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在那段時間里——那個夏天——秋良的行為里有某些表現讓我不安,特別是沒完沒了地吹噓他們日本人的成就。這是他的老毛病,不過那個夏天簡直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一次又一次,他中斷我們正在玩的游戲,就為了對我宣布日本最近在商業區又蓋了什么大樓,或者又有另一艘日本戰艦即將進港。他強迫我聽他說最微小的細枝末節,而且每隔幾分鐘,他就說一次日本會成為“非常、非常偉大的國家,就像英國”。最讓人討厭的是,他又開始比較哪國人比較愛哭,是日本人還是英國人。要是我替英國人講話,我的朋友馬上要求立刻測驗,也就是說,他就動手用他可怕的擒拿術把我壓制住,直到我屈服或哭出來。
在那個時候,我把秋良迷戀他們種族的神勇,歸因于他在當年秋天就要回日本讀書。他父母安排他住在長崎的親戚家,盡管學校放假他就會回上海,我們都明白往后能相見的日子并不多。起初,這個消息對我們有如晴天霹靂,不過隨著夏日流逝,秋良顯然相信他在日本的生活,各方面都會比在上海強,于是對于新學校的期盼也就愈來愈殷切。我則是漸漸受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耀日本的一切——事實上,到了夏末,我還巴不得他走。說真的,等分手那天的早晨來臨,我站在他家外面,對著載他到港口的汽車揮別,我相信我當時一點都不難過。
然而,沒過多久,我就開始想念他了。不是因為我沒有其他朋友。要說朋友,我家附近就住了一對英國兄弟,我常常跟他們玩,自從秋良走了以后就更常見面。我跟他們交情愈來愈好,特別是只有我們三個人的時候。不過有時候會有其他學童加入——其他就讀上海公學的學生——他們對待我的方式就會改變,我有時會成為他們開玩笑的對象。當然,這個我一點也不在意,因為我看得出他們基本上是良家子弟,對我沒有惡意。即便在那個時候,我也明白,五六個小孩組成的團體里,其中若有一人與其他人讀不同學校,這個圈外人注定要讓大伙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會因此就認為我的英國朋友不好,然而,不管怎樣,這種事的確讓我無法與他們發展出我與秋良之間那種親密的感情,而隨著時光流逝,我想我愈加懷念有秋良陪伴的日子。
其實秋良不在的那個秋天,怎么說也不算是特別悲傷。在我記憶中,那段日子經常閑散無事,空虛的午后一個接一個過去,當時的事大半已從我心中褪去。然而有幾件小事發生在那些日子里,后來我卻認為別具深意。
例如,我們跟菲利普叔叔去看賽馬的事——我有理由確定這事發生在某個周六早晨,母親安排的聚會之后。也許我已經提過,盡管母親會鼓勵我到客廳去跟她志同道合的人認識一下,可是等他們在客廳碰面后,進入餐廳開始聚會,我卻被拒于門外。我記得有一次問她,可不可以讓我參加一次聚會,沒想到她考慮半天,最后才說:
“對不起,小海雀。安德魯斯夫人與卡洛太太都不喜歡有小孩子在場。真可惜,如果你來的話,就可以學到一些重要的事情。”
父親當然不在被拒之列,不過大家似乎有種默契,也就是他應該自行回避這些聚會。現在我已難以確定,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這樣的情況,不過每個有聚會的星期六,早餐的氣氛總是不對。母親不會對父親明白提起聚會的事,吃早餐時卻始終以近乎厭惡的眼神看著他。父親這邊則是強顏歡笑,而且愈裝愈過火,直到母親的客人一個個抵達為止。菲利普叔叔總是非常早到,他會跟父親在客廳里聊個幾分鐘,兩人笑聲不斷。等客人來得多了,母親就會過來把菲利普叔叔帶到角落,嚴肅地討論當天聚會的內容。總是在這個時候,父親就會告退,通常是到他書房里去。
那天,在我今日的印象里,我聽到聚會結束,客人開始散去,就到花園等候母親——我以為她會如平常一樣,過一會兒就會出來霸占我的秋千,用她清揚美妙的嗓音歌唱。等了一會兒,看不到她,我進屋里看個究竟,走到圖書室,看見餐廳的雙開門已經打開了;我知道聚會已經散場了,可是菲利普叔叔與母親仍在里頭,在桌邊專注地討論事情,桌上擺滿了文件。接著,父親出現在我身后,無疑也以為早上的聚會已經結束。他聽見餐廳里有人聲,拉住我并對我說:
“哦,他們還在里頭。”
“只剩菲利普叔叔。”
父親面露笑容,接著繞過我走進餐廳。透過門縫,我看到菲利普叔叔站起來,接著我聽見兩位男士一起大笑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母親走出來,臉上有不悅之色,懷里抱了一堆文件。
那時候已過正午,菲利普叔叔留下來吃午飯,同時又有更多開懷的笑聲。午飯快吃完的時候,菲利普叔叔提議:下午何不一起到賽馬場去逛逛?母親想了想,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父親也說他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不過實在無法奉陪,因為書房里還有許多公事等著他辦。
“不過那也無妨,親愛的,”他轉身對母親說,“不妨就跟菲利普去。下午天氣好極了。”
“老實說,我也是這么想,”母親說,“去散散心,也許對大家都不無好處。克里斯托弗也來吧。”
這時候他們全對著我看。盡管我才九歲大,但我相信此刻的情勢,我還是略知一二。我知道他們讓我選擇:一者跟著去賽馬場,一者在家里陪父親。不過我相信我也懂得背后隱藏的含意:假如我決定留在家里,那么母親就會因為不便單獨與菲利普叔叔同游賽馬場而婉拒邀請。換言之,要不要出游,全看我要不要跟。此外我也知道——我有十足把握——在那一刻,父親極度希望我們別去,我們要是去了,會讓他痛苦萬分。之所以看出這一點,并不是因為他的舉止里有什么異樣,而是因為我在那一陣子——或許是不得不然——所體會到的一切。當然,在那段日子里,有許多事情我完全不了解,不過,至少這個層面我看得一清二楚:在那一刻,父親全賴我解圍。
不過,或許我的了解還不夠多,因為母親催我說:“來吧,小海雀。趕快把鞋子穿上。”我穿上鞋,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其中興奮之情是我裝給他們看的。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父親把我們送到前門,跟菲利普叔叔握握手,馬車載著母親、菲利普叔叔跟我離去,他笑著揮手,目送我們在午后出游。
那年秋天,關于父親的事,只有另一件還清楚留在我的記憶里,那就是幾次耐人尋味的“自吹自擂”。父親總是態度謙沖,覺得別人的自夸令人難堪。正因如此,那陣子在好幾次不同的場合中,聽到他那樣子講話,讓我覺得很詫異。那都是一些小事,僅讓我略感納罕,不過這么多年來卻一直留在心底。
舉個例來說,有一次在晚餐桌上,他冷不防對母親冒出一句:“親愛的,我告訴過你了嗎?那個家伙,那個碼頭工人代表,他又跑來見我了。他要感謝我為他們所做的一切。他英語好得很。當然啦,這些中國人說話總是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這種話的內容都得打個折扣才行。不過你知道嗎,親愛的,我清清楚楚覺得,他講這話是誠心誠意的。他說我是他們‘德高望重的英雄’。不賴吧!德高望重的英雄。”
父親笑了起來,接著細看母親的反應。她繼續吃了一會兒才回答:
“是啊,親愛的,你跟我說過了。”
父親看起來有點泄氣,可是才一下子他又滿臉欣喜之色,笑了笑說:“原來我說過!”接著他轉向我,對我說,“不過,小海雀可沒有聽過哦!有沒有,兒子?德高望重的英雄。他們是這樣稱呼你爹的。”
我已經記不得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可能當時也不在乎。會記得這段軼事純粹是因為,如我說過的,這么談論自己,實在不像我父親的所作所為。
另一次類似的情況發生在某個下午,父母帶我去公花園聽銅管演奏會。我們剛在外灘北端的盡頭走下馬車,我與母親遙望寬闊的馬路對面的公園入口。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我記得馬路兩邊的人行道上,處處都是衣著講究的人在散步,享受港口吹拂的微風。外灘的港堤上穿流著馬車、汽車、黃包車,我與母親正準備過馬路,父親付了車資隨后趕上,沒來由地大聲說:
“所以,親愛的,公司的人現在明白了。他們現在明白,我不會讓步。像是本特利,他就明白這點。沒錯,他清楚得很。”
正如那次在晚餐桌上的情況一樣,母親最初的反應像是沒有聽到。她牽起我的手,穿越過往的車輛往花園走去。到了對街,她才在嘴里念了一句:“他當真明白?”
不過事情并沒有就這樣結束。我們走進公花園,有一陣子我們就像其他在周日午后游園的家庭一樣,在草地花圃間閑逛,與朋友熟人寒暄,有時候停下來小談片刻。有時我會碰到我認識的男孩子——有些是學校同學,有些是在劉易斯太太家上鋼琴課認識的——不過他們也跟我一樣,在父母身邊表現最文靜的一面,我們最多只是羞怯地打個招呼。銅管樂隊會準時在五點半開始演奏,雖然游客們都知道這點,但大部分的人都要等到樂聲飄過綠地才肯向演奏亭移動。
我們總是遲遲才出發,因此到的時候,座位都坐滿了。我不是太在乎有沒有座位,因為只有在演奏亭附近,父母才會讓孩子走遠一點,而我有時候也會跟其他男孩玩在一塊兒。就在那天下午——一定是深秋,因為我記得夕陽已經低垂,在演奏亭后的水面——母親走開了幾步,跟站在附近的朋友說話,我聽了幾分鐘的演奏,問父親可不可以到聽眾區外圍那里找我認識的一些美國男孩玩。他繼續盯著演奏亭沒有回答,我才要再問他,他卻平靜地說:
“所有在這里的人,小海雀,每一個人。如果你去問他們,他們都會表明自己有一套標準。不過等你長大一些,你會明白其實沒幾個人真的言行合一。不過你母親,她不同。她從來不會違背自己的想法。還有,你知道嗎,小海雀,也因為這樣,最后她成功了,她讓你父親變成了更好的人。變得好多了。沒錯,她好嚴格,我不需要跟你提這點,哈哈!可以說,她對你有多嚴格,對我就有多嚴格。結果呢,誰知道,我竟然因此變成了更好的人。這可花了不少工夫,不過她辦到了。我希望你知道,小海雀,爸爸今天已經不是你上次看到的那個人,你知道的,你跟媽媽闖到我房里的那次。你記得那件事吧,你當然記得。在我書房。很抱歉你得看到自己父親的那副德性。反正那都過去了。今天,多虧你媽媽,我變得更堅強。讓你有朝一日,我敢說,小海雀,會以我為榮。”
我一點也不了解他在講什么,而且我覺得要是母親——才幾步遠而已——聽到了只字片語,一定會不高興,所以我并沒有回答父親什么。我覺得我干脆再問他一次就是了。過了一會兒,我問他可不可以去跟美國小孩玩,整件事就到此為止。
不過接下來幾天,我沒事就會想起父親這段耐人尋味的話,特別是他提起我跟母親“闖進他書房”的那件事。過了好久我都想不出他到底指什么,思考多時,還是無法把任何往事跟他的話聯系起來。最后我覺得有一件事最具可能,那事發生在我很小的時候,恐怕還不到四五歲——即使在我九歲的時候,那件往事在我心中也早已模糊。
父親的書房位于房子頂層,可以清楚地俯瞰后花園。我難得獲準入內,一般而言,連在附近玩耍都有可能被罵。從樓梯口到書房有一條狹長的走廊,廊上掛了一排畫,鑲在厚重的金色畫框里。每一幅都是工筆風景畫,畫的是從浦東回望外灘的景色;也就是說,前有港中無數船艦,背景里則有上海灘頭的高樓大廈。這些畫最早可追溯到一八八〇年代,我猜跟屋子里許多擺飾與圖畫一樣,都屬于公司的財產。有件事我自己不記得,倒是母親常跟我提起:我很小的時候,她跟我常站在畫前,一起給港里的船只取各種奇名怪號當游戲玩。根據母親的說法,我才玩一下就笑個不停,有時候不把眼前每艘船都取個名字還不肯走開。如果是這樣——如果我們在玩這個游戲時,真的習慣玩得如此笑鬧不忌——那么我差不多可以確定,父親若在書房工作,我們絕不會上去那里放肆。不過等我再次思考那天父親在演奏亭邊所說的話,我開始想起有一次,母親與我的確一起站在閣樓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玩我們這個游戲,忽然她停下來,完全靜止不動。
我第一個念頭是要被罵了,也許剛才說了什么話惹她不高興。我不是沒見過母親忽然翻臉的樣子,前一刻還和和氣氣地說著話,下一刻想起當天早些時候我犯了什么錯,她就會開始罵人。不過等我靜下來等著她爆發,卻發現她其實是在傾聽什么。接著,她突如其來地轉身推開父親書房的門。
我隔著母親的身影瞥見書房里的狀況。心中還存留的印象是,父親撐著辦公桌,臉上全是汗水,表情因為沮喪而扭曲。或許他正在啜泣,正是這聲音引起母親的注意。在他前面,文件、賬冊,撒得滿桌都是。我順著母親的目光望去,發現地上也有很多文件與記事本,仿佛是他一怒之下扔的。他抬頭看到我們,嚇了一跳,接著他說話的語調讓我有點吃驚:
“我們不能做這種事!我們會永遠回不去!我們不能做這種事!你的要求太過分了,黛安娜。太過分了!”
母親壓低嗓子對他說了些話,無疑是在責備他,要他冷靜下來。父親這時稍微鎮定了一些,目光越過母親才發現我也在場。可是他的臉孔幾乎立刻又絕望地皺了起來,轉向母親,無助地搖頭,對著她說:
“我們不能做這種事,黛安娜。這會毀了我們。我從頭到尾都想過了。我們會永遠回不了英國。我們弄不到足夠的錢。只要沒有公司,我們就會被困在這里。”
接著他似乎又失去了控制,母親開始說別的事——用平靜卻憤怒的語氣說別的事——父親則吼了起來,雖是對她,不過更像是對著墻壁發泄:
“黛安娜,我不干!老天爺,你當我是什么,我做不到,你聽到沒有?我做不到!我不干!”
也許就在這時候,母親不再理會他,把門關上,把我帶開。我不記得這件事后來怎么了。我當然也無法確定父親那天到底是什么樣的情緒,更別說他到底用的是哪些字眼。不過我承認,這里我確實用了點后見之明重建這段往事。
當時,這件事對我來說,只是一個讓我困惑的經驗,盡管我或許覺得父親跟我一樣有時也會哭鬧是件有趣的事,但我卻沒有深究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外,等我再見到父親,他已恢復正常,母親則從來不曾提起這件事。要是多年后,父親沒有在演奏亭邊跟我說了那些耐人尋味的話,我大概永遠不會重拾那件往事。
但如我所說,除了這幾段耐人尋味的小插曲,那年秋天與隨之而來的無聊冬天里,幾乎沒什么值得重新回味的事。那段日子我大半無精打采,后來有個下午,梅俐以近乎隨口說說的語氣告訴我,秋良剛剛從日本回來,隔壁門口的車道上,正卸著他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