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好幾天才解開查爾斯·埃默里之死的謎團。這個案子并沒有像其他案子那樣讓我名噪一時,不過埃默里一家——甚至是整個夏克頓鎮的鎮民——深刻的感激,讓我覺得這個案子跟至今所破的其他案子同樣令我滿意。我在幸福的氣氛里返回倫敦,因此未曾多花心思去掛念調查的第一天,在圍墻里的花園與亨明斯小姐邂逅一事。我倒不是說,我完全忘記她曾揚言要在梅瑞迪斯基金會的晚宴當天做什么事,不過如我所述,我當時正沉浸在得意的心情里,這種事才懶得多想。也許我心底深處相信,當時她的“威脅”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總之,當晚我在克拉里奇飯店外下計程車時,心里想的是別的事情。一則,我提醒自己,最近的成功何止給我帶來參加宴會的資格;他們不但不會質疑我有沒有分量出席這種聚會,其他客人恐怕還會纏著我追問最近辦的這些案件的內情。我還提醒自己,絕不提早退場,即使一個人在角落枯立也要堅持。走進富麗堂皇的大廳,此刻,我全然沒料到會看到亨明斯小姐面帶笑容在那里等我。
她打扮得明艷動人,一身深色絲綢晚禮服,幾件簡單而高雅的首飾。她自信滿滿地向我走來,甚至還理所當然地用笑容跟走過我們身邊的一對夫妻打招呼。
“啊,亨明斯小姐。”我口頭先應付,心里則盡快回想那天在辦“斯塔德利農莊案”的時候,我們之間談了什么。此時此刻,我必須承認,我忽然覺得她似乎有充分的權利理直氣壯地期望我邀她入席。她無疑看得出我心虛,于是就更加篤定。
“親愛的克里斯托弗,”她說,“你看起來真是神采奕奕,把我完全迷住了!對了,我還沒有機會恭喜你。你為埃默里一家人所做的事,真是太好了。你一向就是這么厲害。”
“過獎。其實那個案子也沒那么復雜。”
她此時已經挽著我的手臂,要是此刻她就走向那位領客上樓的侍者,我確定自己是無計可施,只能任她擺布。不過,如今想來,她在這里走錯了一著棋。也許她想要繼續享受這得手的快感;也許她一時膽大妄為起來。總之,她并未往樓梯的方向移動,反而注視著魚貫入廳的賓客,并且對我說:
“塞西爾·梅德赫斯特爵士還沒到。我真希望能有機會跟他本人聊聊。今年梅瑞迪斯基金會向他致敬也算實至名歸了,你覺得如何?”
“沒錯。”
“你可知道,克里斯托弗,我想不用幾年,他們要致敬的人就會是你喲!”
我笑了出來。“哪里,哪里……”
“不必客氣。這點我毫不懷疑。沒錯,也許還要等個三年五載,但是那天總是會到,等著瞧吧。”
“您太抬舉在下了,亨明斯小姐。”
我們交談時,她一直挽著我的手臂。過往的賓客不時有人向我或者向她微笑或打招呼。我得承認,我發現自己還蠻喜歡讓大家——其中不乏知名人物——看到我和亨明斯小姐挽著手臂站在這里。我似乎看到他們與我們打招呼時,眼神里說著:“哦,瞧她纏上誰了,是他。這再自然不過。”這種想法一點也不讓我覺得愚蠢,或者有任何屈辱的感覺,我甚至還覺得有幾分得意。不過,忽然之間——我不確定出于什么原因——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前兆,我對她燃起熾烈的怒火。我確定在那一刻,我的舉止看不出任何改變,于是我們又氣氛融洽地談了幾分鐘,有時向路過的賓客點頭致意。不過,當我放開她的手臂,轉身面向她時,我的態度堅決似鐵。
“那么,亨明斯小姐,真高興再見到您。但此刻我得上樓入席了。”
我對她微微鞠躬,向后退去。這一著棋顯然她沒算到,就算她留了一手以應付我拒絕合作,這時候也難以施展了。我才走了幾步,不巧有對年長夫婦攔下我向我問候,她逮住機會飛趕了上來。
“克里斯托弗!”她低聲急切地說,“你敢!你答應過我的!”
“你知道沒這回事。”
“你敢!克里斯托弗,你敢!”
“晚安,再會了,亨明斯小姐。”
我離她而去——順帶也丟下了那對老夫婦,他們盡全力裝做什么都沒聽見——我快步穿過正廳階梯上的人群登上樓去。
一到樓上,就有人帶領我到一間燈火輝煌的接待廳。我依序跟著其他賓客排成一路走過一張桌子,桌后坐著一位身著制服、面如冰霜的先生,拿著名單核對來賓姓名。輪到我的時候,那位先生也在我的名字旁邊打個鉤,我看到他冰封雪覆的臉上閃過一抹興奮之情,讓我覺得很高興。在留名冊上簽過名,我走向通往另一個大廳的玄關,可以看到廳中已有不少來賓在場。一跨過門檻,談笑聲立時圍了上來,有位身材高大、胡子又濃又黑的先生向我致意,并跟我握手。我猜想他是今晚的主辦人之一,不過我聽不進他講的話——老實說,那時候我還滿腦子想著剛才在樓下發生的事,別的事情還進不來。我覺得心中有種沒來由的莫名興奮,我提醒自己,我沒有算計亨明斯小姐;她要是蒙受了什么委屈,全是自取其辱。
我離開胡子先生,往廳里逛去,但莎拉·亨明斯還是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我約略記得有位侍者端了一盤開胃酒迎向前來;還有各路賓客向我問候。有一會兒,我加入三四位先生圍成的小圈子跟著聊天——他們都是科學家,也似乎都聽說過我。在廳中過了約一刻鐘,我察覺到氣氛微微改變,四下環顧,發現所有的張望與耳語,都圍繞著玄關那里的騷動,也就是此廳的入口。
我一注意到這點,心里便覺得事態嚴重,一時有股沖動想躲到廳內深處,不過有股神秘的力量把我推向玄關,不一會我又回到胡子先生身邊,他背對著接待處,面露痛苦的表情,看著接待廳里上演的好戲。
我隔著他觀望,確定鬧事者確實就是亨明斯小姐。她讓接待桌邊等著簽名入場的隊伍停頓了下來。她雖然沒有大呼小叫,不過似乎也完全不管別人有沒有聽見。我看見她推開一位上前勸阻的年長侍者;接著,她緊立在桌邊,兩眼直瞅著依然穩若泰山坐在桌后的冰霜面孔,然后以近乎啜泣的口吻說:
“你根本不懂!我非進去不可,明白嗎?我里頭有好多朋友,我屬于那里,一點也不假!你得講講理呀!”
“我無能為力,小姐……”面如冰霜的先生接口。不過莎拉·亨明斯不讓他說完,也不顧有一邊的頭發已經散落在臉上。
“一定是你們漏掉了,明白嗎?就是這樣,你們漏掉了!就因為這樣,讓你這樣糟蹋我,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眾人目睹這場鬧劇,都一同僵在尷尬之中。這時候胡子先生打定了主意,威嚴地大步走進接待廳。
“發生什么事了?”他以安撫的口吻說,“小姐,有什么問題嗎?沒事,沒事,我們會幫您處理,沒問題,在下聽候您使喚。”接著他身子一震,訝異地說,“喲,這不是亨明斯小姐嗎?”
“不是我是誰!是我呀!你不明白嗎?這個人簡直太過分了……”
“可是亨明斯小姐,我的好小姐,您沒必要為這個生氣。來,我們先到這邊來……”
“才不!你休想叫我走開!我不吃這套!我告訴你,我一定得進去,無論如何,我非進去不可,我夢想這刻好久了……”
“你們總可以為這位小姐通融一下吧?”旁觀者里頭有人講話了。“何必這么小氣?她都不辭辛勞來了,何不就讓她進去?”眾人也跟著在旁輕聲表示贊同,不過我也看到有人露出反對的神情。胡子先生遲疑了一會,接著,他似乎決定當務之急是先平息騷動。
“那么,也許就破個例吧……”他轉向桌后面若冰霜的先生,繼續說,“我確定我們總有辦法再挪個位子給亨明斯小姐吧,愛德華先生?”
我原本可以再多留一會兒,不過在他們對話的過程中,我忽然害怕起來:萬一亨明斯小姐瞄到我在場,把過錯賴到我頭上,那可不妙。事實上,我正要退去的時候,她有那么一秒鐘正眼盯著我看,但是她不動聲色,下一刻,她焦慮的眼神又轉回胡子先生身上。我于是趁機開溜。
接下來的二十幾分鐘里,我盡量逗留在廳中離入口最遠的角落。過分看重這個場合的來賓實在多得出奇,以至于大部分的談話——我身邊所聞以及與人交談的內容——都是在彼此恭維。等夸獎對方的話都說光了,大家就開始稱頌今天的主要貴賓。后來,大家還把塞西爾·梅德赫斯特的豐功偉業巨細靡遺地算了一回,我向一位剛這樣細數家珍的老先生問道:
“不知道塞西爾爵士到了沒?”
老先生用杯子指給我看,我看到這位偉大政治家的高大身影就在不遠處,略弓著身子,正在與兩位中年女士交談。接著,正當我還在望著他的時候,我看到莎拉·亨明斯從人群里冒出來,直接朝他走去。
剛才接待廳里的苦旦演出,此刻在她身上已找不到痕跡。她果然容光煥發。我看著她大步向前,毫不猶豫地把手搭上他的臂膀。
我身邊的老先生開始把我介紹給別人,我只得回頭應付一下。等我再回頭看塞西爾爵士這邊,我看見兩位中年女士已經挪到一側,臉上掛著尷尬的笑容,而亨明斯小姐則完全占據了他的注意力。我甚至看見塞西爾爵士不知聽她說了什么,還仰頭大笑。
時候到了,領座的侍者便帶領大家進入晚宴廳,在輝煌的吊燈下,在一列既寬且長的餐桌邊就座。所幸亨明斯小姐的位子離我有一段距離,有那么一刻,我覺得這個聚會還算愉快。我輪流與兩側的女士閑聊,覺得她們各有各的風韻,菜色還算可口豐盛。不過,隨著菜一道道上桌,我發現我一再探出身子,瞄著長桌另一頭的亨明斯小姐,然而我也一再告訴自己,剛才那么做絕無理虧之處。
也許就是因為這件事縈繞心頭,現在我反而不太記得晚宴本身的事了。聚會末了是致辭;各方人物起身歌頌塞西爾爵士在國際事務上的貢獻,特別是他在建立“國際聯盟”中所扮演的角色。最后,是塞西爾爵士自己起身致辭。
我記得他的演講,自謙而樂觀。在他的觀點里,人類從自己的錯誤中學習,現在已經穩固建立起一套體制結構,足以保證不會有世界大戰那樣的全球災難發生。戰爭雖然可怕,但也不過是“人類演化過程里不方便的缺口”,每過幾年,我們的科技進步超前了我們組織的能力,戰爭就會發生。我們全然想不到人類在工程學方面的發展有多快,并且以我們所獲得的能力,運用現代化武器發動戰爭,但現在我們把這個缺口彌補上了。既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有可能在世界上爆發,文明的力量便搶占上風,并且立法加以規范。他的演講談的就是這些論點,我們也都熱情地鼓掌。
餐后男女賓客并未分開,大會力邀所有人都到舞廳。在那里已有一組弦樂四重奏在演奏,而侍者則托著銀盤,四處分送酒、雪茄、咖啡。賓客立刻流動起來,氣氛遠比餐前輕松。有那么一刻,我瞥見亨明斯小姐在廳內另一處看著我,我沒料到的是,她竟對我微笑。我第一個感覺是,那是敵人的笑容,笑容底下計劃著什么陰狠的報復;不過當晚我不時觀察她,我覺得這點我錯了。原來莎拉·亨明斯是打從心里快樂。她也許花了數月甚至數年的計劃,才打進這個圈子,完成她的心愿,她就好像——套一句我們常聽到的說法——剛生產完的婦女,把這一路上所吃的苦頭,全部拋諸腦后。我看著她在小圈子之間穿梭,如魚得水。我一時覺得不妨趁她心情好的時候過去跟她重修舊好,不過隨即想到她也可能立刻翻臉再大鬧一場,結果我還是躲得遠遠的。
大約晚餐后半個鐘頭,終于有人為我向塞西爾·梅德赫斯特引見。我并未刻意要會他,不過,我覺得要是來到這個場合,卻未能與這位名聲顯赫的政治家談上幾句,難免會有些遺憾。實際的情況是,有人帶他來看我——是亞當斯夫人,幾個月前我們在一次調查中認識。塞西爾爵士親切地握住我的手,并說:“啊,年輕人,原來你在這里!”
有幾分鐘,我們身邊沒有別人,在我們四周,談笑聲喧鬧如市,我們寒暄時必須傾向對方或提高聲量。他還推推我說:
“我剛才在晚宴上說的每一句話——關于世界會更和平、更文明。我真的相信,真的。至少……”他抓起我的手,對我做個滑稽的眼神。“至少我寧可這樣相信。沒錯,我好想相信這點。不過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我不知道到最后,我們是否能維持局面。我們盡人事就是了。組織、討論。把大國的大人物湊在一塊兒,要他們去談。可是邪惡總是躲在暗處等著逮住我們。噢,沒錯,就算此時此刻,我們在這里談什么大道理,它們也忙著密謀要讓文明付之一炬。它們聰明得很,窮兇極惡地聰明。好人可以盡力而為,用一生把它們圍堵在角落,不過,我覺得這樣恐怕不夠,朋友。這樣恐怕不夠。壞人太狡猾,不是你們平凡的正直百姓可以對付的。他們會在一般人的身邊徘徊,腐化他,讓他不利于自己的同胞。我看到這種事,我一直看到這種事,而情況只會變得更糟。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比過去更需要仰賴你這種人,朋友,我們好人陣營里,能跟他們較量腦力的人實在不多。像你這樣的人,可立刻看穿他們的把戲,消滅邪惡之源,讓它沒有機會生根、蔓延。”
或許是他喝多了;或許這個場合讓他忘我。總之他就這樣在興頭上好一陣子,邊說還邊激動地握著我的手。也許是因為這位大人物如此真情流露——或者,是因為我心里整晚就想問他一件事——等他終于講完,我便對他說:
“塞西爾爵士,我相信您最近去過上海。”
“上海?沒錯,我的朋友。來來去去嘛。中國的局勢,事關重大呀。你知道的,我們不能再只管歐洲如何,現在必須把眼光放遠。”
“我問這事,是因為我在上海出生。”
“真的嗎?原來如此。”
“我只是好奇,先生,不知道您會不會碰巧遇到過我在那里的一位老友。當然,我這樣問您實在有點沒頭沒腦。不過,他姓‘山下’。山下秋良。”
“山下?這個嘛。我懂了,是日本人。上海日本人自然不少。他們在那里的影響力愈來愈強。山下,是吧。”
“山下秋良。”
“我不敢說有沒有遇見過他。他是外交人員還是什么?”
“老實說,先生,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兒時的朋友。”
“哦,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你確定他人還在上海嗎?也許你的朋友回日本去了。”
“不會的,我確定他還在那里。秋良非常喜歡上海。再說,他早下定決心永遠不回日本,所以,我確定他還在那里。”
“可惜我沒遇見過他。我跟一個叫‘齋藤’的很熟,還有幾個軍官,不過沒人叫那個名字。”
“那當然……”我笑了笑,好掩藏我的失望,“本來就機會渺茫。不過我真的只是碰碰運氣。”
這時候有件事讓我略微一驚——莎拉·亨明斯竟已站在我身邊。
“好啊,您可終于逮住我們的大偵探了,塞西爾爵士。”她歡愉地說。
“沒錯,親愛的,”老先生回答,對她展露笑容,“我才在跟他講,往后這些年,我們不知道要多么仰賴他們這些人呢。”
莎拉·亨明斯對我微笑。“我得說句話,塞西爾爵士,就我個人的經驗,班克斯先生也未必一定可靠,不過我們要再找到更好的人也不容易了。”
我決定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不如盡早脫身來得妙,于是假裝看到別處有個舊識,便先行告退。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再看到亨明斯小姐。那時候許多賓客已經準備打道回府,舞廳里也沒那么擁擠。此外,侍者打開好幾扇連著陽臺的落地窗,讓清新的晚風吹進舞廳。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有點暖,為了透透氣,我逛到其中一個陽臺。我一踏進陽臺才發現莎拉·亨明斯早已站在那里,背對舞廳,長煙嘴上點了根煙,凝望著夜空。我退了一步,不過雖然她動也不動,我卻感覺得到,她知道我在那里。因此我便走上前去:
“亨明斯小姐,今晚您到底沒有白跑一回。”
“今晚真是美極了,”她說,并沒有轉頭看我。她滿足地嘆了口氣,抽口煙,然后側過臉對我淡淡一笑,隨即仰首凝望夜空。“一切都如我所想。全是了不起的人物。無處不值得流連。了不起的人物。還有那塞西爾爵士,人真是好,你說是不?我跟埃里克·米切爾談他的畫展談得最愉快不過。他邀我下個月參加私人展示會。”
我沒說什么。有一會兒,我們只是一同靠在欄桿上站著。說來奇怪——也許是那弦樂四重奏的關系吧,一首柔美的華爾茲從那里飄來——如此無言并立,并不如常理以為的那樣尷尬。最后她說了:
“我猜,你沒想到我會這樣。”
“會怎樣?”
“決心這么強烈。今晚非來不可。”
“我的確沒想到。”接著說,“你怎么會這么想,亨明斯小姐,非得要到像今夜這樣的場合來找伴?”
“非得?你真的以為我非這么做不可?”
“我也只能這么猜啰。早一點的時候,在接待廳發生的事,可是支持這個說法的。”
我沒想到她只是一笑置之,然后帶著笑容對我說:“有何不可,克里斯托弗?有什么理由我不該希望自己能參加這種聚會。這里簡直是……天堂!”
我并沒有作答,她的笑容暗去。
“我想你并不同意。”她說,語調完全不同。
“我只是想說……”
“你盡管說。你說得對。剛才那件事你全知道,你覺得丟臉,所以你不同意。可是,我還有什么辦法呢?我不希望等我老了,回顧人生才發現一場空虛。我要有所成就,足以自豪的那種成就。你知道嗎,克里斯托弗,我有我的抱負。”
“我不確定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你是否以為,只要跟名人搭上關系,人生就值得了?”
“你真的當我是這種人?”
她轉過頭去,也許真的傷了心,然后又抽了一口煙。我看著她注視樓下無人的街道,以及對街樓房灰泥粉刷的門面。她平靜地說:
“我了解你為什么這樣覺得。如果你要以嘲弄的冷眼看待我,這再自然不過。”
“我希望我沒有這樣看待你。如果有,我會很難過。”
“那么你就應該用點心體諒。”她轉向我,眼中露出專注的眼神,然后又轉回去。“假如我父母今天還在世,”她說,“那么他們一定會跟我說,我該嫁人了。他們也許沒錯。不過我不要跟我眼前許多女孩一樣。我不愿把我所有的愛、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才智——盡管沒多少——浪費在只會打打高爾夫球,或是在倫敦商業區賣債券的窩囊廢身上。我要嫁,就要嫁給真正有所貢獻的人。我是指對世人、對于改善世界有貢獻的人。這樣的抱負有什么不對?我不是來這種地方找名人,克里斯托弗。我是來這里找杰出的人。偶爾遇到一點尷尬場面,我才不在乎!”——她揮手指向廳內——“我就是不愿認命把人生浪費在某個愉快、禮貌、循規蹈矩的廢物身上。”
“聽你這么說,”我回答,“我看得出,你把自己看作,呃,一個狂熱分子。”
“克里斯托弗,這樣說也沒錯。哦,他們在演奏什么?這個我聽過。是莫扎特嗎?”
“我想是海頓。”
“啊,你說得對,是海頓。”有好幾秒鐘,她望著天空,仿佛在聆聽樂聲。
“亨明斯小姐,”我終究還是說了,“傍晚我對待你的態度,我感到十分不妥。老實說,我十分后悔,也滿心愧疚,希望你能原諒我。”
她繼續望著天空,輕輕用長煙嘴撫過臉頰。“你真是個正人君子,克里斯托弗。”她幽然道出,“不過該道歉的是我,畢竟我只是想利用你。毋庸否認。剛才鬧得雞犬不寧,我才不在乎。我卻在乎我沒有善待你,你也許不信,但是那一點也不假。”
我笑了出來。“那好,我們不妨就一起原諒對方。”
“好,就這么辦。”她轉向我,臉上忽然綻放笑容,簡直有如孩童般開懷。接著,一股倦意似乎再度襲來,她又轉身看夜空去了。“我一定糟蹋過別人,”她說,“我想,那是我的抱負心使然。而我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你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父母嗎?”我問。
“就像永遠那么久。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永遠與我同在。”
“嗯,我很高興你今晚過得愉快。我只能再說一次,我后悔我待你的行為。”
“你瞧,大家都要走了。真可惜!我還想跟你聊好多事情呢,譬如說,聊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
“你向塞西爾爵士打聽的那位。上海的那位。”
“秋良嗎?他只是個兒時玩伴。”
“可是我感覺得到他對你非常重要。”
我站直身子,回頭看了看。“你說得對,大家都要走了。”
“那么我最好也走罷,免得我的離場跟我的進場一樣轟動。”
不過她并未動身離去,最后還是我先告退,回到廳里。此時我回顧陽臺,覺得她的身影在陽臺上顯得孤單,她兀自抽煙,把煙吹入夜空,任身后屋內的賓客如水流逝。我甚至想到我該回頭,伸出手臂邀她一同離場。不過她提到秋良的事情又讓我生起戒心,于是我決定暫且打住——今晚我已經盡了全力,改善我跟莎拉·亨明斯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