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守誠看看秦纓,再看看謝星闌,仿佛在衡量她二人之用心,片刻之后,他緊抿的唇角微動,“當年官府衙門查這案子之時,曾說被抓住的兇手金文延,是以拉玉蘋去接私活兒為由將她騙走——”
又一次回憶舊事,袁守誠語聲有些艱澀,“但據我所知,玉蘋所在的長福綢緞莊,是不許自家繡娘去接私活兒的,長福綢緞莊是玉蘋母親早年待過的地方,玉蘋能進去當差,全是她母親一個舊友幫忙,玉蘋十分珍視這差事,絕不敢違背綢緞莊的規矩。”
“當日案發時已經很晚了,玉蘋膽子也小,怎會跟著一個陌生的成年男人走?我回來時已經定案,但當年案子鬧得極大,便是尋常百姓也知道幾分案情,我打探之后便覺得不對,總覺得是衙門被金文延騙了,后來,我專門去調查了兇手金文延。”
袁守誠深吸口氣,“當年遇害的三位死者個個都死的十分慘烈,因此坊間將金文延傳的兇神惡煞,毫無人性,但當我去金家查探之時,卻發覺官府流傳出來的全都是錯的。”M.XζéwéN.℃ōΜ
秦纓和謝星闌面色嚴肅,亦聽得十分專注,袁守誠愈發放松了心神,接著道:“金文延的確父母早亡,與親朋故舊也斷了來往,他也常去賭坊賭錢,為此欠了不少賭債,他的妻兒也的確離開了京城,但這一切,不是因金文延好賭而起,而是因他女兒生了重病。”
“他女兒自出生起便患有心疾,自小便要拿貴重藥材養著,為此,他常向周圍的親戚朋友借錢,因女兒久病不愈,借的錢難以還上,親戚們也不是富貴人家,自然漸漸便與他們疏遠了,金文延沒讀過書,整日做雜工維持生計,那年正月里,他女兒的病忽然加重,沒辦法,他忽然生了去賭坊以小博大的心思——”
袁守誠唏噓道:“大抵他開頭贏了點小錢,便以為能憑此道給女兒治病,可沒想到不過兩月,他不僅沒賺回來錢,還倒欠了賭坊,他為了躲債丟了差事,見賭坊的人找上門去,便讓妻兒出城躲避,他自己留在京中另想法子。”
袁守誠看著謝星闌和秦纓道:“金文延是蠢笨了些,但他本性并非罪大惡極之人,這樣一個人,怎么會忽然狂性大發去奸殺良家女子呢?”
謝星闌狹眸問道:“這些你是從何處查到的?”
袁守誠道:“我找到了他一個表嬸,是他表嬸說的,他前幾年借錢借得狠,這些親戚知道他為何借錢,也十分同情,可因他沒辦法還錢,心底多少也有些怨氣,因此她不可能幫著金文延說話,而官府調查時,查問的都是那些賭坊之人。”
“賭坊的人只看到金文延日日賭錢,還為了贏錢向賭坊借了不少賭資,自然以為他是嗜賭成性才釀成這般局面,而那典賣女兒的話,也是賭坊之口,他們追債之時,說若他不還錢,便要用他的妻女抵債,這話傳到了外面,便成了金文延人面獸心,為了賭錢要賣女兒。”
袁守誠苦嘆一聲,“我本來只是了解玉蘋為人,覺得金文延證詞有假,想弄清楚真相,可后來查到了這些,便越發覺得一切都是假的,金文延疼愛妻兒女兒,有她們等著他,他怎敢去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他被抓住現形,之后認罪利落,就算再沒念過書,卻也知道殺了三人,怎樣都是死罪難逃的,他的妻子女兒無依無靠,他怎敢死?”
袁守誠語聲森然,“唯一的解釋,便是他不得不如此,那誰能逼迫他認罪呢?那便只有兩種可能,兇手要么是位高權重之人,要么是真正窮兇惡極之人。”
“案發之后,真兇急于找人替罪,于是選到了金文延這個賭鬼身上,一般的賭鬼或許真是亡命之徒,無法威脅,但金文延雖誤入賭途,卻頗有情義,要么是為了他女兒的病,要么是有人拿他妻兒女兒的性命要挾,他這才做了替罪羔羊。”
說至此,袁守誠忽然一聲冷笑,“而我后來所見,似乎證明了我的猜測,我當年去找康大人,想著他是為官之人,必定明辨是非,在衙門里也多有人脈,可沒想到他不相信我,康家也沒有我想的那般勢大,我沒別的門路,亦不敢打草驚蛇,只好先將玉蘋的母親接走安置好,又回軍中服役,一年之后我找到機會,求上司給了我一份舉薦信。”
“我帶著舉薦信回了京城,進了京畿衙門當差,和查案子的幾個衙差混熟之后,發現他們當初查案也發現了不少疑點,但這疑點被金文延輕而易舉搪塞過去,而做為主官的郭捕頭也不曾深究,我心底疑竇更甚。”
“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拿到了當年舊案的卷宗,本想細細查看一番,卻不想被郭捕頭發現,當時他并未說什么,只說舊案的卷宗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得,令我以后小心些,當時我還松了口氣,心道郭捕頭并非心中有鬼,可我萬萬沒想到,僅僅一月之后,我便被他設計,發配去義莊做看守——”
袁守誠看著謝星闌,“他當著許多人令我去送卷宗,可等到了第二日,卻說我送去的卷宗少了一份,又發動所有人去搜尋,結果那卷宗不翼而飛了一般,我無法辯解,便被他定了失職之罪,除了我自己,其他人只怕都以為是我當差不力。”
“我思前想后,并無別處得罪他,唯一的可能,便是那看舊案卷宗之事令他心生警惕,這個郭仲耘并非京城人士,也不是什么勛貴世家,他沒有能力威脅金文延,那便只能是有比他厲害很多的人,既能令金文延頂罪,又能有郭仲耘在衙門里遮掩破綻。”
秦纓聽到此處,忍不住道:“之后你再也未找到機會?”
袁守誠沉聲道:“郭仲耘后來受傷請辭,離開了京城,他走后,趙鐮接替了捕頭之位,這趙鐮心術不正,在郭仲耘當捕頭之時,便是郭仲耘跟前最忠心的狗,不知道郭仲耘走之前對他交代了什么,他對我也十分提防,我只能在義莊做個守尸人,我也曾想離開,可我已是熟臉,再混進其他衙門已不可能,便只能在義莊茍且偷安。”
說至此,他看向秦纓,“在衙門待了兩年,又在義莊待了六年之久,不管是京畿衙門還是刑部,我也見過不少大官,他們查達官貴人的案子還可算上心,可對平民百姓的冤屈,卻是走馬觀花敷衍了事,直到我那日看到縣主到了義莊,雖然看不見后堂,但我知道是縣主教的岳仵作,而竇少卿家雖是巨富,門第卻并不高,我當時心底便生了一絲希望。”
謝星闌道:“你在衙門當過差事,那你應該知道大周律法之中有毀尸罪一條,人不是你殺的,但尸體卻是你毀壞的,你就不怕坐牢?”
袁守誠道:“我自然知道,有私自毀壞尸體者,要以斗殺罪減二等處罰,至少判徒刑兩年,我已經等了十年,若真能查清玉蘋身死的真相,只是坐兩年牢算什么?”
秦纓便道:“那范玉蘋的母親呢?”
提起苗慧蘭,袁守誠眉眼間染上兩分愁色,他看向秦纓,“我已料到很快要被你們發現,因此我已將她送走,縣主推測的不錯,當年是我接走了她照料,但也沒有縣主想的那樣好,她如今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如正常人一樣,不好的時候,還是口口聲聲念著玉蘋,哭鬧打人都是常有的,不過我已做好了安排,兩三年的時間,她應等得住。”
微微一頓,他目光微凝道:“我的初衷,并不想害任何人,也無意損毀那位姑娘的遺體,但我怕再等下去,我這一輩子都沒機會了,我坐牢沒什么,但我想問問,謝大人和縣主可能查清當年舊案?如今已知道郡王府小姐并未被謀害,官府可還會一樣查下去嗎?”
謝星闌并未立刻出聲,秦纓道:“會,會一樣查下去。”
謝星闌這時道:“我們本也要去調查金文延的生平,只是過了十年,與他有關的親屬已難已找尋,你如今道出內情,也算幫了忙,若你還想到別的,可隨時稟告,待案子查明,我亦會向大理寺與刑部道明原由,好令他們輕判你毀尸之罪。”
袁守誠點頭應下,想到舊案終于得見天日,眼底亦生出幾分波瀾,謝星闌又看了一眼他的正屋,“當日你從何處找的老夫妻去領尸體?”
袁守誠道:“是在城南找的,他們是給人做粗活的,每日等著派短工,我給了他們銀錢,領了尸體之后先出城,在城外交給我,我再帶回城內來,他們得的銀錢不少,如今已經回村,我也不知他們住在何處。”
袁守誠顯然怕謝星闌追究那老夫妻的罪過,謝星闌卻只是問:“你在你這院中重新裝扮了尸體?”
袁守誠點頭,“就在這西廂之中,西廂是雜物房,嬸嬸也不知我做什么,后來我買了一件綿綢紅裙,又讓她幫忙繡了棠棣紋,我知道如此對那姑娘不公,但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我還在屋內點了香,想讓尸體腐爛的快些,王赟雖沒有仔細查看尸體,但我還是怕他認出來,所幸他忌諱這些,等尸體再送入義莊時已爛得面目全非,他也不敢上前細看。”
如此,便串聯了所有線索,秦纓當初驗看尸體之時在尸體足后發現的香灰,的確是在藏尸之地蹭上,而尸體被小馬車運到城南百草街,因馬車太小,便令尸體彎折成了詭異的弧度,他當夜從樂安坊出發,繞了一圈至百草街,也的確擾亂了衙門的視線。
謝星闌略作思忖,“為了保險起見,要拿你去金吾衛大牢看押,在案子查清楚之前,先不定你的罪過。”
袁守誠毫無辯駁抵抗之意,“一切聽謝大人吩咐。”
謝星闌看向謝堅,謝堅立刻帶著翊衛將袁守誠帶出了院閣,謝星闌又帶著人在他院子里查看一番,便見他所說的廂房早已打掃干凈,只柜閣之中尚有未用完的香燭。
找到了李芳蕤,又捉住了袁守誠,那此番便徹底的成了重查舊案。
謝星闌與秦纓離開袁守誠的家,先朝著京畿衙門而來,此番京畿衙門與金吾衛同審,這樣大的變化,不可能不知會周顯辰。
走在路上,秦纓便掀簾道:“適才袁守誠說,趙鐮當初是郭仲耘身邊最為親信之人,既是如此,趙鐮就算不知內情,也應該看得出郭仲耘當年有心替金文延善后,再加上郭仲耘臨走之前令他打壓袁守誠,他不可能毫無所覺。”
謝星闌頷首,“郭仲耘的老家在滄州,我已往滄州送信,但若得回音,至少要在一月之后,等那邊的消息是來不及的,只能盡早在京中詳查。”
到京畿衙門時,已是日上中天,謝星闌和秦纓二人剛入衙門,便看到周顯辰在堂內對幾個衙差發脾氣,遠遠瞧見謝星闌二人來了,他這才將面上怒色一收。
見他朝外迎出幾步,謝星闌便問道:“周大人因何事生氣?”
周顯辰嘆了口氣,先道:“還不是為了郡王府大小姐的案子,他們在城南搜查了兩日,卻沒有分毫線索,不僅如此,今日一早王赟還跑來衙門稟告,說郡王府將死者送回了義莊,他昨夜接收尸體之時,郡王府的小廝說死的人不是他們大小姐,這是怎么回事?”
謝星闌肅容道:“我們來便是想告訴周大人,郡王府大小姐昨夜被我們尋回,人已經回郡王府,而那位死者,其實是早前送去義莊的無名女尸。”
周顯辰驚得一愣,身后幾個衙差也都倒吸一口涼氣,待周顯辰回神,他趕忙側身一請,“請大人和縣主入堂中細說——”
眾人入偏堂落座,謝星闌才將袁守誠設局的始末道來,周顯辰聽得嘆為觀止,“所以袁守誠已經招認了?”
謝星闌應是,“都認了,我已令人將他送去金吾衛大牢看押,舊案未查清之前,先不給他定罪。”
周顯辰驚震未定地道:“原來是他將我們所有人擺了一道,就為了引我們去查十年前的案子,好一個袁守誠,他竟然在義莊之中等了六年之久!”
袁守誠設下的局雖然早晚會被拆穿,但也的確成效顯著,畢竟連貞元帝都注意到了此案,而他為了查心悅之人被害的真相,放棄軍中差役,孤身入衙門,又在義莊忍辱負重多年,還替范玉蘋孝順母親,這種種行徑,便是周顯辰都有些感佩。
他嘆道:“按照年歲推斷,他如今已經三十二了吧?這么多年不娶妻生子,只為了這一件事苦苦支撐,若換了是我,當真做不到這一步,從這一點來說,我也贊成替他說情。”
謝星闌接著道:“這是后話了,為今之計,還是要重查舊案,以及找到那具無名女尸的親屬,只是如今尸體難辨,要找到她的家人也不容易。”
周顯辰應是,“大人放心,我會留意今日來報走失案之人,再令人去張榜,至于舊案,已經過了十年之久,還是頗為不易,大人和縣主可有章程了?”
他這般一問,秦纓又看向堂外,“趙捕頭又去城南搜查了?如今不必再查這條線索,可讓他回來了,有些事我們也要問他一問。”
周顯辰面露不快道:“他今日沐休,并未來衙門,若是往日也就算了,如今衙門有案子,其他人都在辛勤走訪,他卻貪這點假,實在是說不過去。”
周顯辰氣惱,謝星闌和秦纓卻不意外,趙鐮本就是好逸惡勞之人,再緊急的案子,只要不會令他吃罪,他只怕都不會放在心上。
謝星闌干脆道:“三位受害者家里我們已經走訪過,但所獲不多,為今之計,還是要找到更多人證,除了趙鐮之外,還有三人也參與了當年案子調查,我想問周大人借調他們三人,今日先去當年的案發現場看看。”
謝星闌說的正是趙慶幾人,周顯辰立刻應下,“那自然沒問題,謝大人破案神速,只要能早日查清此案,我們這邊自然全力配合。”
周顯辰說完,立刻命人叫來朱強三人,而眼看著天色不早,謝星闌決定立刻先往當年兇案發生之地走一趟,秦纓極看重案發現場,自是正合她意,無需謝星闌問詢,便隨著一道出門上了馬車。
謝星闌催馬往西,“此處距離興安橋不遠,我們先去興安橋。”
興安橋正是范玉蘋遇害之地,就在京城東南,三炷香的時辰不到,眾人便到了興安橋所在的玉關河畔。
玉關河是京城內河之一,源頭在京城西北方向的未央池,又自西向東,斜著穿過大半個京城,從護城河流出京城,整個玉關河上架有石橋七座,興安橋算是僻靜的一處,時節已入八月,玉關河兩側的榆柳枝葉微黃,但河堤上的灌木叢尚且蔥翠,一行人剛走到河堤跟前,跟著同來的趙慶便開了口。
“興安橋這一段的河堤種植了頗多楊柳,到了夏天,是極好的賞景之處,兩側多是文玩陶瓷之類的店鋪,白天就不怎么熱鬧,到了晚上,就更是人跡罕至,過了十年,這周圍也沒有大變,就是楊柳樹長的粗壯了些,當年案發之后的早上,是一個陶瓷鋪子的伙計走到河邊去洗硯臺,結果發現那橋洞之下有人,他過去一看,便發現了死者。”
在馬車上多有不便,秦纓便下馬車沿著河堤往不遠處的興安橋走,只見玉關河這一段有四五丈寬,河中水流平緩,深不見底,兩岸有青石小道,道旁綠意蔥蘢,每隔十來丈,便有一處石階延伸至河邊,因多日未下雨,河邊淤泥干裂的厲害。
趙慶接著道:“當年我們來的時候,首先看到通往橋洞的路上有雜亂腳印,是兩個人的腳印,應該是范玉蘋被挾持到了橋洞之下,然后便看到范玉蘋的尸體,她身上紅裙臟污不堪,面上傷口極深,血流了滿臉滿頸,雙手也滿是傷痕,是被橋洞底下的石子劃傷。”
趙慶說的一部分卷宗上有,但些許瑣碎細節卻未記,謝星闌和秦纓都凝神細聽,等走到興安橋邊時,便見石橋左右兩側都有下行的石階,而橋洞之下鑄有石臺,漲水時石臺被沒過,枯水時石臺又高高露在外,眼下便能瞧見石臺露出,鋪著層淤泥砂石。
趙慶又道:“當年這橋洞之下還有孩童去玩,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后,周圍的百姓都嚇唬孩子說那底下有女鬼,連去避雨的乞丐都沒了。”
趙慶說著,面上也露出幾分忌諱之色,秦纓平靜道:“下去看看——”
她抬步往石階處去,謝星闌見狀搶先了一步,他大步流星,迫得秦纓腳下一頓,不由挑了挑眉,可就在此時,玉關河上游傳來了幾聲嘈雜驚呼。
謝星闌已下了一階,此刻也往上游看去,“出了何事?”
謝堅道:“莫非有人落水了?”
話音落下,他已帶著人往上游跑去,謝星闌和秦纓站在原處,都去看平緩的水流,此處河道雖深,卻并不湍急,而河邊尚淺,淤泥又干裂成塊,很難失足落水。
但不過片刻,謝堅面色嚴峻地跑了回來,“公子,縣主,有人落水溺亡了!”
秦纓和謝星闌面色一沉,都沒想到此刻竟能遇見有人溺亡,連忙跟著謝堅往上游行去,過了興安橋,又走了不到數十步,二人便看到玉關河邊聚集了十多個百姓,一人著黑袍面朝下趴在河邊,是個男子。
“衙門的人來了!”
有百姓呼喊了一聲,圍看之人連忙讓開了路,謝堅快步走到水邊,又費力地將人一把翻了過來。
人翻過來,那張被水泡的發白的臉便露了出來,謝星闌和秦纓站在最前,幾乎同時變了臉色,而站在后的趙慶亦是一聲驚呼!
他不可置信道:“趙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