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碗湯(一)</br> 春日正好,陽光明媚,京都的一家民戶院子籬笆外種滿了花,香氣四溢。周圍從這里走過的人都忍不住要看一眼,贊嘆一聲,不知道里頭住的是什么樣的姑娘,才有這樣一雙巧手,能不能娶回家做媳婦。瞧這些花,長得可真好,真叫人羨慕。</br> 不過踹門進去的這位和他手下的捕快們恐怕無法欣賞。捕快們的眼睛銳利的如同刀子,一點點劈過這個看起來溫馨安靜的小院子。他們都身穿深藍色的公袍,身材高大威武,腰間別著刀。其中領頭的那位身長八尺,腳踩祥云皂靴,一腳上去,就把那看似結實的木門給蹬破了。木屑四下迸裂,驚起院子里養的小雞小鴨,頓時唧唧嘎嘎叫聲不絕。</br> 誰也沒想到里頭是個姑娘懷里抱著個小奶娃在喂飯。她手里捧著一個很精致的小瓷碗,碗里是新鮮的牛奶蛋羹,此刻正一勺一勺喂給那個看起來不大的小奶娃。小奶娃被沖進來的這一群兇神惡煞的漢子們嚇到了,咽下嘴里那一口蛋羹,頓時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朝姑娘的懷里拱,最后將小屁股露在外頭。讓捕快們看,倒頗向之前西洋國送來的一種叫做鴕鳥的生物,一受驚就把頭藏到沙子里。</br> 那鴕鳥被當作貢品送來的那一日,他們就作為護衛沿途看守,實在是印象深刻。</br> 一群大老爺們,殺氣騰騰的,誰不害怕?</br> 美姑娘也被嚇了一跳,抱著奶娃娃盯著他們看。都沒成親的糙漢子們被那美姑娘一看,個個紅了臉,只有他們鋼鐵直男老大謝鶴走上前去,完全無視姑娘美貌:“這孩子是孫侍郎的遺孤,前幾日剛失蹤,請你跟我們去京都府走一趟。”</br> 美姑娘眨了眨眼說:“這孩子是我撿的。”</br> “什么?”</br> “真的是我撿的。”美姑娘怕他不信又重復了一遍。“我在河邊撿到的,他當時被放在一個木盆里,恰好我經過,就將他抱了回來。不信你看,那木盆我還留著呢。”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一只木盆。</br> 謝鶴示意手下去將木盆拿來,仔細看了看,這也就是一只普通木盆,沒有任何奇特之處。“我要怎么相信你說的?”</br> 美姑娘笑:“我沒有必要騙你呀,謝大人能止小兒夜啼,我不過是個弱女子,又有什么本事騙你呢?”</br> 謝鶴沉吟了幾秒,讓手下都把武器收起來。瞬時間大刀入鞘,未婚的捕快們在美姑娘面前都拼了命的想表現,個個站直了身子挺胸抬頭。謝鶴對著美姑娘伸出手:“把孩子給我。”</br> 美姑娘皺眉說:“這孩子是我救的,除了我誰也不要,大人是京都府的總捕頭,將這孩子帶回去,又有誰來照料呢?倒不如放在我家。”</br> 奶娃娃果然不肯要謝鶴抱,而且拿腳拼命踹他。謝鶴的眉心出現一個川字,他確實沒有跟小孩子相處的經驗,也沒有兄弟姐妹,但這孩子很重要,不能隨便將他交給誰。“我自然不能照料,但有人愿意照料。孫侍郎有個表妹,是平陽侯世子妃,主動提出要照顧這個孩子。”</br> 美姑娘沒說話,奶娃娃卻突然放聲哭起來,他只有兩歲多一點,話都還說的不大清楚,對父母的記憶還不夠清晰,遭遇家變,九死一生,如今信任依賴的只有一人,是決不肯讓別人碰自己一下的。尤其是謝鶴渾身煞氣重,臉上八百年不笑一下,小孩子更是害怕他。京都里的小孩子一不聽話,家里父母就嚇唬他,再調皮搗蛋就讓京都府的謝大人把你帶走!小孩立刻就不敢再鬧了。由此可見,謝鶴的煞神名聲傳播的有多遠。</br> “謝大人所說的世子妃,該不會就是曾經和孫侍郎訂婚卻又悔婚,另攀高枝的那位姑娘吧?這幾年她與孫侍郎都不來往,如何卻在孫侍郎死后要照料他的遺孤?大人不覺得奇怪嗎?”</br> 捕快們沉浸在盛世美顏里,一個勁兒的點頭:奇怪奇怪!你美你說什么都對!</br> 謝鶴冷了眼:“你怎么知道?”</br> “謝大人不必懷疑我。”美姑娘笑了笑。“我靠這個混口飯吃。”</br> 謝鶴看了一眼豎在美姑娘身后的招牌,上頭寫了四個大字:鐵口直斷。</br> 這姑娘看起來氣質出眾心靈手巧,沒想到竟是個江湖騙子。謝鶴不信這些,但她說的確實都是事實,這也是他遲遲猶豫不決的原因。孫侍郎全家被滅口,只剩下這么個失蹤的孩子,他們一路追查到了這里,不能荒廢。</br> 奶娃娃咿咿呀呀的說些含糊不清的話,小手扒拉著瓷碗,于是美姑娘一邊喂他吃蛋羹一邊道:“謝大人大可放心,我照顧這孩子,不求什么。你若是怕我使壞,將我看住也就是了。”</br> 謝鶴想了想,說:“你收拾一下,帶著這個孩子,跟我走。”</br> 走?</br> 走去哪兒?</br> 謝鶴沒有解釋,但眾人都知道他素來說一不二。于是最后,姑娘只能抱著奶娃娃跟著謝鶴走了。</br> 京都府的后宅是京都府尹楊大人及其幕僚所住的地方,謝鶴雖然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但在后宅也有屬于自己的房間。京都府很大,還有許多空著的院子,他稟報了楊大人之后,就將美姑娘和奶娃娃安頓在了后宅的小院落里。</br> 事情看似到這里告一段落,不過很快他就又來了,這回沒帶那一群單身捕快。</br> “你說你姓孟,上川人士,可為何我在戶籍中查不到有關你的消息?”謝鶴雙手環胸,因為已經到了放差的時間,他脫下了深色的公袍,只穿著玄色長衫,不過仍然能夠感受到他身體中所蘊含的強大力量。因為環胸這個動作,胸口處鼓囊的胸肌在薄衫下被勒的清清楚楚,非常的有男人味。</br> 簡直像是行走的荷爾蒙。</br> 他大概是剛沐浴過,頭發還在滴水。</br> 清歡從小廚房里端出一個蓋著的海碗,聽到他的問話,不由笑道:“從此處至上川,至少需要一個月時間,京都的總戶籍管理處難免會有疏漏,大人可以派人去查,我何必說謊呢?”</br> 京都府人手不夠,怎么可能為了一個她特意去上川查戶籍,她就是知道才這么說罷了。</br> 奶娃娃坐在特制的椅子上,兩只小手捶啊捶,正在長身體呢,餓了餓了。</br> 清歡將海碗端上桌,客氣地問了一句:“謝大人要不要也吃一些?我剛做了魚羹。”</br> 其實謝鶴吃過晚飯了,跟其他捕快一起。他過來就是想詐一詐這神秘的美姑娘,沒有效果就打算走了。誰知道剛要轉身,那海碗的蓋子被掀開,一陣鮮香撲鼻的味道迎面而來,讓他的腳步不覺停下。</br> 京都府總捕頭謝鶴,人稱煞神,武功高強,剛正不阿,渾身上下沒有弱點——這是世人對他的印象。</br> 是個硬骨頭——這是想收買他的人對他的印象。</br> 不敢作惡,怕犯他手里,此人眼中,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是京都的紈绔們對他的印象。</br> 忠誠正直,連本官的面子也不買——京都府尹楊大人如是說。</br> 但只有謝鶴的老娘知道,謝大人他其實有個致命的弱點,愛吃魚。</br> 謝老娘就燒了一手好魚,不過自打老人家過世,謝鶴已經很久沒吃過魚了。京都府伙食不錯,但魚做的一般,其他食物不好吃謝鶴也吃得下,畢竟只是果腹。可是魚,一定得好吃,不好吃他絕對動都不動!</br> 如果有人去采訪捕快們關于謝大人的食物喜好,他們一定會異口同聲的告訴你:總捕頭他不愛吃魚!從來不吃魚!如果你請他吃飯,千萬不要有魚!</br> 謝鶴已經快三年沒吃過魚了。他每個月的俸祿是五兩銀子,因為是個單身狗,錢基本都花到需要接濟的人身上,自己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去做魚最出名的酒樓吃一頓都不止五兩,所以是的,謝鶴他饞魚,饞的不行。</br> 魚是個好東西,可要想將它做好可不容易。尤其是魚羹,又是給小孩子吃的,不能放大料,這樣就難免會腥,然而這魚羹一掀開,謝鶴聞到的只有魚的鮮香,沒有絲毫腥味。他頓時就站在了門邊,然后不受控制的走進屋子,在桌邊坐了下來。</br> 魚是到了京都府落腳后清歡親自上街去買的上等鱸魚,肥嫩新鮮,肉質細膩,將魚肉拆下來做魚羹,剩下的也沒浪費,和白菜粉絲一起加大料燉到收汁——一會兒用餅子沾著吃,美味又管飽。</br> “大人不必客氣。”清歡盛了一小碗給小奶娃,剩下的海碗端到謝鶴面前,轉身又去了廚房。</br> 謝鶴拿起調羹舀起一勺,高湯清澈見底,湯面上漂浮著細碎的火腿絲筍絲香菇絲還有蔥花,紅紅綠綠白白分外好看。吃一口,只覺魚肉順滑彈牙,高湯收入肉內,與魚本身的鮮味結合,咽下肚去,著實令人身心爽快,發出喟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