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碗湯(十)</br> 展律是不滿足于這樣受制于人的生活的,他發覺了埋藏在自己血液中的天性,那是接近于野獸惡鬼的,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恨與怨,希望它能徹底的毀滅掉。而在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后,就更加覺得這個世界污穢不堪,還是早早毀滅來得好。</br> 可是他又舍不得清歡,舍不得日日夜夜想念著的人,于是他仍然住在樹屋里,即便有事離去,也會很快趕回來,但他其實知道的,他早就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被清歡撿回來的小孩子了。他的內心,更渴望殺戮與鮮血,甚至想要整個世界都去死。</br> 人人都說他是畜生是魔物,那他就做給他們看,也免得他們說錯。</br> 清歡被他抓住雙手牢牢握住,看他在自己掌心一筆一畫的寫字——這都是她教他的,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她甚至覺得心中難過,連眼眶都在發酸。</br> 身為狼鬼與人類的產物,是展律愿意的么?幼年失孤任人欺凌羞辱,是展律愿意的么?這個世界不曾給展律絲毫善意,似乎他恨這個世界也是理所當然。</br> 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活著更多無辜的人,他們為此白白送死,就是應當?</br> 清歡輕輕摸了摸展律的頭,她教導過很多孩子,可只有展律走上了一條她不希望看到的道路,事到如今想要挽回已經晚了。“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血洗天道宗,是因為幼年時曾被許多弟子欺辱過嗎?”</br> 展律聞言,定央央地盯著她看,瞳孔慢慢收縮,顯出血紅的顏色來。</br> 他要殺一個人。</br> 但那個人很難接近,也很難殺掉,他不能將這一切告訴清歡,這些年來的苦心經營,目的也不過如此。</br> 清歡看到他不回應自己其實就猜的差不多了,展律有自己的心事,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會告訴她。</br> 她站起身,想要回自己的房間,可展律卻以為她要離開,下意識將她拉住。如今他個頭比她高許多,力氣也遠勝于她,清歡站不穩,被展律拉到懷中,然后被緊緊抱住。</br> 展律沒有說話,而是安靜地在她頸窩邊呼吸,喉嚨里不住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來,甚至幻化出了毛茸茸的黑耳朵跟尾巴送到清歡面前,腦袋在她手心拱動,似乎是在請求她不要走,也在討好她,希望她可以不要生氣。</br> 這副模樣是很少見的,清歡猶豫了幾秒鐘,還是伸手將他抱住,在展律背上拍了拍,她嘆了口氣:“你總是不肯開口說話,有什么心事也不想讓我知道,焉知我不會幫你呢?”</br> 展律用手指在她背上寫字。一筆一畫。</br> 我,殺,了,很,多,人。</br> 其中固然有曾經欺辱他的仇人,可也有很多無辜的人,那些人是好人壞人他不清楚,狼鬼的力量覺醒在他的血脈中,殺戮的時候他是沒有任何理智的。</br> 渴求鮮血讓自己平靜,清醒的時候又會煎熬后悔,他根本就是個怪物吧。也許像是那些人臨死前詛咒他說的,去死好了,死的越慘越好。</br> 他不被這個世界接受,于是他也不接受這個世界。</br> 清歡看明白了他寫的字,心中萬言千語,卻無法用語言說出來。她輕輕拍著展律的背,順著他的心意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耳朵,“你不想說便不說吧,我也不問了,只是……我希望你,無論準備做什么,都要為你自己著想,總得記著,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br> 如果這個世界注定了滅亡的命運,無法挽回,那么她希望,能讓展律過得快樂一些。她比誰都清楚他的無辜,也比誰都清楚他的殘酷,真要說起來,也只有造化弄人這幾個字能解釋了。這是清歡曾經見過無數次的事,你很好,你本不應遭受這樣的對待,可上天不肯眷顧于你,他要你嘗盡人間苦楚,要你初心不改,最后卻也不叫你成佛。似乎你受這些苦毫無意義,而別人輕輕松松就能過得很好,你連自由的呼吸都沒有資格。</br> 展律就是這樣的。</br> 如果他生在尋常人家,應該可以過得很幸福,至少不會像二十幾年前那樣被人辱罵,踩在腳下凌虐;如果天道宗的人能給他一點點善意,也許他就不會心存怨恨;甚至于……當年倘若——等一下。</br> 清歡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既然大家都知道展律是狼鬼與修士的產物,知道他體內藏著可怕的力量,那么為何不在一開始就殺死他?那樣的話不就一了百了了嗎?清歡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展律時的情景,那時候雖然很多人欺辱他,也對他做了很過分的事情,可從來沒有真正危及到他的生命。那些弟子完全可以將他弄死,但卻沒有動手,是因為他們心中還有一絲底線?</br> 怎么可能。</br> 那么就是……他們知道,不能殺死展律?一個卑微的沒有任何自保能力連話都不會說的孩子,應該是可以隨意解決的,然而他們對他做盡了各種殘酷的事,卻沒有任何人真的將他殺死。</br> 清歡總覺得,還有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情。</br> 就如她所說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不會再回來,這個本來已經滅亡的世界,曾經發生過什么,她也好,玲瓏也好,都不得而知。她們只能從這個世界的某些人口中得到只言片語,以此來推測異狀。m.</br> 展律在清歡懷里一動不動,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小小的展律,那個時候的他放下心防就可以盡情依靠面前的這個少女。可是現在他長大了,她卻一如當年顏色,他不能把她留在身邊,甚至不能保護她。</br> 他擁有的太少,背負的又太多,這樣活著太累,即便是展律也覺得心力交瘁。他活得一點都不快樂,仇恨與悲怨是他人生的全部,清歡是這悲慘的人生中唯一一點色彩。</br> 可就是這么一點色彩,他也是抓不住的。</br> 否則她怎么會一次又一次的消失,這足夠說明,他是不被眷顧的人。</br> 清歡能做的,只是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耳朵,展律發出舒服的咕嚕聲,豎瞳逐漸變回來,此時此刻的他看起來和當年也沒什么區別,但他們都心知肚明,其實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br> 清歡心中大概有了數,只不過她的猜測來的太沒依據,展律絕不會告訴她實情,那她就只有騙他一次了。</br> 她總是經常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不是嗎?那這次消失的話,展律也不會認為她是故意藏起來了吧。</br> 夜深了,清歡給展律蓋了被子,他在她身邊睡得呼吸平穩安定,她摸了摸他的臉,轉身離開。等到第二天早上展律清醒,她已經不在身邊了。對于這樣的情況展律早已習慣,他只是摸了摸身邊已經冷掉的那一半床,坐起來發了一會兒呆,就和往日一樣做自己的事。</br> 清歡離開樹屋后去找了玲瓏。玲瓏見到她很是高興,程九洲卻冷淡地打量她,似乎她是抱著什么不可見人的目的接近玲瓏一樣。</br> 得知清歡與展律的事情,玲瓏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那就隨便他啊,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注定毀滅的,能救回來是一回事,救不回來也很正常,這個世界毀掉的話,展律會很高興吧?他高興,你不也就高興了?”</br> 邏輯完美。</br> “這怎么能行,還有許多人活著……”</br> “可那些人活著跟展律又有什么關系啊,他不在意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不在意他,想毀掉就毀掉好了。”玲瓏絲毫不在乎,“清歡,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能夠以德報怨的,更多時候,我們更喜歡遷怒。”</br> 像她就是。一頭狼咬了她一口,她能連全天下的狗都殺掉。</br> 清歡與玲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她看似淡泊實則最是溫柔,而玲瓏看起來天真稚氣,卻是實打實的無情。也因此兩個人選擇了相同的路,卻又是完全不同的活法,誰也不能說自己是對的,更無法否認對方就是錯的。</br> “……算了,不說這個了,我想問你,我之前拜托你的事情,你查了么?”</br> “你是說關于展律?我叫九洲查過,好像很多人都知道有這么個狼鬼修士的產物,卻沒有人知道他的生母究竟是誰。只知道當年是掌門真人將他帶回來的,說是瞧他可憐,因此留他一命。可是看掌門真人的模樣,卻又不像是要教導他,否則怎么就隨便把人丟下,讓那么多人任意欺負他呢?”玲瓏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想的?你覺得展律要血洗天道宗是為了什么?”</br> 清歡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猜的,僅此而已。既然你也查不出來,等到他來了,我們就會知道了。只是到那個時候,怕是要血流成河的。”</br> 玲瓏喜歡鮮血與靈魂,她笑彎了眉眼,“若是如此,那就再好不過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