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十二年七月下旬雨水漸止,這是盛夏最燦爛的時光,坐落在淀川干流匯合口的淀城,曾經(jīng)作為囚禁末代管領細川氏綱的城池,此刻為西國大將毛利輝元鎮(zhèn)守,西軍不戰(zhàn)而退給己方士氣帶來的負面影響還為消弭,東軍如海潮般的噴涌而來,讓京畿的人們意識到一個事實,鐮倉武士又來了。
鐮倉武士,一個象征榮耀的名字,承久之亂將鐮倉武士的威名散布到四極八荒,沒有勇猛彪悍的鐮倉武士震驚朝廷,便不會有各路御家人星散四方為一國地頭,如島津氏、大友氏、少弐氏、毛利氏等皆是源平鐮倉時代作為源賴朝御家人下向西國成為一鎮(zhèn)大名,對于他們來說鐮倉武士這四個字具有令人著魔的神秘力量。
而此刻,一支神秘的隊伍來到淀城,為首的兩位武士揭掉兜帽,其中一人露出髭須虎髯棱角分明的面孔,而另一位則是修剪整齊的八字胡和那一雙猶如鷹隼的眼睛,兩位中年武士打開包裹取出一面旗幟,那是毛利家的家紋一文字三星。
毛利武士渾身一顫,盯著這一行東國梳著東國樣式發(fā)束的陌生武士,遲疑道:“你們是……”
大胡子武士說道:“北條毛利氏,毛利左近將監(jiān)高広。”
另一位八字胡武士也跟著說道:“安田毛利氏,毛利越中守景元。”
北條高広又指著身后的一位年輕人,說道:“這位是我高広的女婿,那波駿河守顕宗,這位是寒河江民部少輔兼広,還有其婿養(yǎng)子寒河江高基,這位武士來自出羽吉川氏一族也寒河江氏的庶流。”
吉川元春盯著那名叫吉川高基的少年人仔細瞧了一會兒,苦笑道:“這是宗親聚會嗎?”
“權當是宗親聚會吧!”安田景元莞爾一笑道:“說起來福原貞俊殿的先祖也是出羽國長井氏一族,出羽國置賜郡米澤城,最初是長井齋阿殿修筑的,長井氏西國落延改稱福原氏。至此聯(lián)絡便日漸稀少了。”
眾所周知毛利氏源自大江氏一族,而先祖就是大名鼎鼎的鐮倉幕府初代政所別當大江広元,而大江氏諸流分脈則是起始于文治五年(1189年)的奧州征伐,源賴朝討伐奧州得勝而歸便論功行賞,把出羽國寒河江莊、長井莊賜給大江広元作為恩賞,這就是置賜郡到村山郡一整塊廣大的領地。
隨后大江広元的嫡子大江親広得到一門惣領家的名份,傳下去的嫡流就是寒河江氏,大江氏另一個有力一門眾長井氏也是人才輩出,傳聞《吾妻鏡》的編纂者長井宗秀是鐮倉幕府的引付眾成員,這一族是在一門惣領家寒河江氏沒落以后代替宗家成為新的嫡流。
當然這都是一筆糊涂賬。安蕓毛利家自毛利元就時代崛起。長井氏的嫡傳福原氏成為毛利家的家臣。反過來也沒人再去計較大江氏的嫡流惣領家到底是寒河江氏,還是長井氏,只要一文字三星的旗印不變,血脈關系沒變即可。
“左近將監(jiān)殿是北條毛利氏。而本家則是南條毛利氏,祖上同出一系本為親緣,可惜多年失聯(lián)……”吉川元春略帶敷衍地語氣暴露他的想法,安蕓毛利又稱作南條毛利,越后毛利則被稱作北條毛利,這不算太隱秘的故実。
鐮倉初期三浦氏掀起叛亂,毛利季広支持三浦氏而兵敗寶治合戰(zhàn),幾個兒子如星散八方幾百年不聯(lián)絡,這個時候突然冒出個窮親戚。把自家山溝里的一群親戚全部招來,還拿來一副一文字三星旗,第一反應肯定就是這群窮親戚難道是來蹭好處的不成。
北條高広眼珠子一轉(zhuǎn),旋即大笑道:“我北條毛利氏在越后混的不太好,比不得南條毛利在安蕓發(fā)達。掃大內(nèi)滅尼子好不威風,我高広自問也是個要面皮的武士,從未想過要沾諸位辛苦打拼來的光耀。”
“呵呵……我等也沒這意思。”小早川隆景趕忙遮掩過去,被人家不輕不重的諷刺一下,反倒顯得自己氣量有點小,只是無論怎么大度雙方的隔閡仍在。
三百年不來往的親戚真的什么都不算,除去共同祖先和苗字、家紋旗,余下任何共同語言都沒有,西國武士全部剃月帶頭的發(fā)髻,東國武士皆梳著一個沖天發(fā)髻,兩者的差別非常大,西國口音和東國腔調(diào)也不兼容,兩邊交談起來很不愉快。
安田景元觀察好一會兒,從毛利家諸將說話的語氣神態(tài),判斷出毛利輝元這個少家督的地位很高,便說道:“陸奧守殿戎馬一生武勛非凡,親手創(chuàng)立安蕓毛利氏的西國霸業(yè),堪稱當世之英杰之輩!為我等毛利氏一族所敬仰,然則天下大勢已非昨日之時,安蕓毛利氏走到一個關鍵的節(jié)點,應當作出最終的抉擇,到底是順勢還是逆勢,皆在典廄殿一意之間。”
毛利輝元張口欲言,卻被叔叔小早川隆景攔住,見他沖自己輕輕搖頭便閉上嘴巴,小早川隆景笑著問道:“不知何謂順勢,何謂逆勢?”
“順勢者如濤濤江河奔流而下,頃刻可至千里之外不費半分力氣,逆勢者擁立劃槳使力十分難取其一,稍有不慎舟毀人亡前功盡棄也!”安田景元緩緩說道:“當今的天下大勢已非幾十年前混沌不明的境況,右大將殿于鐮倉舉義兵討逆,以源家棟梁號令天下,東國御家人從者如云,反觀西軍所奉之主乃殺兄弒母、廢立天皇之輩,座下爪牙干出火燒比叡山這等喪盡天良的舉動,此等亂賊必不可長久!”
小早川隆景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淡淡一笑道:“諸君原來是右大將派來的說客啊!辛苦諸君遠道而來了,不如先用膳再……”
北條高広哈哈大笑道:“典廄殿可知市井中的傳聞,盡是說那鐮倉武士來了,鐮倉武士就是我等御家人,我大江一族就是御家人,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
“承久之亂以降,鐮倉武士再臨京都……鐮倉武士,一個令人懷念的名字啊!”毛利輝元悄悄攥緊拳頭。忽然抬起頭目光堅定地望著北條高広,說道:“拿出諸位準備的條件吧!”
吉川元春驚訝道:“少殿……”
“典廄殿快人快語,甚好!甚好!”北條高広說道:“主上給予毛利家的選擇是出云、石見兩國安堵……”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我毛利家縱橫西國,剿滅大內(nèi)氏、尼子氏,威服西國諸武家,豈是你一言一語輕易減封的!”吉川元春忍無可忍跳起來,在座的毛利武士一個個額上青筋直跳,顯然是不能允許自己的霸主地位有失。
“我道諸君此來會有一些驚喜,原來還是想拿我毛利家的領地開刀啊!”小早川隆景冷笑道:“恐怕要讓諸君失望了,我毛利家的領地一分都不能少。想減封是絕對不可能的!”
安田景元呵呵一笑:“小早川殿不要把話說的太早。安蕓毛利家的領地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有下克上,沒有陰謀詭計又豈會有安蕓毛利家今日的繁華鼎盛,可是諸君就沒想過,這天下終究是源家的天下。毛利家縱有一時得勢,又怎能與我源家棟梁相提并論,蛇吞象雖好,可也要有一副好胃口,格局不足還要強吃西國,吃下一半消化不良再吐出來可就得不償失了。”
“花言巧語罷了。”小早川隆景打定主意就是不聽豈奈我何。
毛利輝元的表情也變的很不開心,毛利家占據(jù)大內(nèi)家的龍興之地周防長門,又消滅尼子家奪得石見、出云兩國,備后備中兩國也基本收入囊中。浦上宗景在備前國茍延殘喘不成氣候,再向西就可以把觸角伸到因幡伯耆等國,論塊頭不如織田信長,可是在西國這已經(jīng)是鼎鼎大名的強者了。
原以為這些個毛利家的窮親戚,大老遠從東國跑過來無非是敘舊蹭點好處之類的事情。不想這些人還帶著源義時的密令并提出這么苛刻的要求,只留下安蕓、石見兩國,勢力衰減起的只剩下三分之一,這實在太難以接受了。
“安蕓毛利的諸君似乎不太高興啊!”北條高広捏著下巴若有所思,愣神片刻忽然說道:“主上還交代一句,如果安蕓毛利家認為不合適,轉(zhuǎn)封大國保證三十萬石安堵也是可以的,看來這一條多半也是不能接受的吧?”
“哼!左近將監(jiān)殿知道就好。”福原貞俊不滿道:“這樣的話還是少說一些,免得壞了同族的情分。”
北條高広咧嘴一笑:“但是我高広還是要說,主上另有一道令旨,如若安蕓毛利家不意相從,屆時刀兵相見戰(zhàn)敗屠戮之苦必不可免,安蕓毛利家所領改易之厄亦不可免,安蕓、石見兩國原領則封給我等四支作為獎賞,我等還要提前感謝安蕓毛利家的慷慨大方,多謝了!”
毛利家譜代眾被唬的一跳,驚恐地問道:“左近將監(jiān)殿,剛才說的是什么意思?”
安田景元說道:“諸君一定已經(jīng)明白了吧!安蕓毛利家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其一接受兩國安堵狀,其二戰(zhàn)敗改易所領沒收,兩國所領為我北條毛利、安田毛利、寒河江、那波四家獲得,這就是主上的要求。”
“混蛋!”吉川元春大怒道:“你們這么霸道是何道理,憑什么非要聽你們東軍的話!”
北條高広大笑三聲,目光森然地說道:“憑什么?憑著主上是源家棟梁,憑著主上是源二位右大將,憑著半個日本的支配,一千萬石的石高,還有我東軍二十余萬虎賁之士,你毛利家敢不從呼?”
說翻臉就翻臉,嚇的毛利輝元不知所措道:“你們……”
那波顕宗笑吟吟地說道:“實話告訴諸君,主上的意志不可相違,西軍若不從即改易,敢反抗即滅族!滅掉你安蕓毛利一族不可惜,大江毛利氏還有我北條毛利、安田毛利,即便毛利一族闔家壞滅,還有大江一族可遞補,豈不知當今天下的有識之士搶破頭做我源家御家人,你安蕓毛利家不愿意卻有人愿意!
諸君以為源家棟梁的號令如兒戲呼?如果諸君這么認為可就錯了!源平時代后期,源二位右大將賴朝公滅上総広常一族,滅源義經(jīng)一族,滅源行家一族,滅藤原秀鄉(xiāng)之裔足利忠綱一族從不手軟,等持院殿掃滅新田一族。楠木一族毫不手軟,彼時如此,今朝亦可如此!”
這下毛利家的臉色為之一變,毛利輝元此刻才明白這幾個人根本不是來談判的,而是大搖大擺的走過來告訴他們,懸崖勒馬猶未為晚,若是不信邪非得不見棺材不落淚,那就自己去試試個中滋味,源賴朝、足利尊氏做過的事情,源義時不介意再做一次。一廂情愿的以為源家棟梁很好對付。就如那好欺負的足利將軍家似的可就大錯特錯了。
毛利輝元閉上眼睛靜靜的思考著。在場的每一個武士都憂心忡忡地望著主將,在朝廷他是従五位下右馬頭,在毛利家中他是家督繼承人,在外行軍打仗則是毛利軍兩萬將士的總大將。他的一言一行具有極大的影響力,這一點是吉川元春與小早川隆景拍馬難及的。
沉默許久,這位年輕的少家督才說道:“還是容我等再考慮考慮吧……”
“那么我等就先告辭了。”北條高広起身告退,剛走幾步又賺回來說道:“忘記提醒一句,安蕓石見所領只有種植得來的糧食蔬菜收入,海上捕魚須得依照法令行事,城下町納稅歸國主所有,只不過礦山卻不算在內(nèi),東國的所有礦山都是源家的。這個沒有商量的余地也不會有任何例外,希望安蕓毛利家的諸君不要想太多……就這樣,告辭了!”
……
八月初八,雨后初晴的日子里,陽光普照大地。近畿地方進入秋收的時節(jié),從越前到紀伊到處都可以看到彎腰勞作的農(nóng)民忙著收糧食,然而今年的情況又比往年有所不同,以前這個時候總有成群結(jié)隊的武士下到田里跟著收糧食,盤點收益征收年貢,可今年這些人全都無影無蹤,因為鐮倉武士來了。
時隔三百五十年,鐮倉武士再次來到京畿心腹地帶,二十幾萬大軍從南到北如橫在京畿的一道黑色圍墻,堵的織田信長胸口發(fā)悶,堵的足利義昭憂憤欲狂,東軍的主力已經(jīng)觸摸到山城國的邊緣地帶,新得的坂本危如累卵,京畿之內(nèi)人心惶惶,公卿們也手忙腳亂的不知如何是好。
織田信長最近的總是睡不好,一個個漫漫長夜里翻來覆去無法安睡,一天兩餐被減到一天一餐,眼看著日漸消瘦精神萎靡不振,源義時仿佛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頭,如鯁在喉般的感覺讓他難受的死去活來。
憂煩前方戰(zhàn)事節(jié)節(jié)戰(zhàn)敗已經(jīng)讓他十分痛苦,更糟糕的是每天還要被足利義昭叫過去做一次情感垃圾桶,忍著心頭的厭惡聆聽人稱“癲狂將軍”和“惡公方”的家伙大吐口水,抱怨這埋怨那遷怒誰家做的不好,總之全是別人的錯,全是世界的錯,他自己是沒錯的。
從二條御所出來又被請到二條晴良的御所里,參加茶會歌會繼續(xù)聆聽一幫公卿們的絮叨,學習各種詢問和說話技巧,比如同一個問題用二十八種方式問出來之類的新姿勢還有很多種類,不但要費神應答,還要陪著喝茶做歌,腦袋都有點不夠用了。
他很生氣也很憤怒,副將軍従三位參議之類的頭銜看起來很美妙,真的讓他置身其中簡直比殺死他還痛苦,于是幕府和朝廷里相招的會議全部被他拒絕掉,他才不管清議對他的評價,只要耳朵邊清靜就好。
好不容易睡一個安穩(wěn)覺,一覺醒來看見喜愛的小姓堀秀政走進來為他梳洗,便隨后問道:“朝倉金吾殿的軍勢到哪了?”
“昨日傍晚朝倉金吾殿離開比叡山,并于昨夜轉(zhuǎn)移到將軍山城內(nèi)駐扎。”唇紅齒白相貌俊俏的堀秀政深得他的喜愛,眾道之愛是織田信長眾多愛好里最引以為豪的部分,比起愛女人他還是更喜歡男人,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小男孩,比如眼前才十六歲的堀秀政,再比如過去的舊愛前田犬千代。
織田信長苦笑一聲:“坂本果然是要被舍棄嗎?真是一次失敗的決斷啊!”
上杉謙信勢如破竹不可抵擋,朝倉義景率軍撤回越前國也難討到好處,反而把最后一點有生力量葬送的七七八八,朝倉家有力譜代前波景繼、山崎吉家、魚住景固先后率軍里切,使得朝倉軍本陣陷入動搖,這三人皆是沼田光兼的女婿,早在十年前就被老岳父給說動暗通關東將軍府。
更糟糕的還在后面,作為盟友的若狹武田軍突然騷動,武藤舜秀伙同沼田豐長、粟屋勝久、逸見昌經(jīng)以及眾多若狹國人眾掀起叛亂,突然反襲武田義統(tǒng)的本陣,導致若狹武田軍徹底癱瘓崩潰,武田義統(tǒng)及其弟武田信方死于亂軍之中,這一連串眼花繚亂的變化打亂朝倉軍的陣線,導致手忙腳亂的朝倉義景作出一個讓他悔恨終身的決斷,臨陣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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