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郡王府的別莊坐落在城外二十里的棲鳳山下,莊內亭臺樓閣景致秀美,莊后棲鳳山西南的整面山林皆是郡王府獵場,隊伍沿著官道一路往南,過玉關河,再往西南渡溧水河,因是車馬慢行,少說要走半個多時辰。
李芳蕤說要同乘,便真讓白鴛與沁霜同行,自己與秦纓、陸柔嘉二人同坐臨川侯府馬車,行在半途,陸柔嘉將昨夜進展向秦纓稟明。
李芳蕤聽完陸柔嘉所言,驚道:“沒想到你當真醫術高明,你和縣主皆有技藝傍身,只有我什么都不會——”
秦纓笑道:“是誰說今日要一展身手?”
李芳蕤苦嘆,“我也只有這等時候才能一展身手了,不過今日有我哥哥他們,我到底沒法和男子相比,自從十五歲之后,母親便不許我日日習武了?!?br/>
李芳蕤嘆了兩句,又掀簾朝外看,眼見近了溧水河,興致到底高昂了兩分,“雙喜班是前日便住進莊子的,為的便是今日給咱們演上兩場,稍后到了莊子上,咱們先去摘摘果子賞賞花,再看看戲法雜耍,等他們都到了,便一同上山去。”
秦纓不由道:“前次便聽你說你哥哥專門請了厲害的師父,便是這個雙喜班?”
李芳蕤看向陸柔嘉,“柔嘉可知雙喜班?”
陸柔嘉笑著應是,李芳蕤便戲謔地看著秦纓,“連柔嘉都知道,縣主竟不知?”她又眨了眨眼道:“我可是聽說你從前還拜過京中妙音樓的戲伶素音師父為師——”
秦纓做為堂堂若縣主,卻認了戲伶做師父,彼時此事鬧得京城人盡皆知,若陸柔嘉與長清侯府還有親事,李芳蕤絕不敢說此言,但如今她二人與崔氏都無干系,她便盡情打趣起來,陸柔嘉掩唇失笑,秦纓無奈道:“那是年少不知事,我如今腸子都悔青了?!?br/>
李芳蕤道:“說起來這個雙喜班,與你當日拜的素音師父還有幾分淵源?!?br/>
秦纓一臉愿聞其詳,李芳蕤便道:“妙音樓那位素音師父,年輕時候是入梨園的,而雙喜班的當家班主玲瓏師父,年輕時則入了云韶府,雖差了年歲,但都是在岱宗永泰年間入的宮,當年在宮內頗得圣上和娘娘們青眼,聽說當今太后,當年最喜歡玲瓏師傅桿伎。”
秦纓微訝,她雖不知此般內情,卻知道梨園和云韶府為何地,大周承宗帝知音律,又愛法曲,便設“梨園”一司,選取宮女與伎伶子弟居于宜春北院,修習歌舞樂工之技,云韶府乃內教坊司之名,同樣為皇室供耳目之娛,能被選入者,皆能歌善舞,精通音律器樂,又或能習繩、桿、馬、球等雜技戲法。
梨園教坊日常訓演頗為辛苦,而比起其他宮人,她們的身份更為卑微,皇帝亦從不會寵幸梨園與云韶府宮伎,因此大部分人都等著到了年紀求個外放出宮,李芳蕤說的兩位師父,皆是在岱宗永泰年間便入宮為伎,苦熬快三十年后才得外放。
李芳蕤繼續道:“就和素音師父出宮后做了戲伶行的教養師父一樣,玲瓏師父出宮之后依舊干了老本行,她攢了雜耍班子,又靠著此前的名聲,常去各個世家貴族府上表演,一來二去有了名聲,還會南下去各州府表演,演上兩三日便可得百兩銀錢。”
秦纓聽得感嘆:“那也算闖出一番事業?!?br/>
李芳蕤頷首,笑意卻是一淡,“是如此,但也極不易,據我所知,那位素音師父,還有玲瓏師父都未婚嫁,至今仍是獨身,她們都是良家女子,離宮之時大抵家人都不在了,年紀又大了,嫁人也難有好去處,所幸將一技之長發揚光大?!?br/>
陸柔嘉在旁道:“似乎也不是所有人都可出宮?”
李芳蕤道:“若是因獲罪充入教坊司的便一輩子都不得離宮。”這般說著,她眉眼又是一亮,問道:“柔嘉可看過雙喜班的表演?”
陸柔嘉搖頭,“只聞名還未得一見?!?br/>
李芳蕤便一臉贊揚道:“那可好了,今日你們看了便知道了!玲瓏師父手下的弟子各個身懷絕技,尤其她親傳徒弟流月的一手繩伎,真是令人拍案叫絕!”
她如此推崇,自然引得秦纓和陸柔嘉也心生好奇,李芳蕤還要夸贊,卻忽然眉頭一皺掀簾朝外看去,秦纓和陸柔嘉面色微凝,也聽見外頭動靜不對,她們的車馬走得慢,蹄聲與車輪聲都十分輕巧,可不知何時,卻有一陣沉重的馬蹄聲正不斷朝他們靠近。
李芳蕤喊道:“思清表哥,怎么回事?”
李云旗不在此處,柳思清便是半個主家,他應了一聲,很快騎馬趕到了她們馬車外,回道:“是一群金吾衛的武侯,好像在城外找什么人,我與他們交代一聲,他們便去西邊村子里了。”
秦纓頓時皺了眉頭,“可知是誰領頭?”
柳思清道:“是一個面生的校尉,不曾見過,我問了抓何人,他們只說是奉令行事不便告知?!?br/>
李芳蕤看向秦纓,“總不會是謝大人麾下之人吧?”
秦纓想到昨日才見過謝星闌,便搖頭,“應當不是,謝大人如今還在給盧氏的案子善后,沒聽說要抓什么人,金吾衛所轄差事不少,沒聽見什么風聲,應該不是什么大事?!?br/>
李芳蕤放了心,又請柳思清去前面領路,自己則放下簾絡與秦纓二人繼續說話,她說起雙喜班的繩伎,只夸得眉飛色舞,不知不覺隊伍已渡過了溧水,棲鳳山近在咫尺。
棲鳳山為一片連綿山巒,深秋時節,層林五彩斑斕,翠松紅楓與大片蒼黃交映,宛如一幅曼妙丹青,沿著溧水河畔一路往西,不多時便見一座白墻灰瓦的大宅坐落在山腳下,一條青石板大道直通大宅門口,還未走近,便見十多個仆從在外相迎。
柳思清幾個御馬的公子走得最快,蕭湄和鄭嫣的馬車則在最前,等秦纓馬車停下來時,宅子門口已經聚集了快十人,最后來的是裴朔兩兄弟,等人齊了,莊子上的管事殷勤地請諸位貴客入內。
蕭湄和鄭嫣走在前,剛入莊子大門,便覺眼前一亮,這處別莊并未按照京城貴族宅邸建制,而是效仿了江南園林,亭臺樓榭高低錯落,星羅棋布,又引山溪做活泉,再在園中遍植嘉樹美竹,放眼望去,即便是深秋亦翠色蔥蘢。
入了莊子,腳下小道皆以雪白鵝暖石鋪就,一路行來,只見樓臺館閣曠達精致,芳華桂樹清嘉幽然,再觀其匾額,皆是“蘭雪堂”“敬云齋”“桐華院”這等名諱,處處匠心獨到,風雅蘊藉,便是蕭湄都覺賞心悅目。
李芳蕤邊走邊招呼眾人,“莊子簡陋,大家莫要嫌棄,路上勞頓,大家先去花廳喝茶歇會兒,反正時辰還早——”
眾人笑著夸贊園景怡人,那當“簡陋”二字,待行至花廳之外,李芳蕤又問管事:“雙喜班的人如何了?”
管事道:“按照您和世子的吩咐,她們這兩日一直在準備,后頭校場中專門搭了高臺,今日一早便在臺上眼簾呢,花廳內已準備好了,您先與諸位客人們入花廳落座,小人命人去請玲瓏師父?!?br/>
李芳蕤應是,又與幾個侍婢一道為客人們上茶點。
待進了花廳,便見此處不止院中景致如畫,屋內擺設同樣十分考究,尤其陳列的金石書畫多為名品,簡清和椅子還未坐熱,便開始拉著杜子勉賞玩墻上掛畫。
秦纓用了幾口茶,也覺此處令人心曠神怡,因靠近棲鳳山,秋風一來,便帶來山野間的清冽芬芳,再聽著溪水活泉叮當,鳥雀啾鳴,不論春夏秋冬,都能令人樂不思歸。
蕭湄和鄭嫣在花廳左右窗欞處看了看,蕭湄道:“芳蕤,你這莊子是哪位匠人造的?可真是處處都用了心思,你這窗格的花紋都要比別處花哨些許?!?br/>
李芳蕤笑,“這是我曾祖父那輩傳下來的,用的應該是當年的宮中匠人,這些年來一直養護的極好?!?br/>
李芳蕤說的曾祖,乃是明宗膝下第二子李玢,后加封宣親王,世襲兩代之后,降爵為世襲宣平郡王,封地筠州,一聽此言,一旁的鄭嫣道:“怪道如此精巧,這莊子在從前多半是皇家所有?!?br/>
蕭馥蘭也道:“怪道說幾位郡王,唯獨宣平郡王府最深藏不露?!?br/>
李芳蕤笑著應了夸贊,這時,管事帶著一位姿容曼麗的女子到了門外,“小姐,玲瓏師父來了——”
屋內眾人都看出去,李芳蕤亦道:“快請?!?br/>
玲瓏今年已是四十有七,但因保養得宜,身段也纖秾合度,看起來便似三十歲的婦人一般,眼角雖有些許紋路,卻格外風韻動人,她進門先對眾人行禮,步履裊娜,姿態婉約,看著十分知書達理,與外頭跑江湖的伎人大不相同。
李芳蕤道免禮,又問道:“上次見玲瓏師傅,還是一年半以前看雙喜班在京城的場子,一年多不見,玲瓏師傅面容如常,竟無半點變化。”
玲瓏笑道:“小姐謬贊了,小人雖年紀大了,但每日也要帶徒弟練功,許是如此方才老的慢了點,但一年半以前小人還能演繩伎,如今卻是不成了?!?br/>
她話語灑脫利落,恭敬卻不卑,又令人添了好感,李芳蕤笑問:“今日演的久,師父可準備妥當了?”
玲瓏忙道:“都妥當了,別說兩場,小姐便是要看五場六場都好,此番能得郡王府垂青,小人和班子里的弟子們都不敢輕慢?!?br/>
李芳蕤笑開,“那好,師傅先去歇著,稍后要開演了令管事去找你?!?br/>
待玲瓏師父退下,一旁的杜子勤忍不住道:“你竟然講雙喜班都請來了?!?br/>
李芳蕤揚眉,“她們剛從南邊回來不久,正好有空場,再說了,要招待你們,總不能敷衍了事,先吃會兒茶,待會兒去園子里轉轉,后門可通往后山獵場,西邊門出去則是果園,聽管事說這幾日正是采摘的好時候?!?br/>
杜子勤躍躍欲試,“幾時看雜耍戲法呢?”
李芳蕤忍不住笑道,“用午膳之時,到時午膳就設在后院,咱們也無需等哥哥他們了,先看著——”Xιèωèи.CoM
柳思清并非頭次來,李芳蕤便令他招待男客,自己則朝秦纓和陸柔嘉走去,“西邊果園里石榴、梨和秋棗都成熟了,你們可要去看看?”
秦纓站起身來,“好,去看看——”
陸柔嘉也一同起身,李芳蕤又看向蕭湄和其他人,“你們可要去果園玩玩?”
蕭馥蘭很有興致,趙雨眠和簡芳菲也覺來都來了,自然要看些府中不常見的意趣,蕭湄聞言卻搖了搖頭,她拂了拂自己繡紋繁復的精致袖口,“聽說你莊子上有處蓮池,我和嫣兒去那邊轉轉?!?br/>
李芳蕤叫了個侍婢過來照顧蕭湄二人,“那我帶她們去果園。”
又與柳思清交代幾句,李芳蕤帶著秦纓幾人一同往果園去,蕭馥蘭邊走邊道:“朝華自小頗受寵愛,不太知道摘果子的樂趣,讓她和嫣兒在府中歇著也好?!?br/>
蕭湄的父親與蕭馥蘭的父親乃是族兄,蕭馥蘭和蕭湄算起來是堂姐妹的關系,因此幫著蕭湄解釋了兩句,李芳蕤牽唇道:“正是如此,我也怕她來了反倒不習慣?!?br/>
果園挨著莊子,出門便聞見一片馥郁果香,侍從拿了籃子候著,眾人徐步入果園,很快看到了一片石榴樹,樹上枝葉翠綠欲滴,越發將碗口大的石榴襯的火紅奪目,趙雨眠驚奇地上前,“真是鮮妍動人,比宮中賜下的還好?!?br/>
李芳蕤失笑:“可別亂說,傳入宮中可不得了?!?br/>
眾人說笑著著摘了數個,又往梨園與棗園去,不消兩炷香的功夫,便裝滿了兩只籃子。
不事農桑的貴女,只憑摘果也能享受豐收之樂,待返回莊子上,剛進院門便聽見后宅中傳來一陣絲竹板樂之聲,蕭馥蘭忙問:“可是要演戲法了?”
李芳蕤點頭,“時辰不早,許是在演練了,我瞧你和杜公子一樣著急?!?br/>
蕭馥蘭道:“先帝時梨園與教坊十分興盛,待到了咱們朝,尤其是豐州之亂后,陛下削減宮中用度,又不喜奢靡之風,梨園與教坊大不如前,這兩年宮中多樂舞,卻極少見當年盛極一時的雜耍戲法,我自是想看的。”
李芳蕤嘆道:“這位玲瓏師父便是因陛下有意裁減梨園弟子人數,才求得放歸機會的,她已出宮八年了,永泰一朝攏共二十年,她好似是永泰二年便入宮的,當時才十歲上下,也算經歷了梨園最后的風光,到了咱們陛下這一朝,宮伎門的確難見圣顏。”
陸柔嘉道:“我看玲瓏師父氣度斐然,一看便不似尋常宮人?!?br/>
李芳蕤說至此,眼底又浮起贊譽,“玲瓏師父當年在宮中便是宜春北院監領,好些弟子都是她□□出來的,當年放歸的梨園宮人,好些出宮之后因年老傷病難以謀生,都靠她用雜耍班子養活,如今班子里的好些老人都是一同在梨園待過的?!?br/>
秦纓嘆道:“不僅是行當里的翹楚,還如此大義,實在難得。”
眾人回了花廳,李芳蕤令下人將鮮果洗凈送來,目光一轉,只看到柳思清等人在不遠處的書齋里作詩弄詞,卻不見蕭湄和鄭嫣,這時一個小廝從外快步而來,“小姐,雙喜班一個伎人沖撞了郡主,這會兒正鬧將起來。”
李芳蕤一愕,“帶我去看看!”
李芳蕤朝外去,其他人也連忙跟上,書齋里的人聽見動靜,也都跟上來看發生了何事。
眾人快步往后院深處去,沒多時走到蓮池池畔,果然看到一個年輕女子雪白著臉跪在地上,那女子模樣清秀,身段窈窕,此刻嚇得瑟瑟發抖,整個人都要趴到地上去。
蕭湄氣得面色漲紅,一旁的婢女呵斥道:“你知不知道這是朝華郡主,你好大的膽子!”
李芳蕤快步上前,“這是怎么了?”
蕭湄不愿說話,一旁鄭嫣道:“適才這女子急匆匆從后宅出來,一下子撞在了朝華身上,直將朝華手中的紅葉撞的跌入了池中,找不見了?!?br/>
幾人看往蓮池里,只見池中飄著幾片赤紅楓葉,仔細一看,那楓葉之上還有小字,柳思清一見上前道:“咦,這是我們在書齋里寫的詩,怎到此處了?”
李芳蕤道:“書齋后的活泉正是流入蓮池的,你們為何在紅葉上題詩?”
柳思清看了一見簡清和和杜子勉,彎唇道:“平白作詩無趣,適才見了你請的那位玲瓏師父,令我們想到前朝一樁趣聞,說前朝時宮中多種楓樹,而宮女在宮闈心中孤寂,便會摘下紅葉題詩,而后扔在通向宮外的渠水中,以此來傳達情誼,其中一個叫莫瓶兒的宮女,寫下的一首詩正好被宮外路過的一個探花郎看見,于是那探花郎日日都去渠水處等詩,一來二去,兩人以詩傳情,等宮女被放歸那日,二人有情人終成眷屬?!?br/>
他如此一說,蕭湄面色更是漲紅,仿佛柳思清在說她要以詩傳情似的,她掃了一眼那年輕女子,搖頭道:“算了,沒什么,你退下吧。”
“多謝郡主多謝郡主——”
又磕了兩個頭,女子才彎著腰身快步離去,李芳蕤松了口氣,上前道:“朝華,可有礙?”她回身看了一眼陸柔嘉,“有柔嘉在,她醫術了得,你若不適,可讓柔嘉幫你看看?!?br/>
蕭湄面色微振,“沒什么?!?br/>
李芳蕤這般一言,杜家兄弟和蕭家兄妹便將目光落在了陸柔嘉身上,前次忠遠伯府出事之時他們皆不在,但陸氏和長清侯府本要結親,后又被退婚之事,還是在京城世家之中流傳了幾日,他們打量著陸柔嘉,似乎想不通陸家為何不愿嫁女。
趙雨眠這時看到了蕭湄懸在身前的右手,那姿勢有些古怪,趙雨眠便忍不住道:“朝華可是傷了手?”
此問一出,蕭湄面色更是難看,這時鄭嫣柔柔道:“不是,這是朝華這幾日在抄經,抄的傷了手腕——”
蕭湄面上血色“唰”的一下退干凈,一旁杜子勤問道:“抄經抄傷了手?那得抄多少,公主府也信了佛?”
此事幾位小姐們心知肚明,公子們卻都不解,秦纓和李芳蕤對視一眼,李芳蕤輕咳道:“差不多該用午膳了,咱們去后面校場吧?!?br/>
趙雨眠心知問錯了話,當先應和,與簡芳菲往后面校場行去,杜子勤見無人答話眉頭緊擰,“這是怎么了?抄經又不是壞事,總不至于是被懲罰了吧?”
女客間安靜的鴉雀無聲,蕭湄牙關緊咬,步履飛快,杜子勤這會兒發現不妥,無奈地摸了摸鼻尖,待一行人到了校場,皆覺眼前一亮。
這處校場數十丈見方,此刻場地中央搭了高臺,臺上立著三根木柱,四周皆以錦繡帷幔合圍,竟是雙喜班將場子搬到了莊子里,只這高臺都要搭上大半日。
有此熱鬧可看,適才的風波也無人再提,高臺不遠處設了坐席,李芳蕤請十多人落座,又吩咐送上午膳,不多時,席案上珍饈擺滿,鮮蟹美酒尤其引人。
李芳蕤道:“午后要狩獵,因此上的果釀,這蟹卻是極鮮美的,請大家嘗嘗。”
說話間高臺上絲竹之聲裊裊,眾人目光都被吸引過去,李芳蕤揚聲道:“讓玲瓏師父開始吧,白日瞧個熱鬧,晚間還有重頭戲——”
眾人一邊等著好戲一邊動筷,很快,悠揚的絲竹之聲驟然換做了胡板與鼓聲,胡板蒼茫,鼓聲雷動,三丈見方得逞高臺,驟然變作了金戈鐵馬的疆場。
忽然“咻”的一聲,一支飛箭射向了那臺中高柱,高柱頂端本頂著一只彩球,此刻被飛箭一射,彩球散開,瞬時墜下五條彩帶,眾人還不知這彩帶做何,又見五道著彩衣的曼妙身影從幕后打著鷂子翻躍騰挪而出,至高柱之下,一人抓住一條彩練,繞著高柱旋舞起來。
也不知她們如何用力,只旋跑一周后,五人身橫半空,腳瞪高柱,竟踩著柱身騰空上升,眨眼功夫便行至半空,又見寒光一閃,五人人手一柄寒劍,隨著疾快鼓點,當空挽起了劍花,只舞劍還不夠,又以單手借彩練之力,于半空騰躍旋舞,姿態矯健輕靈,遠觀似仙娥起舞,至樂曲最終,五位仙娥忽地收劍,一個旋身將彩練纏于腰間,脫手下墜!
表演的伎人皆是十歲出頭的女童,眼見五人急速下墜,直駭的席間小姐們驚呼起來,就在大家即將捂眼之時,只見隨著最后一個鼓點落定,五位伎人穩穩地懸在了距離臺面半尺之地,她們人未跌在地上,身上彩衣綢緞卻落在了臺面上,有此更顯驚險。
席間眾人早忘了佳肴美味,此刻愣了愣才有人叫好,其他人回神紛紛跟上,掌聲與喝彩聲響徹整個校場,五位彩衣女童這才利落解開彩練,又一個漂亮地亮相鞠躬,結束了這場令人目不暇接的精彩雜藝。
“怪道雙喜班聲名遠播,原來這才只是瞧熱鬧?”
“會武之人,借彩練之力爬上柱子不難,難得是只借彩練當空而舞,還是極難的劍舞,實在是厲害,難怪要提前搭建高臺,適才我一直擔心這柱子經不住倒下?!?br/>
“這是《破陣樂》的曲,沒有用繁雜的器樂,只用鼓點相輔,又配合幾位姑娘起舞,又不會喧賓奪主,是極用巧思的?!?br/>
眾人驚心動魄,回味無窮,此刻議論紛紛,贊揚之色溢于言表,李芳蕤見秦纓也一臉贊嘆,很是意滿,“我就說了,斷不會讓你們失望!”
杜子勤已經等不住,“還有什么好戲?”
李芳蕤拍了拍手,示意繼續,這時曲樂一變,鼓點仍疾快,胡板卻歡鬧起來,只見幕簾拉開,后面走出了三個年輕男子,三人面容年輕,卻各個肩寬體壯,而三人手中都拿了雙錘,因用力而鼓起的臂膀,一看便臂力驚人。
此番沒有上柱騰挪的奪目之感,三個年輕人只穩穩地耍著錘花,杜子勤正有些失望,卻見三人忽然極同步地繞弄拋接起來,幾十斤的大錘,在三人手中上下翻飛,左右騰弋,卻好似長了眼睛似的,無論飛的多高,最終總能穩穩落回主人掌中。
隨著鼓點越來越密集,三人動作越是飛快,此技奇便奇在“快”與“齊”二字,眾人看得大氣兒都不敢出,生怕誰手中的重錘跌落在地,在數百下疾快鼓點之后,只見三人忽然同時一個高拋,右手重錘翻飛而起,三人卻將左手錘杵地,又紛紛單膝下跪朝前躬身,“砰”的一聲悶響,翻飛而下的重錘穩當落在了三人背脊之上。
三人一動不動,這時杜子勤最先反應過來,揚聲叫了一聲“好”,其他人紛紛跟著拍掌,三人這才拿下重錘,起身鞠躬謝幕。
簡芳菲驚嘆道:“那重錘不似假的,如此不會砸出內傷嗎?”
柳思清在旁道:“聽說他們都會練氣功,只要不破功,便傷不著,但若未頂住氣門,那便也與咱們一般,砸一下便要人命了?!?br/>
簡芳菲緊攥帕子的手還緊張地縮在心口未放下,感慨道:“真不容易,這般功夫定是要苦練多年的,一個不留神還容易受傷,芳蕤,我想打賞——”
李芳蕤擺手,“你放心,他們演的好,我都會額外封賞的,今日你們是客,自然不能讓你們破費,大家別只顧著看啊,下午還要打獵,不用膳食可不行。”
侍婢上前再奉膳食,這時幾個師傅從幕后走出,去收拾那先前垂下的彩練,眾人不知這是做何準備,又不住往高臺上看,而很快,兩個壯漢搬著一個高大的木箱上了臺。
眾人皆定睛看去,這時,一個面相溫文帶笑的年輕男子上了臺,他先作揖行禮,又開口介紹自己,“諸位貴人在上,小人萬銘,接下來要為諸位貴人變個小小戲法,此戲法,名叫‘大變活人’,先請上我的搭伴茹娘——”
他話音落下,側臺幕后走出個身著碧青衣裙的年輕女子,底下人一看,這不正是那個撞了蕭湄的姑娘?
片刻前她嚇得面色發白,此時卻已換了副令人愉悅的笑顏,上場后站在萬銘身邊,恭敬討巧的給貴人們說起了吉祥話,待她亮完了相,萬銘又看下臺下,“待會子茹娘會入箱子里,而小人要令她從箱子里憑空消失,因此戲法變之前,要先請一位公子或者小姐上臺,檢查檢查小人身后的木箱,免得說小人耍詐——”
杜子勤一聽,立刻起身,“我來——”
萬銘立刻恭敬道:“有請這位公子。”
杜子勤從側邊走上高臺,只見那木柜嚴絲合縫,從里到外都是實木,他前后左右探看,又上手敲打,最終道:“沒有夾層,也沒有別的機關。”
萬銘笑意微深,“公子金口玉言,小人多謝公子?!?br/>
杜子勤跳下高臺,悠揚的鼓樂又響了起來,萬銘先命人拿來一條彩練,將茹娘雙手綁住,一邊笑著道:“這木箱好似一處密室,再綁上雙手,她便沒法子與小人配合,如此更能顯小人神力!”
綁好了茹娘,萬銘便請她進了木箱,又命身邊侍從將箱門一關,待扣好鎖扣,借著逐漸激揚的鼓樂,做法一般的跳起了西域之舞,口中還念念有詞,直似神婆一般,繞著木箱跳了三圈,他忽然“呔”地大喝一聲,指著柜門道:“變!”
一字落定,萬銘看向席間,“諸位貴人,可瞧好了——”
見大家目不轉睛看向木箱,萬銘利落上前解開鎖扣,又一點點將柜門打開一條縫,底下眾人伸長脖頸,恨不能鉆入箱子探看,萬銘見吊足了眾人胃口,這才“唰”地一聲打開柜門,青天白日之下,只見那黑黢黢的箱子里,果然已空無一人!
萬銘雙手排開,眉眼得意,在一片叫好聲中,又施施然行了一禮,杜子勤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一定有別的機關我沒看到,好端端人怎會不翼而飛?你將她弄去哪了?”
萬銘微微一笑,“那公子覺得小人將茹娘變去了何處呢?”
杜子勤眼神如炬掃過整個高臺,最終,他目光落在了箱子之下的高臺,他篤定地道:“一定是箱子下面有機關,之所以搭起高臺,是因為高臺中空,要將人藏在下面,適才我檢查之時,只看了密閉性和是否有夾層,并未檢查底部——”
他說著便要起身繼續檢查,但萬銘卻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公子說我將茹娘藏在了腳底下的臺子里,那公子回頭看看,那后面之人是誰?”
眾人都聚精會神地看著萬銘,哪里會看身后,此刻隨他所言轉身,剛一轉身,席間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只見藏在箱子里的茹娘,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后不遠處的廊廡之下,她雙手仍被綁著,見眾人看過來,一臉驚慌看向四周,仿佛真是被萬銘憑空變過去的。
所有人都驚震地瞪大了眸子!
杜子勤說的人藏在高臺里眾人都明白,也覺得必是如此,但整個舞臺搭在校場中間,四周空落,茹娘就算能離開箱子,卻又如何離開整個舞臺?難不成雙喜班的人趁著提前入住莊子的功夫,在校場之下挖了地道?!但就算挖了地道,在臺上繞三圈的功夫,茹娘也跑不過去啊……
“好生厲害!”
“這是如何變過去的?”
“真有神力不成?!”
鼓樂激昂振奮,仿佛也在為萬銘喝彩,李芳蕤也是頭次看到這戲法,當下便喝道:“彩!來人吩咐下去,給萬銘師父和茹娘加二十兩賞賜!”
萬銘和茹娘紛紛謝恩,待眾人稍稍平復下來,便見高臺上的木箱已經被搬走,所有人都已退場,這時臺上出來四個舞姬,珠翠彩錦加身,乃是為眾人獻舞。
歌舞并非雙喜班所長,一看便是白日的表演已經結束,以此娛興,眾人雖意猶未盡,可想到行獵之后還有一場,便也作罷,只一邊議論著適才的戲法,一邊用膳,而滿場賓客之中,只有秦纓顯得格外冷靜。
李芳蕤驚喜還未消,便問道:“縣主怎不好奇?是覺得此戲法索然嗎?”
秦纓彎唇,“自然不是。”
李芳蕤疑惑地看著秦纓,眼珠兒一轉,赫然道:“縣主是不是知道他如何變得了?!”
她驚呼聲引得眾人都看了過來,陸柔嘉也忍不住道:“縣主最是聰穎,到底怎么變去我們身后的,縣主快說——”
眾人目光灼灼,秦纓輕咳一聲道:“我可沒說我知道?!?br/>
此刻道明玄機形同拆臺,簡直是斷人財路,秦纓不想出這個風頭,只想打個哈哈搪塞過去,其他人聞言半信半疑起來,誰也不信秦纓真就那般機敏洞明了。
但李芳蕤卻不放棄,她眼下百爪撓心一般,拉著秦纓的手央求,“縣主騙得了他們騙不了我,你一定看出來了,否則怎如此無波無瀾?”
秦纓強作鎮定,“我真不知——”
話鋒一轉,秦纓有些遺憾地道:“聽你說了一路雙喜班的繩伎,我還等著看,卻沒想到還要等到晚上?!?br/>
“不許轉移話題,你快告訴我嘛……”
李芳蕤不想放棄,其他人也還盯著秦纓,但忽然,管事從外快步而來,“小姐,世子和趙世子到了。”微微一頓,又補了一句,“還有金吾衛小謝將軍也來了——”
李芳蕤一聽忙起身,驚道:“謝大人也來了?”
管事應是,其他人也有些意外,李芳蕤這下顧不上拷問秦纓,連忙出門相迎。
秦纓松了口氣,又輕喃:“竟來了……”
陸柔嘉就在她身邊,卻未聽清她所言,疑問道:“縣主說什么?”
秦纓一猶豫,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李芳蕤攥皺的袖口,坦然道:“他們來的正好,芳蕤不會再追問我了……”
陸柔嘉聽得瞇眸,“所以縣主就是知道!”她忙湊近些,輕聲道:“縣主便告訴我吧,悄悄地,我不告訴旁人,也不會拆臺的——”
私下探問,秦纓便不好藏著了,她傾身在陸柔嘉耳畔輕言一句,陸柔嘉頓時瞪大了眸子,“竟是這樣?縣主看都沒看便知道?”
秦纓微微一笑,“因為只有這一種法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