添一份。
海蘭啜了一口茶水,怔怔地望著她,忽然笑將出來:“我有些慶幸姐姐不是皇后,還可以過得這樣自在。只是姐姐,咱們做嬪妃,就要被皇后壓著,終究有得必有失。”
“有得必有失……所以,皇后也一樣。”如懿攤手笑道,“比如皇后就不能像你我一樣過得這樣自在,這會子,皇上怕是已經在興師問罪了。皇后一向自矜身份,這個年怕是要難過了。”
果然,傍晚李玉與敬事房的人一同過來,皇帝賜了海蘭一件芙蓉蜜色繡折枝紅梅宮裝,料子是宮里最時興的輕柔緞面,在袖口、衣襟和裙裾上繡滿蘭草素馨花樣,拈了金線薄薄織起,拂動間輕盈柔美,光彩奪目。
如此,也算昭示了皇帝對皇后的態度。
得知皇帝又翻了海蘭的牌子,鳳鸞春恩車走在長街上,牽動著每一個宮妃的心思。皇帝人都去了長春宮,皇后卻沒有本事攏住了人,臘八節的好日子卻叫愉貴人去了養心殿,這也算是紫禁城里難得的笑話了。
第二日去長春宮請安,皇后的眼珠子都要沁了血,可有如懿在,她也不敢明著為難海蘭,不過任由慧妃和嘉貴人夾槍帶棒地說兩句,海蘭記住了如懿的話,好話賴話一并受著,叫她們一點錯兒也挑不出來。再要過分,自有如懿相助。
這算是頭一次,如懿想感謝皇帝,貴妃與妃一字之差,可官大一級壓死人,縱然有皇后撐腰,慧妃也不敢輕易放肆。反正大不了她就裝作動了胎氣,學一學在現代社會見慣了的綠茶婊。
如此安穩到了正月初一,合宮陛見,嬪妃們往慈寧宮參拜完畢,都留著陪坐敘話。
太后一身盛裝,逗著幾位皇子公主,也顯得格外高興。因見大阿哥身形消瘦,太后不禁奇怪,拉著大阿哥問道:“旁人還好,三阿哥尤其養得胖嘟嘟的,怎么大阿哥倒見瘦了?”
大阿哥的乳母忙道:“大阿哥年前一個月就一直沒胃口,又貪玩,一個沒看見就竄到雪地里去了,著了兩場風寒。”
太后臉色一沉:“阿哥再小也是主子,只有你們照顧不周的不是,怎么還會是阿哥的不是?下次再讓哀家聽見這種話,立刻拖出去杖刑!”
那乳母訕訕地退下了。皇后見狀,便引了二阿哥和三公主去太后膝下陪著說笑了好一會兒,太后方轉圜過來,又問了兩句如懿龍胎的狀況,額外賞了一對玉如意下來給她安枕。
稍后嬪妃們都告退,太后只留了皇帝和皇后往暖閣說話。如懿心里有數,估量著以后是不必這樣“勤儉節約”了,便打趣著讓海蘭趕緊把皇帝賞賜的衣裳換上。
果不其然,午后皇后的懿旨就下來,說以后宮妃們的衣服還按以前的規矩做。不過皇后自己以身作則,還是衣飾簡約,克勤克儉。
借由這衣飾之事,太后正式開始插手后宮中之事——在皇帝的默許之下。宮中的瑣事雖還是皇后管著,但每逢旬日便揀些要緊的說與太后聽,或是傳內務府總管來詳談,如此一來,皇后倒是比素日清閑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著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動些。
過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熱熱鬧鬧地過,百戲、雜技、歌舞,沒有一日是斷的。連清音閣的戲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宮苑里四散開去。
這才是宮里的日子。天家富貴不只是民間傳聞里的錦繡堆砌、金碧輝煌,而是那種戲文曲子里天上人間、流水落花緩緩流淌似的沉靜。
二月二,“龍抬頭”,宮中的地龍收了起來,天氣也一日暖似一日。只是京城春日多風沙,未見新綠,便透出來人比花嬌,連宮女們都換上了濃碧淺綠的宮裝,清新宜人,像綠葉般帶著汁水豐盈的氣息,襯得滿宮的嬪妃們成了嬌艷的花朵,姹紫嫣紅爭艷。
這一日翊坤宮里靜悄悄的,惢心帶著宮人們輕手輕腳地換上春日里用的珠綾簾子,小廚房里做了些魚茸荷花糕,這是做給嬰兒的吃食,如懿又讓少簡收拾了兩樣時新點心,一并拿去阿哥所送給三阿哥。
海蘭見了便笑說:“年下純嬪是來得最勤的,姐姐是該有所表示。她心里除了兒子沒別的牽掛,姐姐關心三阿哥,純嬪自然懂得投桃報李。”
“愉小主說的極是。”少簡笑道,“只是奇怪了,純嬪娘娘的三阿哥養得又肥又壯,都三月里了還裹得嚴嚴實實的,阿哥所伺候的嬤嬤們連對皇后的二阿哥都沒這么上心呢。”
如懿嘴上笑著:“三阿哥年紀最小,她們上心也是應該的,也顯得皇后‘不獨子其子’。你把東西交到三阿哥的嬤嬤手上后,留心看著她喂了三阿哥,看看合不合口味。”
然而她心里卻明白,這多半是嘉貴人給皇后出的主意,如此嬌養三阿哥,小孩子承不住這樣的福氣,以后身子骨反而不強壯。
但那又如何?退一步說,三阿哥越沒有出息,她的孩子才能更加受皇帝看重。她不去主動傷害三阿哥,已經是對純嬪的示好退讓了。
少簡答應著去了,半晌卻又轉了回來。彼時如懿與海蘭一同站在窗前,賞玩著內務府新送來的一盆玉石珊瑚。聽得少簡回稟說在御花園見到大阿哥的事,不覺回頭道:“你見到大阿哥的時候,他身邊并沒有奴才們跟著?”
少簡點頭道:“大阿哥一個人從假山后面跑出來,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是沒有人跟著。”她仔細想了想,又說:“奴婢還記得大阿哥的衣領上沾了些油漬。這個時候還沒到午膳,阿哥公主們的早膳清淡,不見油腥。這油漬一定是隔夜的。”
“阿哥所的人竟然如此輕慢大阿哥?”海蘭聽了都有些震驚,“聽說阿哥所照顧大阿哥的奴才,比照顧皇后親生的二阿哥的人,還要足足多上一倍呢。”
如懿輕輕一嗤:“那有什么用?自從富察格格被追封了哲妃,皇后對大阿哥的不待見是人盡皆知的,阿哥所的嬤嬤們看著皇后的臉色做事,怎么會好好照顧大阿哥?”
“可奴婢一直聽人說起,大阿哥十分頑劣,或許他是信口胡說也未可知。”
珊瑚花冰冷的花瓣硌在手心里,膩膩的有些發滑。如懿吃吃笑道:“大阿哥頑劣胡說,可衣服上的油漬做不得假。況且對你一個宮女,大阿哥說這樣的謊話有何用?堂堂阿哥,連吃個點心都怕挨罵,倒真有奴大欺主的可能。不過你當心些,這件事不要外傳。”
“姐姐是想要……”海蘭小心問道。
“噓。靜待時機。”如懿低笑道。
少簡點頭:“奴婢知道。大阿哥也是可憐,才八歲的孩子,額娘死得早,沒人看顧著,什么也不周全。”說著說著又怕勾起如懿傷心,忙笑道:“不過小主不必擔心這個。如今小主得皇上的寵愛,您生的阿哥一定是個有福氣的。”
如懿輕輕撫摸這圓潤的肚腹,嘆息無聲地便蔓延出來:“只要是個阿哥,又怎么會沒福氣呢。”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你去看看小廚房的燕窩可燉好了,若是好了,就讓惢心把燕窩送去養心殿。順道跟李玉說一聲,讓他最近留心著些王欽的動向。”
天色陰沉沉的,看著像快要落點雨珠子下來。那樣暗沉的鉛云悶在頭頂,仿佛那濃墨般的顏色就要滴下來了似的。如懿披著薄料披風立在窗前,只覺得心也要一同墜到深處去。
惢心回來得晚了些,說是皇后在養心殿的緣故,也不知與皇帝說了什么,不過午后便有旨意傳下來,說是皇上晉了玫答應為常在。不聲不響的,也沒個由頭。
如懿卻知道,多半是皇帝查清了玫常在背后的人是太后,才會故意抬舉。否則為著上次毀容的事兒,皇帝已經足足兩個多月沒去過永和宮了。
有了這樣共同的“敵人”,皇帝與皇后便又恢復了往日伉儷情深的模樣,去長春宮留宿也多了些,除了與皇后交好的慧妃和嘉貴人,其他人的恩寵都冷寂下來……包括海蘭。
但海蘭并不在意,她只擔心這是否會讓如懿也陷入式微之地。如懿卻泰然得很,養胎之余,私下里倒是格外關照大阿哥,每每陪純嬪去阿哥所看望三阿哥時,也總會與大阿哥說幾句話。
待到春光爛漫之際,如懿的產期也越來越近。三月初五原是她的生辰,皇帝早早知會了王欽前來通傳,說是要陪她一同過這十八歲的生辰。
于是到了如懿生辰當日,內務府早早地忙碌起來,將翊坤宮裝點一新,又特意做了許多新式的菜肴點心,讓如懿一一品嘗。皇帝亦叫人賞下了銀絲壽面并一應的賞玩器物,為她慶生。
少簡陪著如懿站在廊下,看著太監們打掃院子,換上時新花草,時不時說些吉祥話來湊趣兒。
如懿有些魂不守舍,是在糾結到底要不要說追封皇帝生母李金桂的事兒。說了,也就是合了皇帝的心意,自己卻成了太后的眼中釘,實在不劃算。
但她最終沒來的及想到答案。
晚間時分,天剛剛暗下來,皇帝便來了。尚未行禮,如懿的肚子便趕熱鬧地疼痛起來,于是人仰馬翻亂成了一鍋粥。幸好江與彬這些日子一直在宮中當值,接生嬤嬤也都在后殿準備著,沒出什么岔子。
當夜,如懿如愿生下了一個七斤多的小阿哥,母子平安。
初春早晨的涼意,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如懿從黑暗中蘇醒時,便看見皇帝在清蒙蒙的晨光里看著她,眼中是她的容顏。外面下著微濛的小雨,雨色青青的,隱隱能聞得雨氣中的庭院架上滿院的荼蘼香。
“皇上……”
如懿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像火燒一樣,沙啞而疼痛。一旁的少簡連忙倒了杯水過來,皇帝接了過來親自給她緩緩喂了。
如懿強撐著問:“孩子呢……”
皇帝伸手一點她的鼻尖,聲音里掩不住的喜悅:“孩子很好。這是朕的四阿哥,是朕登基以來的第一位皇子。如懿,你不知道朕有多歡喜……”
歡喜么……是該歡喜的。這不是她第一次做母親,卻是烏拉那拉·如懿第一次做母親,她應該欣喜若狂,可她覺得心頭無比的平靜。
大概是太過冷靜吧。這樣沉靜美好的時光,也不能掩蓋即將到來的骨肉分離之痛。大清不似大周,連皇后都不能例外的事,她一個貴妃自然不能隨心所欲。幸好前些日子已經提前在阿哥所培養了一些人,正好派上用場。
過了半晌,她才想起這是在皇帝跟前,連忙露出一個溫婉得體的笑容,仿佛是歡喜得失了神,連言語都失了章法:“臣妾也很歡喜……這是臣妾和皇上的孩子呢!皇上,臣妾想看看他……”
“乳母抱著他去喂奶了。”皇帝將她抱在懷里,一點點撫摸著她的長發,那是望向摯愛當有的溫柔目光,“你放心,朕已經下旨,特許孩子養在你身邊……”
如此意外之喜,如懿的聲音里含了恰到好處的哽咽:“臣妾明白祖宗規矩,皇上讓小阿哥養在臣妾這里,已是天大的恩典。可是……可是皇后娘娘嫡出的二阿哥尚且要送去阿哥所,這樣……恐怕有人非議皇上寵愛臣妾太過……”
皇帝極盡柔情地摟住他,嘆息道:“如懿,你總是這樣替朕周全……你放心,朕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怕流言蜚語。你且先養著咱們的四阿哥,等他大一些再論其他。”
這話鋒,至少幾年內,孩子是可以留在翊坤宮了。近來皇后復起,太后尚且需要如懿,多半不會阻止。
如懿略略安心,左右看了看,不由問道:“怎么不見海蘭?” 她生孩子這樣大的事,海蘭不可能不出現。
皇上輕輕一笑,溫和道:“海蘭陪了你一晚上,是朕讓她去歇歇。”
說著便看了一眼少簡,少簡會意轉身出去,不一會兒,一大群宮女太監們魚貫而入,以三寶與少簡為首,齊齊跪下賀道:“恭喜皇上!恭喜嫻貴妃!”
“賀喜的人這樣多,本宮可是囊中羞澀。”如懿這樣說,眼睛卻直勾勾看著皇帝,“還是皇上賞個彩頭給他們吧。”
“這有何難。”皇帝撫掌而笑,當即下旨翊坤宮上下賞半年的俸祿,又問她:“如此可好?”
“皇上的心思才是最好。”如懿含笑道,“只是臣妾這一胎多虧了海蘭照料,皇上賞了這么多人,可別忘了海蘭。”
皇帝微一沉吟,朗朗而笑:“你說的對。愉貴人照料貴妃生下四阿哥有功,朕便晉愉貴人為愉嬪,也叫后宮的人知道,朕看重忠心純善之人。”
升了嬪位,便有做一宮主位的資格,這賞賜不輕。如懿連忙頷首,喜道:“臣妾替海蘭謝皇上隆恩。”
皇帝又使個眼色,王欽連忙去元和殿傳旨了。
稍后,乳母才抱著小阿哥進來給皇帝和如懿請安,明黃色的上等云緞精心包裹著孩子嬌嫩柔軟的身體,孩子烏黑的胎發間湊出兩個圓圓的旋渦,粉白一團的小臉泛著可人的嬌紅,看上去十分健壯,糯軟可愛。
因祖宗規矩是抱孫不抱子,皇帝便就著如懿的懷里,逗了孩子一會兒,慈父之情溢于言表。
靠在皇帝懷中,如懿總算能稍稍平靜下來。貴子的身份已得,接下來就是好好迎接皇后等人的招數了——真是一刻也不得放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