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嫣然在自己屋里規(guī)規(guī)矩矩寫了十張大字，這才起身，丹青早在門口候著，一見姑娘起了身，立刻小魚一般溜進(jìn)來，附著顧嫣然的耳朵道：“老爺從書房出來，去了太太屋里，好一會兒才出來，把那兩個人又送到太太屋里去了?！?br/>     寫意無奈地看她一眼：“你這耳報神……”
    顧嫣然也有些好奇，在宴席上那會兒，她坐得離顧運則和孟素蓉近，小孩子耳朵又靈，不像顧老太太有些耳背什么也沒聽見，小花旦提高聲音的時候，她是聽見了“冤情”二字的，這會兒也有點坐不?。骸白?，去暖閣里。”
    孟素蓉房門口是錦眉在守著，見顧嫣然過來正想說話，顧嫣然已經(jīng)拿手指壓在嘴唇上沖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一溜煙就掀起簾子進(jìn)去了。錦眉想攔沒攔住，又怕聲音大了被里頭聽見，只有跺腳的份，沖著后頭的丹青壓低聲音道：“跟著姑娘這樣鬧，回頭讓楊媽媽打你手板子！”
    丹青只是嘻嘻地笑，小聲道：“家里的事，有什么是大姑娘聽不得的？”
    錦眉也拿她沒辦法，恨得伸手?jǐn)Q了她一下：“不許出去亂說話！”丹青這話說得既對又不對，只是這事兒老爺太太都是背著人說的，她也不知是什么要緊的事，大姑娘畢竟還小，萬一無心傳出去了可是不好。
    顧嫣然輕手輕腳進(jìn)了屋里，暖閣有扇隔子與正房隔開，孟素蓉的聲音緩緩地傳過來：“……休說你們手中無憑無據(jù)，便有憑有據(jù)，以民告官，也是先挨二十殺威棒?！?br/>     “小人不怕挨打！”一個少年聲音悶聲悶氣地響起來。
    孟素蓉輕輕嘆了口氣：“這殺威棒的打法也有分別，若是有心，二十殺威棒足夠打死一個人了。你們可知道要告的是誰？”
    那少年倔強(qiáng)地道：“知道！是國舅爺！可是國舅爺犯了法，也總有個懲處吧？就是當(dāng)朝駙馬犯了法，還有個龍頭鍘伺候呢。小人們不信，這天下就沒個包大人一樣的清官！”
    孟素蓉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嘆：“傻孩子，你當(dāng)這朝廷的事，真像戲本子上那樣簡單？那我問你，你可知包大人是什么官？”
    “龍圖閣大學(xué)士，開封府尹。”
    “那你知道這龍圖閣大學(xué)士是幾品的官？”
    少年答不出來了。孟素蓉嘆道：“那是三品的加官，官不上三品，你以為他能審得了駙馬？更何況他是開封府尹，開封府是當(dāng)時的京城，能在京城做府尹，沒有皇上的寵信怎么成？你說我們老爺為官清正，可我們老爺才是個從五品哪?！?br/>     少年沉默片刻，仍倔強(qiáng)地道：“那我們就進(jìn)京城去告狀！”
    “去哪個衙門？”孟素蓉耐心地道，“進(jìn)了京城，就更是別人的地盤，二十殺威棒打下來，你必死無疑。這還是有人肯接你的狀子，若是無人肯接，你要如何？”
    少年想了半天才道：“那我們?nèi)ジ嬗鶢?！到皇城外頭去跪著！”
    “皇城是根本不允閑人靠近的?！泵纤厝匾灿X這少年倔強(qiáng)得既可憐又可敬，越發(fā)放柔和了聲音，“憑你們，還沒靠近皇城就被趕開了，甚至侍衛(wèi)們將你們當(dāng)作刺客當(dāng)場殺了也不算什么，須知你們二人無根無基，就是殺了又有誰會過問呢？皇上根本就不會知道?！?br/>     屋子里一片死一樣的沉寂，過了很久，少年的聲音才又響起來：“那夫人的意思是，我們只有立下根基，才能去告狀？”
    孟素蓉有些驚異地往后靠了靠，仔細(xì)端詳下頭這兩人。她確實未想到，這叫呂良的少年竟然如此聰慧，這會兒就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
    呂良看起來是十七八歲的模樣，鄉(xiāng)下少年，個頭不高，體格倒是結(jié)實靈活，膚色被日光和海風(fēng)吹得黝黑，雖然隨著戲班子輾轉(zhuǎn)過了三年，也沒怎么很養(yǎng)白，看上去虎頭虎腦，倔強(qiáng)的神情毫不掩飾地從臉上流露出來。
    孟素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兄長孟節(jié)，十七八歲的時候也是這樣滿臉倔強(qiáng)，撞了南墻都不曉得回頭的。她微微低了低眼睛，將目光又轉(zhuǎn)向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謝宛娘。
    謝宛娘一直低著頭，她也是福建那邊人的長相，心形的小臉只有巴掌大，一雙眼睛卻是又大又圓，十三四歲的少女個子嬌小，海邊的女孩兒，膚色也是微黑的，倒是黑里俏，跪在那兒腰身也撐得筆直，越發(fā)顯得纖細(xì)可憐。說起來，若是孟素蓉早成親幾年，孩兒也能這般大了。
    “有些事……急不得?！泵纤厝厍臒o聲息地嘆了口氣，“你們能輾轉(zhuǎn)了三年才來告狀，想必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br/>     呂良緊緊握著拳頭，忽然道：“夫人能不能送我去當(dāng)兵！”
    孟素蓉又微微怔了一下：“你想去當(dāng)兵？”
    呂良重重點了點頭：“我們鄉(xiāng)下人，又不懂個讀書識字，只有去當(dāng)兵立戰(zhàn)功，我才能有本錢來告狀！”
    孟素蓉欣然看著他：“你說得不錯，只是——戰(zhàn)功可不是好掙的，戰(zhàn)場之上刀槍無眼，萬一……”
    “我不怕！”呂良昂然回答，“只要能給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報仇，只要能洗脫我爹的冤屈，我，我死都不怕！”
    孟素蓉深深嘆了口氣：“好，你們先在這里住幾日，我與老爺再商量商量。只是戲班子那里，你們還要有個托辭才好。”
    呂良馬上道：“我們本來是以兄妹的名義在戲班子里搭伙的，當(dāng)初就是說有惡霸要欺負(fù)宛娘，我們從家鄉(xiāng)逃了出來。如今我還去跟班主說，顧老爺答應(yīng)派人送我們回家鄉(xiāng)，就不在班子里唱了。這班子也是到處走動，在這邊唱兩三個月，到過年之前就去別的地方了?！?br/>     孟素蓉點點頭，揚聲招呼錦眉。錦眉連忙進(jìn)屋，孟素蓉吩咐道：“把園子后邊那處屋子收拾出來，等他們與班主說完了，就安排住進(jìn)去，你和楊媽媽親自送飯打掃，其余人不得入內(nèi)?！?br/>     錦眉答應(yīng)一聲，帶著兩人走了，孟素蓉才微微揚了聲音：“出來吧?！?br/>     顧嫣然吐吐舌頭，從隔間里跑出來，撲到母親膝上：“娘早知道了？我腳步很輕了。”
    孟素蓉點點女兒的鼻子：“你啊——腳步聲倒是輕，可那簾子打起來又放下，一明一暗的誰還看不見？進(jìn)了屋又不進(jìn)來，定然不是錦眉，那除了你還有誰？這樣不聽話，回頭讓楊媽媽打你手板子！”
    顧嫣然摟著母親的手臂撒嬌：“女兒聽說爹爹過來的時候臉色不好，所以才來看看是怎么回事?！?br/>     “狡辯！”孟素蓉好氣又好笑，“聽就聽了，不許說出一個字去。你也大了，當(dāng)知道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這里頭的話若傳出去，弄不好咱們?nèi)叶妓罒o葬身之地。”幸好女兒素日就是個嘴緊的，心里也藏得住事，只是畢竟才十歲的孩子，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顧嫣然認(rèn)真點了點頭，挨著母親坐了一會兒，小聲道：“娘，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孟素蓉又深深嘆了口氣：“別說他們無憑無據(jù)，就是有——還要看皇上聽不聽?！?br/>     “這樣大的罪，皇上怎么會不聽呢？難道呂家村的百姓不是皇上的子民嗎？”
    孟素蓉覺得今日她只剩下嘆氣了，這話要怎么對女兒說呢？女兒十歲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官宦人家的女孩兒，絲毫不知政事的也有，精明通曉的也有，到底哪一樣才是對女兒更好呢？
    “這些——以后娘慢慢再說給你聽吧，有些事一句兩句也講不清楚?！泵纤厝刈诉@樣久，又字斟句酌地與呂良和謝宛娘說了這半晌的話，實在是累了。顧嫣然一見母親面露倦色，連忙扶了母親躺下，又把錦心叫進(jìn)來伺候，自己帶了丹青悄悄退出去。剛到月洞門口，就見白姨娘風(fēng)擺楊柳似地走來，見了顧嫣然便笑道：“大姑娘這是剛從太太屋里出來？”
    “是。”顧嫣然微微皺眉，“母親剛剛歇下，白姨娘是有事？”
    白姨娘掩了嘴笑道：“既然太太剛歇下，那我就不打擾了。”轉(zhuǎn)身與顧嫣然一起往外走，笑道，“怎么老爺太太將兩個戲子留下，這是——打算叫戲班子明日再唱一日？”
    顧嫣然只當(dāng)聽不懂她的意思：“祖母若喜歡，就再唱一日也使得。”
    白姨娘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怎么，太太是喜歡那小丫頭的戲？可我聽說她不過是個龍?zhí)?，自己唱不來的?！?br/>     顧嫣然討厭與白姨娘說話，見她沒完沒了，便沉了臉道：“母親喜歡聽誰的戲，姨娘也要過問？”自打她記事起，就沒少見白姨娘抱了浩哥兒在顧老太太處調(diào)三窩四，雖說孟素蓉是個拿得住的，可也因此受了不少氣。尤其年輕時，常常夜間獨對孤燈垂淚，倒是后來年紀(jì)長了，大約是絕了生嫡子的心思，反倒不常為了顧老太太的偏心難過。只是在顧嫣然心里，卻是牢牢記得那些年夜間醒來，看見母親坐在燈下，臉上濕漉一片又要壓抑著聲音的情景了。
    白姨娘不防顧嫣然會這樣直通通的拿話來頂她，待要頂回去又有些底氣不足。妾到底是妾，在顧老太太面前她能挑唆著給孟素蓉些氣受，也不過是仗了顧老太太是婆婆罷了，如今老太太不在，顧嫣然卻不買她的賬，只得干笑道：“我不過問問罷了，大姑娘怎的這樣大氣性……”
    顧嫣然邊走邊道：“姨娘還記得如今母親派了你照顧祖母么？這會兒你該在園子里陪著祖母看戲才是?！?br/>     白姨娘是瞧著顧運則將那一對少年戲子帶走，只覺得蹊蹺。她雖與顧運則是打小相識的，但進(jìn)了顧家之后，外頭的事顧運則卻是一句都不與她說的，反倒與孟素蓉有商有量。白姨娘心里一直不舒服，越發(fā)的什么事兒都想打聽打聽，偏偏卻又不敢公然地表露出來，吃了顧嫣然這幾句話也只得罷了，對著顧嫣然的背影狠狠白了一眼，回園子里伺候顧老太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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