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碗湯(二)</br> 說是等清歡用完膳,其實她剛開始吃那位夫人就來了,而且一直坐在清歡身邊,還給她布菜,如果不是清歡確信自己并非這個世界的人,身體也是自己幻化出來,當真要以為跟這位夫人是舊識了。</br> 怎么說呢,這位夫人看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位慈祥的母親在看自己的孩子一樣。</br> 然后她繼續吃,夫人繼續布菜,眼神憐愛又溫柔,等到清歡吃完,她才說明來意。</br> 清歡正喝著杏仁茶,這會兒聽到對方的話,不驕不躁也不悲不喜,只是問:“你的女兒死了,要我去頂替,是不是不太好?萬一被人認出來呢?”</br> “小姐不必擔心。”陳媽媽連稱呼都換了。“我家小姐年幼時被斷命硬,命中克長輩,要在莊子里養十五年才成。只是小姐福薄,竟染了惡疾,是以無人知曉小姐已去了,莊子上都是我家夫人的人,個個忠心耿耿,不會被識破。小姐日后就是國公府大房的嫡出長女,如何會有人敢質疑您?”</br> 夫人趙氏抹了把淚,“我與老爺本不愿這樣做,可老祖宗是長輩,若是忤逆,難免不孝,又有云海大師的判詞,只得將女兒送到這鄉下莊子來。我心中掛念她,偷偷和老爺來看她,她去的那天晚上,我得了消息,悄悄趕來,在佛前跪了一宿,卻仍舊留不住我兒的性命。第二日回到府里,卻還要強顏歡笑不叫他人看出分毫,人后與老爺抱頭痛哭,不過一個稚兒,緣何連五歲都活不到呢?”</br> “小姐去后,為了不叫他人察覺,我們仍舊每半年來莊子一次,府里除了老奴與老爺夫人,無人知曉。只是如今事出有因,也只能求姑娘您成全夫人一片愛女之心了。”</br> 清歡看出趙氏心內苦痛煎熬,一時間也有些憐惜,“幫你們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不想嫁人,即便是與太子見了面,也不一定就能嫁給他。”</br> “云海大師說了,只要小姐您答應做夫人的女兒,一切事情都會水到渠成,之后的事讓我們順其自然便好。”陳媽媽握緊了拳頭,“無論如何,倘若這太子妃的位子必定要讓二房的姑娘做,那也是命中注定,是老爺夫人命苦。”</br> 清歡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就這也吧,明日我便同你們回京城。”</br> 趙氏的眼淚刷刷往下掉,她握住了清歡的手,淚水打在清歡的手背上。她知道這樣的請求意味著什么,這并不是什么好事,國公府那個火坑,這么個好姑娘進去了,不知道有什么危險。可他們夫妻已經被逼到了極限,還有恪兒同徹兒,若是不按照云海大師說的去做,他們一家都有滅頂之災!</br> 好不容易送走了心懷愧疚不停掉淚的趙氏,清歡吃飽喝足上床睡覺去了——從一開始她就打的這個主意啊,否則豈不是白來一遭?她早算好今日大雨,趙氏會帶人趕來莊子,只要和她相遇,接下來的事情都在意料之中。</br> 不過那位云海大師倒是很有意思,竟然能為趙氏算出這么個結果來。陳媽媽說云海大師是非常有名的得道高僧,通俗一點來說,就是這個世界得道高人中的扛把子,醫卜星象奇門遁甲無一不通無一不精,哪怕是皇帝對他的話都十分信服。可這么一位尋常人連見都見不著的佛教高人,竟然親自為趙氏一家批了兩次命,從趙氏的女兒出生到這一次要趙氏親自前往莊子帶回在大雨中門口遇見的姑娘,不得不說非常奇怪。</br> 陳媽媽說,哪怕是皇帝,云海大師也只給批過一次。</br> 真有意思啊。</br> 第二日早上,清歡便成了因為身子不好被國公府養在鄉下十五年的大房嫡小姐。從鄉下莊子到京城要三天時間,在這三天里,清歡充分體會到了什么叫做母愛。</br> 趙氏完全將她當成了那個早夭的小女兒,將她照顧的無微不至,簡直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掉了。她甚至不假他人手,清歡的衣食住行她都一手包辦,似乎是想要將這些年虧欠女兒的都補回來。這些年無數個日日夜夜,她都做著那個令人絕望的夢。女兒被送到鄉下,發了熱,她和老爺不顧一切守在身邊,在佛祖面前跪了一夜,乞求上天不要如此狠心,將小女兒帶走。可最終她還是失去了女兒,可笑的是,等到她回到國公府,還要笑臉做人,在老祖宗面前卑躬屈膝。</br> 所有人都在笑,沒有人知道她前天晚上死了女兒,也沒人知道她和老爺的心有多痛。若非兩個兒子沒有長大,她痛的恨不得同女兒一起去了!</br> 如今清歡在身邊,趙氏覺得這是女兒又回來了。她就應該這樣可愛、這樣漂亮、這樣聰明乖巧,她就應該擁有這世上最好的一切!無論是國公府嫡長女的身份,還是人人稱羨的好姻緣,都不應該被別人奪去!</br> 這一次她一定會保護好她,一定會的。</br> 國公府的主子們自然也知道大房是去鄉下莊子接那位在鄉下養了十幾年的女兒了,對方是和太子有婚約的,因此得知人上午就到,便都想看個究竟。只不過他們自視甚高,并不愿去門口迎接,清歡到的時候,門口只有一些下人和三個男子。</br> 趙氏先下車,然后小心地將她扶下來,清歡笑道:“娘,我一個人也可以的。”</br> “娘就是想扶著你。”趙氏說。</br> 她被趙氏扶下車后,看見面前三個身材高大長相相似的男子。一個中年男子,留了一把美髯,身穿烏黑蟒袍,神情嚴肅沉穩,他身邊的兩個青年,個個氣質不凡長相俊朗,腰間都戴著一塊玉佩,見了她,其中菱形嘴角帶笑的青年道:“這就是妹妹嗎?當真是如同仙女下凡了。”</br> 另一個青年看起來沉默寡言,他對清歡伸出手:“妹妹來。”</br> 清歡看了趙氏一眼,趙氏抹了把眼淚:“這皮猴兒一般的人物是你二哥哥,不愛說話的是你大哥哥,都是你嫡親的兄長,一個比你大五歲,一個大四歲,旁邊站著的鐵石心腸的就是你爹。”</br> 大老爺對妻子的話感到哭笑不得:“夫人,我不是……”</br> “你不是什么?”趙氏吸了吸鼻子,“我去鄉下接女兒,你卻不去,你不是鐵石心腸是什么?”</br> 清歡接話道:“娘不要難過,想來爹是有苦衷的,否則如何會不去呢?”能在女兒被所有人嫌棄的時候,深夜趕赴鄉下陪伴病重的女兒,大老爺是有情有義的人。</br> 趙氏見女兒替丈夫說話,登時別過臉去:“你只見了這沒良心的一面,就不要娘了?”</br> 清歡發現趙氏挺孩子氣的,她很怕失去女兒,如今失而復得,便將清歡當作了自己的全部。清歡上去挽住趙氏的手,“怎么會呢?娘當然是最重要的。”</br> 那邊二哥齊徹伸出的手也被她的小手搭了上去:“我剛回來,一切都要仰仗二位哥哥了。”</br> 齊徹與長兄齊恪都是知道云海大師的批字的,他們對于云海大師的話都帶著懷疑,甚至不大喜歡這位人人稱頌的高僧,只因為他當年一句批語,便讓他們尚且年幼剛出生的妹妹被送去了鄉下莊子,最后死在那兒。母親為此夜夜以淚洗面,可此事不能讓其他人知曉,就連難過,大房也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哭泣。</br> 現下這個妹妹,娘對她這樣好,也許真如云海大師所說,是上天賜予他們的寶貝吧。</br> 只說命格尊貴無匹,是他們的福氣。</br> 清歡一手挽著趙氏,另一手叫齊徹握著。齊徹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心想妹妹就是這樣的么,又嬌又軟,比二房三房所有的妹妹加起來都好看。</br> 齊恪看著眼饞,只是他性格沉穩并不表示出來,而是道:“老祖宗他們都等著了,娘,妹妹,咱們該進去了。”</br> “走走走,娘帶你去拜見老祖宗,認認人。”</br> 大老爺走在兒女妻子后面,悄悄抹了下眼角,然后大步追了上去。</br> 雖然趙氏沒有說老祖宗壞話,但是從陳媽媽和趙氏的言語中,她大概也對這么位老人家有了了解。國公府一共三位老爺,都是老國公的嫡子,只不過老國公一生是娶了兩次妻子的。</br> 一次就是大老爺的生母,與老國公青梅竹馬,老國公是從軍隊里掙榮耀的人,因此大老爺的生母身份普通,只是一位教書先生的女兒。但嫁給老國公后,夫妻兩人情深意篤,很快就有了身孕,只可惜在生產的時候,老國公夫人難產而死,只給老國公留了大老爺這么一個兒子。</br> 后來老國公越來越有聲望,又有皇帝封的爵位,便被當時的遠山伯府的小姐看上了。</br> 這也是老國公的第二任妻子,二老爺和三老爺的生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