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是嘩啦啦的聲音,身體仿佛飄在空中,四肢軟綿綿的無法控制方向,好像手腳全不是自己的了,眼前是一片昏暗,呼吸急促,胸口發悶,像是被巨石壓住似得呼吸困難。
睜眼是水,淺青色帶綠,遠處模模糊糊看不清,窒息感絲毫沒有減輕,水波一層層涌過來,忍不住伸手推拒,身體借力后退,晚一步就被裹進浪里,但四肢終是發沉不受控,眼看水就要漫過鼻端,憑空突然伸出一只手,先是拍了拍她的肩,隨即一把將她提出水面……
胸口和肺部的壓力驟然減輕,睜眼是熟悉的天花板,太陽已經退出了房間,天色還亮。
哦,只是做夢!
冬日里睡出一身汗,許曼戈抬手將被汗濡濕的劉海撥開,撐著手臂想起,感覺像是撐在了棉花上,完全無法著力,身體發沉,竟是起不來。
沒關的房門口探出一張年輕的臉,波浪長發用一根藍白花的發帶束在一邊,眼睛笑成一彎月牙:“小懶貓,起來吃飯了呀!”
媽媽?!
許曼戈聽見自己帶著鼻音的撒嬌,感覺自己起床踢踢踏踏的走出了房門,仿佛還能聽見客廳里隱隱約約的說話聲。
可是她的身體躺在床上無法動彈,想叫卻發不出聲音:媽媽,快來叫我呀,我還沒起床!
門口又傳來聲響,這次是父親,臉色蠟黃,眉眼深陷,聲音漂浮卻帶著笑意向她招手:“閨女快起來,來不及了。”
奶奶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是叫父親快去幫她看手機。
又一個自己起身,一邊答應著一邊揉眼睛往外走。
你們來叫我啊!
你們來拉我啊!
你們別丟下我啊!
嗓子里堵了一連串的話,卻是怎么都出不了口,意識好像已經飛出體外,浮在半空中看著被困在床上的身體,發出憐憫的嘆息。
兩手緊抓著身下的床單,全身繃緊像是被人壓住似的拼命抵抗,背上突然硌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剛好抵在肩胛骨上,痛感讓人猛地一驚,啊的一聲尖叫之后,胸口憋悶的感覺終于消失了。
一陣蜂鳴響起,許曼戈猛地掙開眼睛,天花板上退了色的海豚瞪著眼睛與她對視,意識回歸。
醒了!
外面客廳一片寂靜,窗外光影昏黃,大概是太陽快要下山了。
都是夢,媽媽,爸爸,奶奶,自己,都是夢。
許曼戈蜷起腿將頭埋入膝蓋之間,手臂環抱著緩了一會兒,這才接通手機。
“喂!怎么了?”
出口才發現自己呼吸急促,語音有些沙啞。
那頭肖意愣了一下才問道:“你還好嗎?發生什么事了?”
許曼戈眼睛盯著面前壁柜上的全家福,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汗水,語氣輕松:“沒事兒,打掃衛生來著,年紀大了,累!”
欲蓋彌彰的毫無技術含量,聲音緊繃的像一根拉過了的弓,下一秒就會斷裂。
肖意心里一沉,語氣頓時就嚴肅了起來:“許小姐,我們說過,這幾天,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都要如實告知,我們是帶著任務回來的。”
許曼戈按下不停跳的額角,一時語塞,剛剛那樣的夢境也確實讓她心有余悸:“行吧!你幫我定間房,我收拾下,待會兒過來找你。”
起床將所有房間都略微打掃了一遍,又出了一身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給姑姑打了電話,確定了去拜年的時間。
從舊衣柜里拉出一只行李袋,裝了幾件衣服,關了水電,頭也不回的鎖門離去。
這里不再是家了,許曼戈沒有家了!
肖意在酒店門口焦急的踱步,不知道走到第幾趟才看見許曼戈裹成一團的影子出現在門口斜坡下,忙不迭的幾步迎上去。
頭發散亂毛糙、眼底發紅、眼神像是蒙上一層霧氣似的飄忽不定,兩頰帶著不正常的潮紅,跟早上平靜下掩藏不安的樣子截然不同,不過分開了幾個小時,她的狀態就急轉直下了。
若是心理學家的情緒和表情能被人輕易看穿,那可能就枉稱專業,要被祖師爺吊起來打了,再加上肖意本身就是心思藏的極深的人,非常知道如何掩飾自身的情緒,當下雖然吃驚又有些擔憂卻都沒有顯露出來。
“時間剛好,我找了家不錯的餐廳,我們晚上吃點好的吧!”肖意臉上帶笑,語氣輕快,小孩子一般躍躍欲試,還不自覺的舔了舔唇角,當真像是饞的緊。
許曼戈不聲不響的低頭隨他辦入住領房卡上電梯,明顯情緒不好,到了房間門口卻沒讓人進去,丟下一句六點半就“啪”的一聲關了門。
肖意得房間就在隔壁,當下只笑了笑沒介意她不太禮貌的舉止,同時也確定許曼戈此時情緒狀態不對。
欲速則不達,一蹴而就的大多都是治標不治本,慢慢來吧!肖意搓了搓手掌,也沒太著急回自己房間去了。
肖意所住的酒店在y城屬于中高端,小地方就算是過年價格也不算貴,同等價格在上海應該只有快捷酒店可選,單人間房間很大,進門玄關邊是衣柜,對著門的是整面的落地窗,淺灰的窗簾拉開,夕陽的光線穿過白紗層投進來,靠窗是一張暗紅色的單人沙發,面前小桌上是一只小小的窄口玻璃瓶,淡淡的薰衣草香薰味散開,整個房間滿溢著溫暖明朗的氣息。
白色大床看起來干燥柔軟,許曼戈卻徑直走到沙發落坐,眼睛盯著窗外看,房間樓層很高,天氣晴好,隔了很遠的長江落在眼里,星星點點反射著太陽光,波光粼粼,亮的晃眼卻沒有挪開視線,直到眼眶緩緩滲出液體坐了才慢慢吐出一口氣,起身拿了衣服去洗澡。
身上的汗和灰粘噠噠的,澆了一捧溫水到臉上,許曼戈抬頭看向鏡子里的自己,面色青白、眼有血絲,頭發沾了水濕漉漉的往下滴,整個人看起來執拗又憔悴,像是某種被關在籠子里掙扎不休又無能為力的獸類,難看而可憐。
等她擦著頭發從衛生間里走出來,扣在小桌上的手機已經從原先的中間挪到了邊緣,再多震動一會兒就要面對面與地板擁抱。
電話接通,先聽到了一陣喧鬧的背景聲,薩克斯的音樂、馬路上的車響、還有夾雜著“你好”“”電梯在那邊”之類的說話聲,是熟悉的方言。
許曼戈不明就里的喂了一聲,肖意的聲音響起,顯然不是對她說,有點遠但也能聽清,謝謝,沒事了。
“快下來,我在大堂等你!餓了!”肖意大喇喇毫不見外,帶著一點婉轉尾音的普通話混在方言的背景里,格外清晰好認。
房間墻上的鐘已經指向七點,她在衛生間里呆了快兩個小時。
“好,馬上!”思路敏捷,語言清晰,洗了快兩個小時的澡沖走了她心里堆積的那些負面情緒,脫胎換骨般回復了正常狀態。
肖意從半個多小時前每隔五分鐘就是一個電話,不見回復就越打越多,直到被接起,半懸的心才勉強穩住,以防萬一,還是找前臺要了張多余的房卡。
二十分鐘之后,許曼戈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工裝外套,腳蹬一雙黑色短靴,手揣在衣服口袋里,腳步輕快的朝沙發上的肖意走過來:“走,我請你吃飯!”
兩人在y城呆了四天,每天只做一件事,其他時間都閑著或者自行活動,回來的第二天,肖意陪著許曼戈去給雙親掃墓,他在山下,看著墓園里騰起的層層青霧,風帶著清涼的雪意從山與山的缺口處吹過來、撫過青黃的疏林、簌簌作響,之后不帶留戀的掠過山頭,翻山越嶺,像是低語又像是啜泣。
昨天的好天氣并沒有持續到今天,就像大部分的好運氣都只是曇花一現,陰云重重、山風不斷,遠處天空云深如墨,卻又不像是醞釀著雨意,只是讓天地之間蒙上一層青灰,明明是中午,天色卻暗的像是快要天黑。
山里的溫度本就比城里低,此刻冬風一起,更是刺骨,肖意在山下的空地上站了半晌,縮了縮肩膀放棄了硬抗的念頭,鉆進了公墓管理處的門房。
初三并不是集中掃墓的日子,假期中間,公墓管理處只有一個門衛大爺守著爐子取暖,每天兩趟的巡視,消除掃墓人粗心大意留下的隱患,例如燒了一半就走掉的紙錢,不顧規定硬要點燃的鞭炮,或者有火星的香燭,不過這幾天過年,來的人少、天氣冷還下過雪,巡邏壓力沒那么大,一只上了年紀洗不干凈的茶缸加一張報紙再加一臺14寸電視,管理處的門房千金不換。
肖意留著耳朵聽著門衛大爺的嘮叨,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腦子里想著昨天許曼戈跟他說的那個夢,靈魂離體般的恐慌,好像一切都往失控的方向奔去,讓人許久無法回神。
信奉科學的唯物主義者,不會相信鬼的存在,鬼壓床這種并不少見的現象其實是睡眠障礙的一種,不過因人而異,有的人三天兩頭司空見慣,有的人千載難逢一遇驚心。
許曼戈是后者,而且以肖意對她的了解,心有余悸的程度會讓她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睡踏實的午覺,不愿呆在那間臥室不算小題大做。
她太害怕了,怕自己被那些負面情緒打敗,怕自己不像自以為的那么強大,怕自己太軟弱。她不肯放松下來,像帶著殼到處走的蝸牛,兩只長長的觸角在前面,不管碰到什么,都要先縮回殼里。
對肖意也一樣,她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刺探、逃避、掩飾,像是困極了又不肯放松睡去的人,每隔一陣子就要睜開眼確認周邊的環境、嘗試清醒,她會拒絕問題、反客為主,將治療過程弄的像一場艱難的談判,總是要均衡對等。
夢里失去的親人面目各異,媽媽芳華正好、貌美如花,父親卻已是膏肓、暮氣沉沉,時空錯亂、荒誕不經卻又無比真實,好像當真在過往的某一刻發生過。
人的心如此強硬,只有在睡眠中稍稍松了勁,泄露出冰山一角,失去親人的傷口并沒有被時間治愈,而是結成了痂,時不時的裂開見血。
爐子上的水開了,銀白色的水壺蓋被沸水頂的跳起,和著蒸汽鳴聲咔咔作響。
門衛大爺去巡查了,非常自然的將這里的一切都交托給肖意,掃墓人三五成群,來來往往,只有肖意呆了許久沒有離開的跡象。
開了的水不能放著不管,肖意四處看了幾眼,起身將暖水瓶拿過來,將開水灌進去,又添了冷水進壺里接著燒。
剛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放到嘴里,還沒點燃就看見許曼戈的影子從窗前閃過,腳步風一般的快,直沖著停車場去。
肖意幾步開了門將人叫住:“好了?進來暖會兒再走吧?”
許曼戈今天換回了那身黑色的大衣,加上天冷,面色白的嚇人,鼻頭因為吹了許久冷風有些發紅,兩頰也是,還有眼皮。
等人走過來的間隙,他抬手看了下時間,上山的時候是十點,現在時針已經過了十二。
兩個小時,很長,他想,長到夠讓她把那些負面情緒又往下多壓幾層,深到誰都看不出。
“謝謝你!”許曼戈抱著白瓷茶杯,熱氣一點點蒸騰著低垂的睫毛,聲音嗡嗡被風吹的沙啞,“我…”
她想解釋自己沒想在山上呆這么久,只是忘了時間,否則自己好像太多愁善感,偏在寒風里找儀式感。
話還沒出口,就被打斷,他看著四周,下巴一樣一樣的點過去:“我是借花獻佛,爐子、杯子、茶葉、開水,都是別人的。”
許曼戈輕笑一聲,沒再說話,窗外云沉風重,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