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聲連叩不斷,哀聲四起,仿若云雷悶悶盤旋在頭頂,叫人窒悶而敬畏。
國有大喪,天下知。
烏拉那拉·青櫻俯身于眾人之間,叩首,起身,俯身,叩首,一起一落間,用力擠出麻木的眼淚,卻沒有一滴,是真真正正發自內心的悲慟。
心緒總是復雜的。她將一切的秘辛藏于心間,無可言說。
誰能知曉,如今跪在此處的她,雍正朝寶親王的側福晉,未來新帝的妃嬪,其實早已換了一副心腸?
正如不久之前,她在大周乾元朝度過的那一生,三子二女承歡膝下的天倫也好,盛寵不衰莞爾封后的尊榮也好,真真假假終成虛妄的愛恨也好,都不過是夢幻泡影,轉瞬成空。
原本的她,其實不過同如今的世宗皇帝一樣,是這人世之外的孤魂野鬼,從迥然不同的時間與空間外來到陌生的世界。不知緣由,不知因果,頂著別人的面孔,走出一番自己的道路。
如是而已。
因而,對于眼前金棺中這個人,她不但無法視作所謂的“家翁”,甚至無法牽動一分一毫的惻隱之心——即使有,大概也只是幸災樂禍吧?慶幸于這位勤勤懇懇的皇帝的死去,將給自己帶來地位和榮華的巨大變更。
她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隱隱的疼痛使她變得清醒,在寬大的衣袖里緊握成拳。
該是九個多月前的事了吧?她本應以“明懿皇太后”的身份,在另一個世界壽終正寢。可是世事輪轉,等她再度睜開眼,卻是夢回大清,成為即將入寶親王府的側福晉。
她捧著圣旨時曾暗想:尊榮了大半輩子,恍惚間又要居旁人之下,是不是有些諷刺?若說上次穿越是上天垂憐她芳年早逝,那這一次更像是上天的玩笑,從云端將她打入谷底。
但,畢竟一回生二回熟,她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她又一次走進了某個皇權爭斗的世界,以一個嶄新的身份。
來來回回,好像她原本的人生離她越來越遙遠。她一次又一次,拋卻了原本的身份和姓名,在做了近七十年的甄嬛之后,她開始迎接自己作為“烏拉那拉·青櫻”的一生。
因為兩個世界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從前的她,在面對棺中那位首屈一指的明君之時,總會覺得些微怪異,不過以后都不必再糾結了。塵歸塵,土歸土,她要面對的腥風血雨,不過剛剛開始。
沒來由的,覺得厭煩。
厭煩這千篇一律的故事,厭煩她無法擺脫的爭端,更厭煩那個現在作為她的夫君的男人。
她想,如今還能稱得上讓她略略歡喜的,也不過是腹中的這個孩子罷了。
這個世界,她的夫君,尚在潛邸時的寶親王弘歷,在成婚之前便已對她鐘情,只因她的姑母溫裕皇后與寶親王養母熹貴妃的過往愁怨,不得以元配結縭。但她入府之后,弘歷對她也算是眷顧寵愛,禮待殊遇。于是,便有了這個孩子。
算是對她的一點安慰。
她并未刻意設法,這個孩子,于她其實是意料之外——于那嫡福晉富察·瑯嬅更是始料未及。
大概富察氏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為何她賜予了側福晉青櫻與高晞月同樣夾帶了零陵香的手鐲,青櫻卻還能這么快就懷有身孕。
而青櫻只覺得可笑。富察氏知曉弘歷的心意,怎可能容得下她,她是有多傻,能放心大膽地用富察氏送的東西?
這樣小打小鬧的算計,簡直不值一提,其他的明刀暗箭她也不是沒經歷過。好說歹說,既然有了這個孩子,她就必然會護佑住——而今已三月里胎氣穩固了。
為著皇嗣安穩,尚未舉行登基大典的新帝和前頭哭得死去活來的太后“鈕祜祿·甄嬛”,皆允許她可以不必一直守在靈前,只需行足了大禮的規矩即可。
上至太后與新帝,下至王府里的福晉格格們,無不盯著她的這個肚子,所有人都清楚,一旦這個孩子是位阿哥,就會成為新朝名副其實的貴子——在本應行四降生的四阿哥永珹之前。
如今她們也都是妃嬪了,只是名分未定而已。
青櫻眉目一凜,復又低眉順眼按著位序跪在富察氏身后,她之后則是名義上與她平起平坐,但因為子嗣和出身之故不得不甘居下風的月福晉高氏。一樣的渾身縞素,一樣的梨花帶雨,不勝哀戚。
忽然,前頭微微有些騷動起來,有侍女低聲驚呼:“主子娘娘暈過去了!”
主子娘娘——青櫻微微瞇了瞇眼睛,這個稱呼聽來真是有趣呢。
先帝駕崩,遺詔寶親王弘歷即皇帝位,皇后之位自然要落在嫡福晉富察·瑯嬅身上。可是畢竟還沒冊封,直呼皇后不妥,再喚福晉也不妥,所以眾人都折中稱主子娘娘,左右這個稱呼也是只能用在皇后身上的。
如此一思索,腳步就慢了些,況且青櫻有孕遲緩,雖立時膝行上前,也只是與高氏差不多同時扶住暈過去的富察氏。
高氏一向快人快語,又向來聽從富察氏指派,情分深厚,乍見富察氏暈厥不禁惶急道:“主子娘娘跪了一夜,怕是累著了,快去通報皇上和太后!”
因連日喪儀,太后和皇帝都已疲乏,早在別宮安置了,不可隨意驚動。況且先帝喪禮,當兒媳婦的還敢說累?
青櫻看了高氏一眼,感慨了一下“還好這不是我的豬隊友”。
她儀態萬千地起身,朗聲向眾人道:“主子娘娘傷心過度,快扶去偏殿休息。素心,你是主子娘娘的貼身人,去通報一聲,說這里有咱們伺候就是了,不必請皇上和太后兩宮再漏夜趕來。”
高氏聽后便橫了她一眼,不欲多言。青櫻亦懶得和她爭辯,等著眼明手快的小太監抬了軟轎來,一齊擁著富察氏進了偏殿。
高氏本欲跟進伺候,以顯示對富察氏之敬。青櫻已想好了要給她上點兒眼藥,遂側身攔住,輕聲道:“這里不能沒有人主持,太后和太妃們都去歇息了,主子娘娘和我進去,‘姐姐’就是位分最高的側福晉。”
這一聲“姐姐”,按年歲來說是應當的,但皇家妃嬪之間從來不講年歲,只論尊卑。且不說高氏只是漢軍旗,她的側福晉之位也是后來抬舉的,怎么也受不起這一句“姐姐”。
不過此刻青櫻心中自有謀算,便索性給她些顏面。
高氏生受了這聲“姐姐”,波光瀲滟的眼眸朝著青櫻淺淺一漾,閃過一絲不馴:“妹妹與我都是側福晉,我怎敢不隨侍在主子娘娘身邊?”她頓一頓,猶帶著幾分得意與輕蔑,“而且,等主子娘娘醒來,未必喜歡看見妹妹。”
青櫻淡然處之,望著她輕聲道:“姐姐自然是明白的。”
高氏微微咬一咬唇:“我希望自己永遠都能明白。”她退后兩步,復又跪下,朝著先帝的金棺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低下柔枝,無限凄婉。
她明白個鬼,不過是個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銀子的貨。
轉入簾幕之前,青櫻遙遙望了她一眼。該說不說,這模樣兒確實我見猶憐,看她跪在那里,輕柔得如同一團薄霧輕云,連傷心亦是美到讓人不忍移目。
可惜,上天忘記給她一副好腦子。
轉到偏殿中時,素心和蓮心已經將富察氏扶到榻上躺著,一邊一個替富察氏擦臉撲扇子。
青櫻不緊不慢地吩咐隨侍的太監:“立刻打了熱水來。雖在九月里,別讓主子娘娘擦臉著了涼。蓮心,你伺候主子娘娘用些溫水,仔細別燙著了。”說罷又吩咐自己的侍女惢心,“惢心,你去開了窗透氣,那么多人悶著,只怕娘娘更難受。太醫已經去請了吧?”
惢心連忙答應:“是。已經打發人悄悄去請了。”
青櫻入王府時,就帶了兩個陪嫁侍女:一個阿箬,是自小服侍她的。一個少簡,原是侍奉青櫻母親郎氏的。她知道阿箬的品性,之所以仍舊帶著她,是想著她雖然會反水,可只要加以利用,也會是一枚不錯的棋子。而少簡忠心穩重,既可以看著阿箬,往后也可以委以重任。
至于惢心,她和富察氏的素心蓮心一樣,都是入寶親王府后內務府指的侍女。雖然比不得少簡穩重聰慧,但勝在老實本分,所以多數情況下都是她或少簡隨侍在青櫻身邊。
相比之下,阿箬不過是在房里做些瑣碎的清閑事。因為不得重用,又被敲打懲戒過幾次,阿箬也就不敢再輕易生事。而自青櫻有孕后,她的心氣兒也越發高了,自有一番心思,甚至若有似無地同高氏和富察氏搭上了關系。這些都被少簡老早發覺,稟報給青櫻。青櫻囑咐她別打草驚蛇,只是悄悄盯緊,靜待時機。
閑話休提。
素心見青櫻一番安排,不覺雙眉微挑,不悅問道:“主子娘娘身子不適,怎么請個太醫還要鬼鬼祟祟的?”
青櫻含笑轉臉,不露機鋒:“主子娘娘的身子要緊,咱們哪敢輕率?只是素心姑娘不知道,咱們不敢聲張,只是為著方才月福晉的話說壞了。”
素心頗為不解,更是疑心:“說壞了?”
青櫻卻又不答話了,走前幾步看著太監們端了熱水進來——她終歸是側福晉,受一個侍女的盤問算怎么回事?高興了回你一句是給面子,不回你是提醒你記著身份。
倒是惢心側身在素心身邊,溫和而不失分寸地悄聲道:“方才月福晉說,主子娘娘是累著了才暈倒的……”
素心還欲再問,富察氏已經悠悠醒轉,聽見這幾句,輕嗽著道:“糊涂!”
蓮心見主子醒了一臉歡欣,替富察氏撫著心口道:“主子娘娘要不要再喝些水?哭了一夜也該潤潤喉嚨了。”
富察氏慢慢喝了一口水,她素來以端莊柔善自詡,便是不適也不愿亂了鬢發,順手一撫,才慢慢坐直身子,轉眼見青櫻站在床邊,到了嘴邊的話就變成了:“糊涂……還不請側福晉坐下。”
青櫻權當沒聽清,自自然然地垂首侍立在一邊,溫聲道:“主子娘娘醒了就好。”
富察氏定了定神,瞇眼笑道:“主子娘娘?這個稱呼只有皇后才受得起,皇上還未行冊封禮,是不是叫得太早了?”
連日來,內外福晉、格格侍女們不知道都稱呼了多少回,難不成只有她叫這一句富察氏才回過味來么?
青櫻知道她是故意自矜身份,仍不卑不亢,柔緩道:“主子娘娘是皇上結發,自然是名正言順的皇后,雖暫未冊封,也拗不過這個禮數去,妾身等萬不敢怠慢。”說罷,便矮身行了大禮,“主子娘娘萬福金安。”
富察氏也不叫起來,目光移到她凸顯的小腹,略略一冷,次再悠悠嘆息了一聲:“這樣說來,我還叫你側福晉,卻是委屈你了。”
青櫻聽出了她話里的嘲諷和忌憚,低首道:“側福晉與格格受封妃嬪,皆由主子娘娘統領六宮裁決封賞。妾身此時的確還是側福晉,主子娘娘并未委屈妾身。”
即使是這樣謙卑的話語,在富察氏眼中,也有一絲隱隱的剛毅之色,這使她猶為警惕,似笑非笑道:“青櫻,你就這般滴水不漏,一絲錯縫兒也沒有么?”
青櫻頷首低眉,柔中帶剛地平鋪直敘:“妾身受主子娘娘教導顧全,自不敢行差踏錯。妾身感念主子娘娘恩德。”
這豆腐掉進灰塵里——吹也不是,打也不是。富察氏無從下手,凝神片刻,終是緩緩移開視線,嫡妻風范十足:“起來吧。”又避開話題,側首問:“月福晉在外頭看著?”
素心忙道:“是。”
富察氏掃了殿中一眼,嘆了口氣:“是青福晉安排的吧?果然事事妥帖。”她見素心有些不服,也不多言語,只看著青櫻道:“月福晉總歸不如你穩重……可惜了我身子不濟,只怕那些愛興風作浪的小人,要在后頭嚼舌根說我托懶不敬先帝呢。來日太后和皇上面前,我怎么擔待得起?”
青櫻壓住心底的冷笑,只頷首應承:“主子娘娘是為先帝爺駕崩傷心過度才暈倒的,外頭的人誰敢胡說?月福晉也只是關心情切,才會失言。”
富察氏這才微微松了口氣:“總算你還明白事理。”她目光在青櫻身上悠悠一蕩,似贊非贊:“到底是烏拉那拉氏的后人,處事細密周到,滴水不漏。”
烏拉那拉氏出過不少后妃,包括太祖的孝烈武皇后和世宗的孝敬憲皇后?但富察氏此刻著意提起,暗指的卻是景仁宮里那一位被先帝厭棄、形同廢后的女人,她名義上的姑母烏拉那拉·宜修。
當今太后鈕祜祿氏與景仁宮娘娘的仇怨,宮中幾乎人盡皆知,如今富察氏明晃晃提起,也不過是存心打壓,提醒她“前途未卜”之患。
可富察氏不肯直接說出來,壞了自己的賢良之名,青櫻就繼續裝傻充愣:“妾身雖為孝敬憲皇后同族,但入府以來,一向受主子娘娘教導,只知盡心侍奉主子娘娘而已。”
空氣如膠凝一般,蓮心適時端上一碗參湯:“主子喝點參湯提提神,太醫就快來了。”
富察氏接過參湯,拿銀匙慢慢攪著,神色漸漸安穩下來,繼而閑閑道:“但愿月福晉也能如你這般就是了。”如此,結束了話題。
二人正沉默著,外頭擊掌聲連綿響起,正是皇帝進來前侍從通報的暗號。青櫻知趣本欲退避,轉頭一看,皇帝已進來了。
因著居喪,皇帝并未剃發去須,兩眼也帶著血絲,十分頹喪。打眼一瞧,雖然也是俊朗飄逸的樣貌,卻著實不如她記憶中豐神朗朗的周玄凌那樣看著順眼,而且那獨特的金錢鼠尾發型大大降低了他的顏值。
盡管有著諸多淵源,但愛新覺羅·弘歷與周玄凌并無相似之處,他似乎更肖似他的生母。
“皇上萬福金安。”青櫻行禮如儀,起落間卻下意識護住小腹。
如此,是初為人母當有的謹慎小心,足以牽動皇帝的憐惜之心。果然皇帝多看了她兩眼,欲要問問孩子的狀況,誰知側旁富察氏氣息一弱,低低喚道:“皇上……”
皇帝這才想起是來看望富察氏的,便只抬了抬手,溫聲道:“起來吧。回去好生歇著,孩子要緊,不必在瑯嬅這里貼身侍奉了。”
“主子娘娘這里有皇上照拂,妾身自然放心。妾身告退。”知曉這是皇帝的體貼,青櫻起身緩步退到門外,略揚一揚臉,殿中的宮女太監也跟了出來。
出了內殿,惢心才悄悄在青櫻耳旁說道:“今日小主命少簡姐姐燉的銀耳蓮子羹,已送去皇上宮里了,一切穩妥。”
青櫻淡淡一笑,“那就好。”
再是關心體貼,也需讓皇帝知道才有其價值,這個尺度,少簡自然能把握得好。
雖然有了皇帝的恩典,青櫻也不可就這般離去,仍守在殿外。不多時,便見皇帝從殿內出來,也不知說了什么話,面上一貫的平淡。
青櫻復又行禮:“恭送皇上。”
皇帝見她仍在,并不驚訝。瞥了隨侍一眼,那些人何等聰明,立刻站在原地不動,如泥胎木偶一般。皇帝上前兩步,方悄然問道:“你的身子可還撐得住?”
“有海蘭在身邊照應,妾身一切安好。她這些日子忙前忙后,比惢心她們還要盡心。太醫說,皇嗣十分康健。”青櫻溫婉回答,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海蘭,算是給皇帝吹個枕頭風。
“海格格對你確實極好。有她照顧你,朕很放心。”皇帝柔情款款地望著她,又加一句:“朕還要去前頭,你別累著自己……還有孩子。”
青櫻亦適時換上一個癡情得自己都覺得惡心的目光望著皇帝,道:“皇上保重。”
皇帝正好也說:“青櫻,你保重。”
如此異口同聲,稱得上心心相印吧?反正皇帝是笑吟吟地走遠了,御駕的隨侍也緊緊跟上。
她不禁微微一嘆:若說這兩世為人最大的不同,那便是,弘歷從一開始便是喜愛著青櫻的。可惜這喜愛輕薄得如風中飄絮,經了風雨,便委落塵泥,不足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