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堅瞪大眼睛,又連忙看向謝星闌,生怕秦纓所問令自家公子不快,可下一刻他眉頭高抬了起來,只見謝星闌面上閃過一絲意外,又微展眉尖,通身沉郁之氣半散,不僅未覺唐突,反生出幾分動容。
“關門——”
謝星闌看著秦纓,話卻是對謝堅說的,謝堅反應過來,忙將門合上。
凄風冷雨被擋門外,謝星闌這才緩聲道:“問這個做什么?”
秦纓肅然道:“你前日說早已忘記當年細枝末節,可我想,這樣大的事故,是不可能輕易釋懷的,這兩日在船上,我與芳蕤還時常往船頭船尾看看景致,但你從未去過,而今夜你聽了船艙分隔的說法之后,忽然有此一問,我便知道你是想到了舊事?!?br/>
秦纓嘆了口氣,慎重道:“此事是你的私事,亦不該觸你傷痛,但你適才那問,似是覺得當年的船難有些古怪,當年死難者眾多,若真有古怪,便該盡責追究?!?br/>
頓了頓,秦纓又道:“你我相交數月,于情于理,我都該來問你,若有幫得上忙之處,我自無二話。”
秦纓說完,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眸,謹慎地看著謝星闌,謝星闌瞳底微幽,很快轉身示意不遠處的長榻,“坐下說。”
窗外風雨呼嘯,船身亦晃蕩不止,秦纓上前落座,謝星闌也坐到了榻幾之隔的另一側,見秦纓仍是怕惹他觸及傷心事的拘謹模樣,謝星闌便道:“我父母之事,多年來我極少對人提起,如今你愿問,我亦愿說與你聽,我知你好意。”
此言令秦纓心弦大松,她呼出口氣,滿眸真摯,謝星闌見她憂切都寫在臉上,便覺胸口窒悶煙消云散,再沉痛的舊事,也易于啟口起來。
他眉眼微斂,語聲沉沉道:“當年的情形,我的確記憶模糊,事故發生后,我雖被救上來,卻昏睡了四五日才醒,我醒來時,父親與母親的遺體已被找到,那時我才知整船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被找到的也只有二十三人,還有十二人沒于江水,連尸首也未尋見。”
謝星闌一字沉過一字,和著昏暗的油燈與凄凄風雨,直聽得秦纓心口發堵,她目光脈脈望著謝星闌,并未打斷他。
“事發時也是個雨夜,船已行入江州境內,距離我們下船的白溪渡只有一日路程,而出事之處雖有暗礁,水流卻并不湍急,沉船后是路過的貨船救了我,因撈到了江州謝氏的印信,船主人派人去江州報信,等我清醒時,已是族叔父帶我回謝氏的路上?!?br/>
謝星闌語聲沉晦無波,至此時,卻忽然添了三分肅殺,“他收到信的第二日便到了,自然也由他主持善后,先送父親母親的遺體回江州,又派人打撈其他船工和謝家仆從,打撈三日,仍失蹤之人不得已放棄?!?br/>
秦纓聽得專注,謝星闌此時看她一眼,“那時是貞元七年冬月初八,京城早已落雪,天氣比現在冷得多,而大周深秋至冬日皆少雨,江水不比如今洶涌?!?br/>
秦纓蹙眉,“那時你們乘坐的是什么樣的客船?”
“與此船無甚區別,上下兩層客艙,另有裝貨的底倉,那一行搬了不少箱籠家具器物,因此父親包了整船,從南滄渡至白溪渡口,不趕時日,要走十天上下。”
謝星闌眉頭又皺起,“這些年我從未走過水路,當年再度入京亦是走陸路,因此并不知客船也有諸多講究,今夜聽了付老板所言,只覺有些奇怪,若觸礁沉船,少說要有一半底倉進水,但即便如此,也并非無法補救,但那一夜,一切都來得太快了,我記得……還未聽到多少嘈雜,船身便沒入了水中——”
秦纓忍不住道:“那夜船觸礁了?事故前后可有何異樣?”
謝星闌斂眸搖頭,“我記不清,那一夜我睡得很早,睡前雖是雨夜,但船上并無異樣,父親與母親也尚在言談,之后在睡夢中醒來,便是船身傾倒被驚醒——”
謝星闌話頭一頓,眉頭擰成“川”字,眼底驚疑困惑交加,卻是再也說不下去,秦纓心弦微緊,“只記得這些?”
謝星闌落在身側的手微攥,“后來恍惚落水,江水冰冷刺骨,我困于船艙之中,縱然通水性,但當時年幼,驚慌失措之下,仍嗆水窒息……”
謝星闌眼皮輕跳一下,呼吸亦是發沉,可再想,卻也只能記起臨睡前那一幕,已過了十三年,記憶之中的親生父母都已形容模糊,更遑論其他仆從的模樣。
“族叔到江邊時,救我的貨船船主曾說我與一塊船板漂在一處,這才得以活命,而包括我父母在內的其他人都困于一樓艙室與底倉之中,從事發地下游尋到的亦只有五人,那些未被尋見之人,多半是順流而下漂的太遠?!?br/>
秦纓這時又問:“當時未曾檢查客船嗎?”
謝星闌道:“客船沉江,檢查之時,已被江水沖到了下游五里之處,族叔派人查時,船體破損太過,便推算是觸礁沉船,那段江灘也的確多有暗礁。”
秦纓擰眉,“船是沉江后被沖去下游,期間船體從礁石上撞過去,自然會增添許多損毀,實難斷定沉船時到底是何處破損,雨夜、暗礁,沉船之后無人得救……這頗為古怪,你在二樓睡著,若發現觸礁意外,你父親母親必定要上來救你,可他們卻在一樓艙室被發現,難道變故來的突然——”
秦纓喃喃有聲,忽然又問:“失蹤的那十二人,都是哪些人?可有船老板?”
謝星闌搖頭,“船老板的遺體在底倉被發現,失蹤的那十二人,有七人是謝氏仆從,有五人是船工?!?br/>
秦纓道:“你們包船回江州,若是船工行船不當,事發之后有不敢擔責之可能,危急之時放棄船客性命自己逃生也是有的,但船老板卻又在船底倉,若要逃生,絕不可能去船底倉……”
秦纓忽而抬眸,“謝大人和夫人可通水性?其他謝氏仆從呢?”
謝星闌蹙眉,“我父親和男仆們皆在江州長大,通水性,母親和女婢們則都不通。”
秦纓唇角緊抿,“若夜半眾人熟睡,船艙悄無聲息的進水沉沒,還可解釋眾人無逃生機會,但若大家在安睡,你父親母親又怎會在一樓?若他們在一樓尚有意識,又怎會被困與艙室之中?別的難已佐證,但此處不符合常理?!睒肺男≌f網
謝星闌頷首,“除了父親母親,還有他們身邊的幾個管家親隨,也都該歇在二樓,但被發現之時,卻也在一樓艙室之中。”
秦纓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或許是有何事由?但即便如此,也十分奇怪,若他們在一樓商議何事,那便更能發現出了意外,亦有絕對的時間逃生,除非——”
秦纓看向謝星闌,“除非他們沒有逃生之力?!?br/>
謝星闌面容嚴峻起來,門口的謝堅亦是忍不住上前,“縣主是何意?莫非是覺得當年并非意外?”
秦纓面露遲疑,只去看謝星闌,謝星闌與她對視一眼,寒聲道:“當年出事在烏山灣,按照我們的船速,三日之后便可到達?!?br/>
秦纓略作沉吟,“并無實證,但也的確古怪。”
話音剛落,謝星闌眼底又閃過一絲驚疑,“說起古怪,我想起出事前日的一處異樣?!?br/>
秦纓目光一定,謝星闌道:“當年行船數日都無差池,但在出事前一日清晨,我記得我父親似丟了一樣重要物件,應該是一本書,他藏書頗多,離京之時都帶在身邊,幾個箱籠就放在一樓的貨物艙室之中,而那日清晨,他去翻找舊物之時,忽然說箱籠被人翻看過,后來打開了數個箱籠,結果并未找到?!?br/>
秦纓不由坐直了身子,“東西還在船上?”
謝星闌點頭,“我們中途也只在江明靠岸補給,并未靠岸別處,便是停靠,也不會更換船工,因此東西多半在船上,不過父親似乎覺得不必要大張旗鼓搜查,若是叫來船工們搜身或者搜查住處,多少有仗勢欺人意味,因此也只是找了船老板查問了一番。”
秦纓凝聲道:“那看來不算十分要緊。”
窗外風雨如注,謝星闌默然片刻道:“是我所記太少?!?br/>
秦纓放緩聲氣,“你彼時年幼,受驚之余自然記憶模糊,再加上后來昏睡多日,想不起來也十分尋常,如今一切都只是推斷,并不一定就不是意外,何況謝大人在朝為官素有清名,也不會有人故意害他,并且,你如今要一番番回想舊事,也并不好受?!?br/>
謝星闌本不愿道前塵,但如今與秦纓細述一番,舊事的沉痛竟也消磨了幾分,見秦纓面上攏著愁云,他眉眼微晴道:“你這是在關懷疑似受害者嗎?”
秦纓眉眼微彎,“應是關懷朋友?!?br/>
謝星闌唇邊閃過絲笑意,此時謝堅眼珠兒一轉,終于道:“公子有所不知,其實在昨日,縣主便私下問過屬下——”
秦纓一聽下意識想阻止,可臨開口又反應過來,如今該問的不該問的都問了,還有何好隱瞞?當下肩背微松,任由謝堅說去。
謝星闌意外道:“問什么?”
謝堅咧嘴,“問先老爺夫人出事在何地,說行船南下,總要經過當年事發之地的,但您也未說起過在何處,屬下猜縣主的意思應當是怕您觸景傷情?!?br/>
秦纓的確是此意,但謝堅如此一言,直令她想找補些什么,待一猶豫,又覺得謝堅說得也不錯,父母家仆皆罹難,換做是誰都要觸景傷情,她的擔心也十分尋常。
她正襟危坐,面容尚算坦然,謝星闌眼瞳亮了亮,又看向秦纓,“你何不直接問我?”
秦纓輕咳,“自是怕觸你痛處。”
謝星闌唇角牽起,溫聲道:“時隔多年,悲痛已淡,只是實在慘烈,不愿多做回想,這幾年想到,亦總覺得為何能至此,還曾想過會否并非意外,但如你所言,我父親當年官聲極好,即便與幾個權臣不睦,也只是身為天子近臣幾做彈劾而已,不至到滅門的地步,而當年事發后除我之外無一活口,又過了多年,也無法復查什么?!?br/>
謝堅看著此刻的謝星闌,暗出一口大氣,仿佛自己也如釋重負,他到底是個話多的,便殷勤道:“屬下本是十分擔心這一趟的,可如今看來,還多虧了縣主,公子這些年來都不愿走水路,多少還是不愿觸碰老爺和夫人的事,眼下為了您走了這一趟,公子心底必定輕省多了,也終于能將前事道與友人聽了?!?br/>
謝堅此言直說得秦纓和謝星闌皆是一怔,秦纓雖知謝星闌選水路多是為了她,但被謝堅如此鄭重道來,便似有了深意,她干干牽唇,“那、那確實是無心插柳了,我亦知你家公子一片好心,不愧與他相識數月——”
謝星闌面上倒不顯顏色,“還有何想問的?”
他語聲溫文,在這狂風暴雨中格外生出輕柔繾綣意味,似乎秦纓問什么他都愿答,秦纓想了想,搖頭,“知道這些便差不多了,等到了烏山灣看看江流如何再說,只是到了烏山灣,你——”
謝星闌坦然道:“當年父親母親魂歸于此,我早該前去祭奠?!?br/>
秦纓徹底放了心,又見油燈火光更暗,便起身來,“你若想到什么,可與我說,希望今夜我們所疑是太過草木皆兵所致。”
謝星闌頷首,見她要回屋,便將她送回,看著她進了門謝星闌方才返回,待關上門,謝堅跟在他身后抓了抓腦袋,“公子,小人剛才是不是多嘴了?”
謝星闌正寬衣,聞言似有不快,“她前日問你之事,你為何不早稟告?”
謝堅一聽忙苦了臉,“小人答應了縣主不告訴您,小人不想失信,何況縣主是好心,小人覺得不說也沒什么,今日縣主問完了,小人才想著讓您知道縣主私下里早關心了您的?!?br/>
微微一頓,謝堅又緊張兮兮道:“不過、不過小人還是有罪,小人是公子的侍從,的確應該事事稟告公子,請公子恕罪——”
謝堅此事,往小了說,的確是不能失信于秦纓,但往大了說,謝星闌才是他的主子,沒有為了旁人之信悖于主子的道理,他越想越覺得非同小可,告罪亦是情真意切,但只是兩瞬功夫,謝星闌便不以為忤了,他大發慈悲道:“罷了,也不算有罪,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