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陽光灼熱,京郊城外的一處樹林中,緩緩駛來一輛馬車。
馬車非常簡樸,帶著一路上沾染的風塵,灰撲撲的,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馬車前坐著一個車夫,正小心翼翼控制著前方的馬匹,他的身旁還有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抱著一把入鞘的大刀,頭一點一點的,昏昏欲睡。
“小姐,咱們什么時候才到京城啊?奴婢這腰啊腿啊都快不是自個的了。”忽然,馬車內傳來一聲嬌滴滴地抱怨,顯然是被長途跋涉折磨得苦不堪言。
沒一會,另一道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響了起來:“聽余叔說已經到了城郊,天黑之前肯定能進城了。”
“啊!還要被折磨半日?”頓時,一陣哀嚎,驚醒了坐在車前打瞌睡的侍衛。
馬車內被稱為小姐的女孩,年約十一二歲,眉目已經長開,清新秀麗,帶著江南少女的婉約柔美。任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身如蒲柳的女孩兒竟是現在朝中炙手可熱的輔政大臣鰲拜的女兒,瓜爾佳宛妤。
而另一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則是陪伴著宛妤一同長大的丫頭云霜。
此時,宛妤正坐在窗前,撩開窗簾看著外面的風景,云霜有些坐不住了,一會捶捶自己的腿,一會捶捶自己的腰,小臉皺了起來,頗像失了水分的橘子皮。
宛妤聽著她的抱怨,轉頭看她,抿嘴一笑:“好了,不過半日而已,這一個多月都撐過去了,還在乎這半日工夫?”
云霜沒有自己小姐那般恬靜,當即癱倒在軟榻上,繼續抱怨著。
“小姐您說老爺到底是怎么想的?您小的時候,非要聽信那個破道士的讒言,說您和老爺相沖,必須送到南方去。送就送吧,咱們在蘇州生活得也不錯,為什么現在又要急沖沖把您接回去?”
宛妤皺了皺眉,沒有答話,視線再次轉向窗外,因為云霜的這些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雖是鰲拜的女兒,卻只不過是一個無名無分的侍女所生,地位自然不能跟府內其他孩子相提并論。但鰲拜偏偏對她非常重視,連帶著母親也被扶為妾室。
小時候的那些事她已經記不得了,她所知道的也都是奶娘告訴她的,事實究竟如何,她也分辨不清。
聽說鰲拜的幾房妻妾替他生下的都是兒子,竟沒有一個女兒。當宛妤出生時,不但非常重視,更親自起了名字,視作掌上明珠。可好景不長,宛妤三歲的時候,鰲拜抱著她外出游玩,碰到一個云游的道士,非說他們父女相沖,不宜生活在一起,否則必定會損傷其中一人的性命。
鰲拜武將出身,自然是不信這些,但家中福晉卻深信不疑,幾次三番勸說鰲拜將宛妤送走。鰲拜起初不允,沒多久卻發生了一件怪事,他好端端騎在馬上,座駕突然驚起,將他摔在地上。雖然傷勢不重,但卻令他對道士的話將信將疑起來。
福晉自然是逮住機會再次相勸,鰲拜便也沒再堅持,使人去蘇州置辦了一處小巧的豪宅,親自選了護衛,讓奶娘抱著還不懂事的宛妤離開了京城。她的母親因為失去了女兒,郁郁寡歡,在她走后沒多久就香消玉殞了。
宛妤便獨自在蘇州長大,對雙親的印象著實不深。在她心里,奶娘同她最親,若不是奶娘身體不好,經不起這舟車勞頓,她很想帶著奶娘一起回到京城。
這第二親密的就是陪她左右的小丫頭云霜了。云霜是宛妤到了蘇州后,奶娘從一干孤女中特意挑選出來陪伴她一起長大的侍女。云霜性情活潑,還有些潑辣,對宛妤忠心耿耿,若有人欺負小姐,她隨時都能擼起袖子上前拼命。
兩人雖有主仆之別,宛妤心中卻將云霜當做自己的姐妹看待。
幸虧有云霜陪著她一起回家,否則她還真不知道如何去面對那個陌生的家,那些陌生的家人。
云霜等了一會,沒有等到小姐的回應,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起身撲到宛妤身邊,神色緊張地看著她,嘴里還不住地道歉:“小姐,云霜不是有意說這些的,小姐您別生氣。”
宛妤笑了起來,伸手點了點她的鼻尖,裝作奶娘那老氣橫秋的樣子,對她說道:“你呀,瞎想什么?我什么時候會為這些事生氣了?阿瑪怎么想的,回去了自然會知道,咱們現在操這份心也沒用,不如不想。”
云霜見小姐是真的沒有生氣,心情也放松下來,但還是有些懊惱。“咱們在蘇州那么多好朋友,過年的時候還說要一起去給張家小姐送嫁,怎么現在一轉眼,咱們就離開蘇州十萬八千里了。”
宛妤也覺得惆悵,離開熟悉的環境,離開熟悉的朋友,也不知道自己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回蘇州,那幾年的美好記憶就這么硬生生斬斷,飄散在風中了。
她強忍著難過,依舊笑著安慰云霜:“沒關系,朋友還可以結交,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夠了。”
她的話剛落音,就聽見馬車外面傳來急促地馬蹄聲,打破了小樹林的平靜。
緊接著,馬車開始劇烈搖晃起來,導致她們坐立不穩。車夫老余在外面大吼,都無法拉住被驚到的馬匹。整個馬車在小道上以之字形的樣子快速前行,很快就和前面急促的馬蹄聲融匯到一起。
砰地一聲巨響,馬車猛然抖動了一下停住不動了。
宛妤和云霜被撞得七葷八素,一時半會竟沒有緩過神來。
外面的聲音很嘈雜,不但有余叔和侍衛的聲音,還有一個她不熟悉的聲音,夾雜其中,讓她覺得困惑。
突然,馬車的車簾被猛然掀起,一個陌生少年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
“兩位小姐,對不住,我的馬撞上了你們的馬車,馬受驚逃走了,能否暫借馬車一用?”
宛妤一愣,還未想好如何應對,那少年就被侍衛一把拖了出去,車簾晃晃悠悠阻擋了她的視線。
車廂外傳來侍衛和少年激烈的爭執聲,少年似乎還想要上車征得她的同意,侍衛卻是盡忠職守,寸步不讓。
很快,外面就打了起來,余叔在一邊勸阻不了,急得直叫喚。
“住手!”宛妤一把掀開車簾,站了出去,云霜也連忙跟上,頗為緊張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眼前是一塊不大的空地,樹木并不茂密,陽光直射下來,侍衛手中的大刀和少年的長劍舞成一團,明晃晃的光芒萬分耀眼。
少年看起來武藝不弱,一招一式凌厲流暢,逼得侍衛連連后退,毫無招架之力。
應著宛妤這聲喊,少年和侍衛同時停住手,轉頭向馬車看去。
少年身邊還有另外一個少年,兩人年紀同宛妤相仿,一身衣衫雖不華麗,但也顯得價值不菲。宛妤在蘇州時,同江南織造府的小姐關系頗為親密,因此對這些個衣衫布料也是非常了解。
這兩個少年恐怕也是富家子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搞得這樣狼狽。
上過馬車的少年見宛妤出來,氣度不凡,知道她便是侍衛口中的小姐,連忙收劍,沖她拱手求道:“在下容若,同家主外出游歷,不想剛才打馬跑得快了些,與小姐的馬車相撞。現在我們的馬受驚跑了,家主方才摔下來也受了傷,望小姐憐憫,能否讓我們搭車進城,找到醫館后便會立刻告辭,絕不耽擱小姐的行程。”
容若說得情真意切,面上滿是焦急的神色,但目光并沒有看向自己的家主,反而時不時瞟向他們來時的路,似乎有什么忌憚。
宛妤將目光移向他口中所稱的家主,只見他左手拿劍,捂著右手的肩膀,痛苦之色不予言表。他的發辮已亂,光潔的腦門上布滿了汗珠,在陽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
他并沒有出聲,氣質孤傲,滿臉正氣,面無表情地抬頭望著馬車上的宛妤,絕沒有容若那般焦急懇求的情緒。
侍衛見宛妤并沒有出聲,上前推搡著少年,惡狠狠道:“我們的馬車走得好好的,你們自己撞上來,關我們什么事?快走快走,我們還要趕路。”
“小姐,請您發發善心,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容若越發焦急,許是再也想不出辦法,一邊抵抗著侍衛,一邊繼續向宛妤祈求。
宛妤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兩個少年于她來說都是陌生人,好壞不知,讓他們搭車的確不妥,更何況男女同處一車難免尷尬。但是不幫,她又有些于心不忍。尤其是看著那道咬緊牙關維持著淡漠冷靜的身影,心里像堵了團棉花一般難受。
她從小到大不似閨閣小姐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嬌養著,在她結識的男孩中,從未有過像眼前這個少年一般,有著這樣一雙清澈深邃地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上前拉扯了一下還在祈求的家奴,冷冷說道:“容若,不要求了,我們走。”
“少爺。”
“快走。”
容若無奈,只好趕緊退到家主身側,一邊觀察地形像是要找地方躲藏,一邊小心戒備著。
兩人才剛剛走開幾步,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
“上車,送你們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