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碗湯(六)</br> 年哥兒第二天一早發現自己沒有在阿娘懷里醒來,很是傷心,早晨看見阿爹的時候眼睛里全是控訴,因為除了阿爹,還有誰敢把他聰明威武的裴年年抱走?</br> “阿爹小氣鬼!床那么大,卻不肯分給年年一點!”</br> 正用早膳準備去軍營操練的裴徳庸硬生生扛住這一撥指責,畢竟這鍋他背的不冤。章節更新最快維持著面不改色的威嚴,他將兒子抱到椅子上坐好,往他手里塞了根調羹,年哥兒早就不用人喂了,裴徳庸覺得兒子不能太嬌慣,又不是女兒,嬌滴滴的需要人疼。</br> 女兒……</br> 他茫茫然想起小女兒,可愛乖巧招人疼,但永遠不會再長大。</br> 裴徳庸只覺心口一緊,似是有人在拿細薄的刀片在切割,疼的他臉色一白。歲歲是尉迎嵐的軟肋,何嘗不是他的,沒有救女兒一直是裴徳庸心中最愧疚的地方,他出門在外,看見年歲差不多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停下多看兩眼,回過神想起歲歲早沒了,心里頭又是一陣煎熬。</br> 這輩子怕是好不了了。</br> 他沒做過壞事,不曾傷天害理,他做的都是好事。他不好色,不喝酒,不貪財,不受賄,可他怎么就過得這樣壓抑呢,成天像是有什么東西壓在心坎上,真真是一口氣都喘不過來,明明年紀還輕著,卻跟死了一半似的,提不起勁兒,沒了活力。有時候瞧見人家過得快快樂樂幸福美滿,心里頭也羨慕不已。</br> 成婚數年,膝下只有一子,裴徳庸自己不急,他母親倒是挺急的,跟清歡見了面就旁敲側擊的想她再要一個,兒媳婦一直沒消息,她就想給兒子再挑幾個容貌美身段好的婢子伺候,甭管嫡出庶出,有兒子才是正事。迎嵐賢惠,到時候孩子記在她名下就成。兒子孝順,她覺得這事兒自己一說肯定能行,誰知道剛提了個話頭,這兒子的表情就變了,一點都沒有舒坦的樣子。</br> 一來二去的,裴夫人也不敢再提了,只能在兒媳婦這邊暗示,她一共三個兒子,裴徳庸排行第二,這老三的兒子都一串兒了,老二還就一個,你說這做娘的急不急?恨不得在裴徳庸身邊塞上十七八個美貌女子,一口氣生出一堆兒子來。</br> 但裴徳庸自己不樂意,誰都沒辦法。他又不是還在裴府住需要仰仗父親鼻息的人,他自己有本事有能力,能當家作主,說不要,身邊就是干干凈凈的,一個人都沒有。世人都以為他是深愛妻子因此不肯納妾,明里暗里都說侯夫人馭夫有方,卻沒人曉得侯夫人根本什么都沒做過,是侯爺自己沒興趣。</br> 他好像提前邁入老年了,對什么都沒興趣,唯一一次試圖跟妻子求歡被拒絕后,他就再也沒提過,清心寡欲十幾年,直到年哥兒長到了十六歲,春闈一朝奪冠,狀元及第。</br> 裴徳庸才發現自己竟然長白頭發了。</br> 兒子有出息他比誰都高興,威遠侯府的小侯爺金榜題名一事很快傳揚開來,人人羨慕裴家,出了個威遠侯不夠,又出了個狀元郎!更多人羨慕尉迎嵐,真好啊,嫁了個一心一意的丈夫,又生了個好兒子,真是人生贏家,叫人稱羨!在他人看來,威遠侯府可真是個好地方。</br> 沒有人記得他們曾經有一個叫做歲歲的女兒。那個孩子死了,她的父母為此深受折磨,除此之外,無人記得。</br> 西苑,聽到外頭熱鬧得緊,已經數年不曾出去過的蘭芳病懨懨的躺在床上。這些年她沒有受到苛刻,不缺吃也不缺穿,只不過是沒了兒子,外加二爺再沒踏進她的院子里來過。這使得蘭芳日日郁郁寡歡,整個人都蒼老了,才三十出頭,眼角就有了細紋,皮膚也不再如當年光滑細嫩,即便盛裝打扮,也沒了美人的風采。</br> 她心里怨恨尉迎嵐,日日夜夜咒罵不絕。然而無論她怎么罵怎么鬧,尉迎嵐派來的人都牢牢守住她的院子,誰都能進去,可誰都別想出來。</br> 好在她雖然出不去,她身邊的婢子卻可以,這天蘭芳坐在鏡子前頭看自己,越發顯得人老珠黃,最美的年華已經過去,她還能奢望什么呢?這輩子就被關在了這西苑里,哪怕錦衣玉食,不缺吃穿,又怎么能舒坦?</br> 婢女從外頭回來,她不耐煩地問:“怎么回事,外頭吹吹打打的煩死了,鬧什么呢?”</br> “姨娘!”婢女臉上是笑的?!笆巧贍?!少爺中狀元啦!”</br> 正挑選胭脂的蘭芳愣住了,手里的胭脂盒啪嗒一聲掉下來,她慢吞吞地轉過身去,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聽到了什么。中狀元……她的兒子,她的哥兒中狀元了?!</br> 她現在是狀元娘了!</br> 她可以從這里出去了!</br> 她、她可以去見二爺,去見哥兒了!</br> “快!”蘭芳急促從鏡前起身?!翱炜炜欤梦夷翘桌p枝云錦的衣裙來!快快與我梳洗打扮,我要出去看看哥兒!老天有眼,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也能揚眉吐氣了!”</br> 等到她匆忙換上了衣裙,涂抹了脂粉梳好了發髻,卻仍舊被人擋在了門口。守門的家丁無論她說什么都不答應,死死守住不叫她出去。蘭芳氣得要發狂,若是從前也就忍了,可現在她的哥兒中了狀元,她怎么還能待在這種鬼地方,受這樣的活罪?知道的都叫她一聲姨娘,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帶發修行的!她也是二爺的女人,憑什么把她關在小院子里不讓她出去!</br> 可是家丁看得嚴實,沒有辦法,蘭芳回到屋子里,想了又想,才和婢子互換了衣服,又拿下金銀首飾擦去脂粉,這才混了出去。</br> 不過幾條看門狗而已,等她見了哥兒,一定讓他們好看!</br> 老天!她的哥兒,中了狀元!尉迎嵐那賤人這么多年肚子都不爭氣生不出兒子,哥兒就是二爺的獨子,哥兒又這么有出息……蘭芳激動的快要哭了,她覺得自己守得云開見月明,終于對得起這十幾年的獨守空房了!哥兒是狀元、狀元啊!到時候自己這個親娘還不是跟著水漲船高?等哥兒繼承了二爺的爵位,她豈不是名正言順的夫人?</br> 出身低又如何,靠著兒子她一樣能翻身!</br> “行了吧?她跑出去了,咱們跟上,別叫她壞了好事?!?lt;/br> “成,我們哥幾個跟著,你腿腳快,跑去知會夫人一聲,就說姨娘果真去了?!?lt;/br> “好。”</br> 等到蘭芳溜出去,守門的幾個家丁迅速交換了訊息,留兩個人守著,兩個人跟上,另外一個跑去給夫人報信。</br> 真以為能從這銅墻鐵壁里跑出去呢?十幾年了都沒成功,這次這么簡單,姨娘都這么沒腦子的嗎?</br> 蘭芳辛辛苦苦,一路避開下人,終于到了門口。她沒敢迎上去,只看到那個令她魂牽夢縈的男人。</br> 裴徳庸正站在府門口等著狀元郎游街回來,清歡站在他身側,兩人雖然多年相敬如冰,可站在一起,當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叫人欣羨不已。</br> 蘭芳暗地觀察,才發覺尉迎嵐那個賤人,十幾年了,竟是一點都不顯老。</br> 仍舊是美貌年輕,只是多了氣度與尊貴,而自己卻老了。蘭芳不覺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中難受又嫉妒,都是二爺的女人,為何那賤人過得這般滋潤,自己卻老成這般?</br> 二爺……她又深情地看過去。</br> 他更成熟了,眼角的幾絲細紋,頭上的幾根白發,非但不叫他看起來蒼老,反倒更有味道。</br> 三人之中,只有自己不復當年美貌。</br> 蘭芳咬著唇,她現在還不敢貿然出去,只等著哥兒回來,她一定要鬧大,叫這些人都知道,什么賢惠什么溫柔,都是虛偽都是假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尉迎嵐更惡心更惡毒的女人了!</br> 她躲了許久,終于聽到了鞭炮聲,蘭芳激動地冒出一顆頭,只見長街之外,一匹駿馬緩慢行來,到了侯府門口,馬上下來個身穿紅錦袍,胸前掛著紅花,生的俊秀漂亮的少年。他利落地下馬,周圍人頓時恭賀起來,他卻先是在父母面前下跪,謝父母的生養之恩,一家人和和美美,別提多讓人羨慕。</br> 就是這時候!</br> 蘭芳正要大聲呼喊并且沖出去,卻突然被人捂住了嘴,然后兩個家丁迅速將他摁倒拖走,用時不過數秒,甚至都沒人看到。</br> 一邊拖還一邊抱怨:“今兒個是少爺的大好日子,姨娘你這樣,小的們很為難啊。你真搞事了,小的們少不得得挨頓打,嚴重點興許會被發賣呢?!?lt;/br> 侯府福利好,主子也寬容,他們可不想因為辦事不力被趕出去,這樣的奴才到哪兒都沒人要的。</br> 另一個也嘆氣:“真是搞不懂,那么大個院子,每天山珍海味的,姨娘瞎鬧騰什么?回去享福多好啊。”</br> 真是沒事作。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