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至善堂落座,待下人上了茶水,謝正襄嘆氣道:“讓縣主見笑了,我這女兒實在是疏于教導,鬧出這樣的笑話來,真是令人汗顏。”
秦纓遲疑道:“只怕大小姐是想嚇嚇人,也未料到鬧這樣大,那是她母親留下來的院子,她必定不忍心將其燒毀。”
謝正襄搖頭,“她是什么都不怕的,一個姑娘家,整天算計自己家里——”
說至此,謝正襄長嘆一聲將斥責咽了下去,又問謝星闌道:“你適才說,有一件舊事要問我,是要問何事?”
謝星闌開門見山,“當年我父親母親遇難,后事皆是由三叔料理,三叔可否想想,當時去事發之地后,可發現有何異處?”
謝正襄一愣,“異處?這能有何異處?”
他沉吟道:“當時知道你父母遇難,自是悲痛欲絕,到了那邊,又匆忙聯系人打撈他們的遺體,連著忙了兩日,也幸好出事的下游有一段平緩的江灘,沒將沉船沖多遠,尋到你父親母親的遺體后,我便先帶著他們回家了,哪有什么異樣?船難不多見,這便是最大的異樣了。”
說至此,謝正襄眼皮一跳,像是想起了什么,“非要說的話,倒是回程的路上,遇見了一件糟心的事……”
謝星闌和秦纓眸光一沉,謝正襄道:“當年事發之處,距離白溪渡口還有一日的路程,距離江州城得走快兩日,我離開之時已打撈上來十多具遺體,還在船艙中找到了沒被沖走的箱子,我就地在那村子里買了棺材將人裝殮起來,再加上打撈上來的遺物,雇了二十多人和好些牛車才啟程,中間那晚上,我們歇在白溪渡口東北方向五十里的一處村子里,當時包了一處客棧,那村里人明知道我們是運送遺體的,結果,當天晚上,竟有賊人打起了那些遺物的主意——”
謝正襄眼底閃出幾分嫌惡,“那夜里棺材就停放在院子里,帶著的箱籠堆在柴房里,結果第二天早上,發現有人進門開了箱子,待問起客棧之人,卻無一人承認,后來我檢查一番,箱子里多是書畫,像也沒少什么,便未曾追究了,當時只顧著給你父親母親治喪,哪里管得了那些偷雞摸狗的鄉下人,估計看我們是世家大族,便想著那些箱子里裝了不少金銀寶貝,待發現多是書畫時,便沒了興致。”
謝星闌蹙眉,“怎未聽你提起過?”
謝正襄嘆道:“有什么好提,又沒出事,那窮鄉僻壤之地,有人生出賊心,也實屬尋常。”
謝星闌微微點頭,“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了?”
“自然,后來為你父親母親治喪,再加上撫恤遇難的仆人,忙得焦頭爛額,但也沒什么怪事出現了。”謝正襄眼底浮起幾分疑惑,“怎么想起問這事?”
謝星闌正色道:“明日要出城祭拜,便隨意問問。”
謝正襄只覺這話含糊,但他也想不出別的玄機,自不好再問,又坐了片刻,李忠和前來稟告道:“老爺,火場已經排查干凈,不會再復燃,留了些人手才清理,得兩日功夫才能清理完,那屋子里沒燒盡之物——”
謝正襄徑直道:“但凡損毀嚴重的都扔了,還能看的都送去綠芷院去。”
李忠和應是,謝星闌便起身道:“既然來了,便過去給老太爺上炷香,眼下治喪為要,便莫要和她們姐妹置氣了,如今信陽簡氏不知消息,但往后若知道了,又該如何?簡氏的老太爺可是十分心疼這兩個外孫女。”
謝正襄心底“咯噔”一下,忙道:“是是,那肯定不能鬧得不好看,不然,不然還是派人去報個喪。”
林氏一路相陪,她并無正妻身份,在秦纓和謝星闌跟前,坐也不敢坐,眉眼之間盡是和順,但聽見此言,她面色微暗,嗔怪地看向謝正襄,謝正襄蹙眉搖了搖頭,林氏不甘地撇過了臉去。
剛到靈堂不遠處,便有隱隱的啼哭聲傳來,待眾人進了院門,卻見謝星麒兩兄弟在此,謝星麟年紀雖小,在祭臺之前卻極有禮數,謝正襄一見他們二人,心底再大的氣也消了,滿眼都是憐愛。
謝星麒迎上前來,“四哥和縣主過來了?”
他抱拳施禮,謝正襄道:“還不是那邊著火的事,驚動了你四哥他們,他們過來看了看你姐姐,這會兒要來上香,你怎么把麟兒也帶來了?”
謝星麒忙道:“適才外頭亂的很,麟兒有些驚怕,老想找母親,我想著這里總得有個晚輩守靈,便帶著他過來了。”
說話間謝星麟站到了謝星麒身后,他到底年幼,適才跪下起來之間,將外頭喪衣扯得發皺,林氏見狀上前替他理衣,又道:“府里是有些亂,今日天兒也熱,不來也無礙的,晚間有的守靈呢——”
說著話,林氏一把摸到了謝星麟腰間的凸起,她眉頭一皺,還未開口,謝星麟自己卻先出聲了,“母親只說不許戴首飾,但我這玉佩戴在里頭,這不算錯。”
服喪著素服,無論主仆,身上金銀玉石皆要取下,以示致哀,林氏雖摸到了玉佩,但當著這么多人,并不打算開口,可沒想到謝星麟被寵縱慣了,素來口無遮攔,此刻竟自曝其短,謝正襄剛舒展的眉眼微蹙,“怎么還有心思給他帶玉佩?這等時候——”
林氏苦著臉想辯解,一旁的謝星麒道:“父親誤會了,弟弟戴著的,是祖父賜給我們的麒麟佩,他是惦念祖父才會如此。”
謝正襄挑眉,“果真?”
謝星麒笑著將謝星麟的衣擺掀起,果然露出一塊半圓形的羊脂玉玉佩來,謝正襄瞧見,唇角微彎,“原來如此,那倒沒什么——”
怕謝星闌和秦纓誤會,謝正襄轉頭解釋道:“這是六年前,麟兒剛誕下之時,他祖父將傳了幾代的一塊羊脂玉拿去開了光,又請來師父雕成一對麒麟佩,讓他們兄弟一人一塊,正合他們的名字,也求個好意頭。”ωωω.ΧしεωēN.CoM
說至此,他又看向謝星麒,“等出殯那天,你們二人都將玉佩戴在喪衣之下吧,你們祖父在天有靈知道,必定會十分安慰的。”
謝星麒二人連聲應下,謝星闌蹙眉問:“這是賜玉?”
謝正襄眼皮一跳,忙道:“不,不算是——”
謝星闌眉眼微深,卻并未多言,只自己去祭臺之前上了一炷香,待出來時道:“那我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來探望謝清菡。”
謝正襄應好,又忙讓謝星麒送他們離府,待往耳門去的路上,謝星麒先問了謝星闌的差事,又對秦纓道:“縣主來江州做客一趟不易,若非眼下家里有喪事,便該好好陪縣主在江州城里轉轉——”
秦纓牽唇,“你有心了,此番是跟你四哥同來辦差,倒沒什么心思玩樂。”
謝星麒抓了抓腦袋,有些尷尬道:“是我唐突了,還是公事要緊,不過我們江州多絲綢美玉,絲綢有彌湖縣的輕云錦,美玉有祁山的墨玉,縣主若有何喜好,盡管吩咐。”
“行了,無需你操心這些,不必送了,回去吧。”
謝星闌涼聲開口,謝星麒一時吃癟,眼看距離耳門不遠了,便道:“是是,這些四哥也知道的,那我便不送了,讓四哥費心了——”
謝星麒轉身回去,謝星闌一邊往耳門去,一邊搖了搖頭,秦纓看他一眼,“何為賜玉?”
謝星闌道:“謝氏在前朝發跡,據說那位做了宰相的老祖宗,出生之時得了一塊高僧開光的美玉,從那之后,謝氏嫡子出生之時,都要賜一塊兒玉,一般都做玉佩,我也有一塊兒,這玉佩與我們每個人同齡,代表了嫡出的身份,絕不可損毀。”
秦纓輕嘶一聲,“合著是看林氏生了第二個兒子,老太爺賜玉表示認可?”
謝星闌點頭,“應是如此。”
“可——”
秦纓本想說可誰都知道這二人是庶出,但剛開了個頭,她話語便是一斷,二人已經出了耳門,秦纓看著不遠處的廊道喊道:“芳蕤?”
二人離府之時,李芳蕤并未得到消息,按照時辰推算,此刻她應在午睡才是,但這會兒,她竟手握一支二尺長的羽箭,帶著沁霜和江嬤嬤站在謝五老爺家的后門處,身前還站著謝星卓和一個面生的壯年男子。
看到她們,李芳蕤忙問道:“火滅了?”
秦纓應是,待快步走到跟前,看著面色惶恐的謝星卓二人道:“這是怎么回事?”
李芳蕤無奈道:“我那會兒沒睡著,后來聽說了著火,便讓嬤嬤帶我過來瞧瞧,結果走到半途,這墻頭上卻有一支飛箭落了下來,嚇了我一跳!”
謝星卓忙道:“是我在府中練騎射之術,結果箭射飛了——”
江嬤嬤在旁道:“五公子有從軍之心,弓馬一日都不落下,沒想到驚到了李姑娘。”
李芳蕤擺手,“罷了,無心之失就算了,只是沒想到你看著文質彬彬的,卻想從軍,你這練習的箭矢也不錯,箭頭也足夠鋒銳,你家里難道有校場不成?”
謝星卓應是,“家里開辟了一塊兒園子做校場。”
李芳蕤微訝,又掂了掂箭身道:“你這校場何時空閑?”
此言一出,秦纓便知李芳蕤手癢了,謝星卓也牽唇道:“想何時空閑,便何時空閑,姑娘若是想用,隨時都可用,弓馬皆齊備。”
眼下日頭雖已西垂,但正值下午最燥熱之時,李芳蕤將羽箭拋給謝星卓,“現在不擾你,再議吧,若是需要,提前來問你。”
謝星卓穩穩接箭,連聲應好,李芳蕤不再多言,往東府看了一眼,又跟著秦纓二人往回走,“聽說那位大小姐受傷了?”
秦纓嘆息著點頭,待說明傷情,李芳蕤也頗為唏噓,“燒傷是最疼的,哎,嚇唬人結果自己受了重傷,還燒了母親的院子,她醒來也夠難受的。”
秦纓聞言若有所思,倒是江嬤嬤有些憂心地問起謝星闌來,待回了府中,時辰已是不早,謝堅前來稟告祭品已準備妥當,一聽明日謝星闌要出城祭拜父母,李芳蕤道:“謝大人若離府了,那我可能去你五叔校場玩玩?”
謝星闌道:“自然。”
李芳蕤面色微松,忙抓秦纓作陪,秦纓笑著應好,眼見時辰不早,一行人又往汀蘭院收整書冊,直到晚膳時分才整理停當,望著滿柜子的卷軸,謝星闌卻陷入了沉思。
秦纓站在他身邊,“可是在想三老爺說的怪事?”
謝星闌瞇眸道:“鄉下人不習文識字,書就算了,但也應該知道有些畫也是極值錢的,可他們卻并未偷走……又或者,偷走了,謝正襄卻不知情。”
見夜幕初臨,謝星闌道:“先不想了,明日再說,先去用膳——”
一行人從汀蘭院出來,正要往前廳去,知書忽然面色緊張地從后院出來,“公子,東府二小姐來了——”
謝星闌蹙眉,“她怎來了?她姐姐醒了嗎?”
知書點頭,“二小姐說有事相求,此刻就在耳門那等著。”
謝星闌和秦纓對視一眼,李芳蕤道:“不會是那位三老爺見謝清菡醒了,要懲罰她吧!”
李芳蕤此言并非不可能,謝星闌腳步一轉,直往耳門去,秦纓和李芳蕤一并跟上去,還未走到跟前,便見謝清芷一臉焦急地來回踱步,看到謝星闌出現,她似看到救星一般,連忙迎了上來,“四哥——”
謝清芷走到謝星闌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哽咽道:“請四哥救命,我姐姐醒了,她說她今日根本沒有放火相逼,是有人、有人要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