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碗湯(四)</br> “什么?”皇帝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你……”</br> 他心中頓時百味陳雜,今年他便二十二歲了,膝下卻一個子嗣都沒有,先皇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已兒女成群。如今懷了他孩子的卻是他最厭惡的人,對孩子的期待和對衛皇后的嫌惡矛盾的綜合在一起,讓皇帝面上顯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來。</br> 在他心中,唯一有資格為他誕下孩子的只有程醉醉。</br> 衛皇后的指尖搭在藥碗上,青瓷花更是襯的她肌膚蔥白,皇帝不覺便想到了這半年的纏綿里,無論他在房事上如何對待她,她永遠都是不出聲的,只有在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才會將手握成拳,死死地抓住被褥。</br> 她也疼的,只是她從來不說。</br> 如今已為人母,她面上似乎不再如往日般冰冷,如畫眉眼間也柔和了幾分,但當她抬眼看他的時候,仍舊是冷漠的。“陛下應該知道,讓臣妾飲避子湯是沒有用的。”</br> 他私下命人送來的所謂“補湯”,衛皇后是一口都沒有喝。也許皇帝認為她對他滿心愛戀,即使知道他端來的是毒藥也會喝下去,如果是從前的衛皇后,肯定會的。</br> 皇帝黑眸沉冷,盯著衛皇后的肚子看了半晌,說不出眼底情緒有多復雜,只看著,然后道:“既然有了身孕,日后便消停點吧。”</br> 衛皇后輕笑起來,“陛下這是什么意思,臣妾以往不安分么。”若是從前的自己,當真是心都要被傷碎了。為他掌管后宮,讓他再無后顧之憂,他卻覺得是她手段太凌厲,令人難以親近。可她若是不凌厲,他又要說她沒有做一國之母的能力了吧。</br> 帝王不喜歡你,你再好,他都不會喜歡的。</br> 皇帝沒有說話,只脫了衣服自己上床睡去,他身材高大,衛皇后便需要越過他進到床里面。偏偏皇帝又淺眠,衛皇后動作再輕他也被吵醒,條件反射便捉住她的腳踝,衛皇后驚呼了一聲,兩手不得不撐在他胸膛之上,兩人四目相對,場面頓時有些尷尬。</br> 還是衛皇后先回神,她冷靜地說:“陛下,請放開臣妾。”</br> 皇帝這才意識到自己捉住的是什么,只是手心的小腳白嫩細滑,竟沒有他手掌大,平日里裹在鞋襪里看不出來,如今這一摸,才覺得動人。</br> 皇帝……他有個不為人知的癖好——喜歡美人蓮足。當初程醉醉能在一干嬪妃中脫穎而出,憑借的正是她能在蓮上舞的本事。旁人只覺得這舞足夠美,卻不知道陛下喜愛的是程美人的三寸金蓮。</br> 衛皇后本是最完美的大家閨秀,除了一點——她沒有裹腳。原因無他,她是衛家的掌上明珠,裹腳這種事太疼了,衛家如何能舍得。便是當初進宮前教習嬤嬤提出這一點,衛家也是拒絕的。</br> 因此這一雙天足與其他女子都不同。皇帝磨娑了衛皇后的腳心兩下,她怕癢,想笑又不肯,表情便顯得有些扭曲。皇帝看她這副模樣,頓時好氣又好笑,衛皇后總是冷若冰霜,這般孩子氣的表情還是第一次見,莫名叫他覺得她也有凡人的那一面。</br> 衛皇后卻極快地將自己的腳抽回來,面上又恢復了毫無表情,躺下睡了。</br> 皇后有孕的消息立刻傳遍了后宮,嫉妒羨慕者皆而有之,可受到傷害最大的,就是程醉醉了。</br> 早上在鳳儀宮請完安后,她站在原地沒有離開,雙眸倔強地盯著衛皇后,似乎有淚水,也似乎有怨恨。但衛皇后沒有在意,她把玩著手心的一顆南珠,花枝站在她身邊道:“美人還不離開,留在這里做什么?莫要驚擾到娘娘,否則這罪過你擔待不起!”</br> 程醉醉卻像是沒有聽到花枝的話,仍舊盯著衛皇后瞧,視線慢慢地往下,落到衛皇后的肚子上,似乎想要穿過她的肚子看到什么一樣。半晌才質問衛皇后:“……皇后娘娘真的不顧自己的身份了么?”</br> 她的話沒頭沒尾,衛皇后卻聽懂了。無非是說她主動倒貼皇帝厚顏無恥罷了,“程美人,本宮少不得要提醒你幾句,無論陛下對你許下了什么誓言,你都要認清楚一件事。”</br> 在這里她稍微停頓了一下,露出嘲弄的眼神:“本宮才是上了玉碟的,他名正言順的發妻。而你,不過是個品級不高的賤妾。若是再唐突本宮,本宮便是將你杖斃,也沒有人能說本宮一句不是。”</br> “你!你敢!”程醉醉厲聲,可她明顯是外厲內荏,一點底氣都沒有。</br> “本宮有什么不敢的。”無論程醉醉多么憤怒怨恨,衛皇后都是冷漠以對,“你一個小小的美人,沖撞了懷有龍種的皇后,你說,本宮能不能將你杖斃?”</br> 她聲音平淡的近乎殘忍,程醉醉第一次感到害怕,她被皇帝疼著憐著,哪里被這樣威脅過,也不曾面對這樣的危險。“陛下、陛下知道了……”</br> “那又如何?”衛皇后用甲套敲擊著桌面,可程醉醉分明覺得那甲套是敲在自己心上,讓她恐懼讓她發慌。“陛下還需要本宮的幫助,沒有本宮,他連龍椅都坐不穩,拿什么去為你出頭?日后他如何處置本宮另說,但你終究是要死了。”</br> 程醉醉怕的快喘不過氣來了,尤其是在她看到幾個太監陰沉沉地往前邁步,她還記得之前,那個唐突皇后的妃子被捂住嘴拖走的場面。她不要變成那樣!</br> 看著程醉醉落荒而逃的背影,花枝嗤笑:“真是丟人,一點禮數都不知。”</br> 衛皇后喝了口甜湯,淡淡地說:“這便是陛下的眼光了。”</br> “但是娘娘……陛下如今對程美人圣寵正濃,若是程美人也有孕的話……”</br> 衛皇后的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弧度:“她永遠都不會有孕。”而她能容忍后宮任何一個女子生下龍種,除了程醉醉。</br> 因為其他人對她造不成威脅,唯獨程醉醉的孩子,必然會得到陛下全身心的寵愛。那樣的話,勢必會擋住她孩子的路,這怎么能行呢。</br> 得到帝王的愛,就不要想著為帝王生子。而她為帝王生下孩子,便再也不去奢求帝王的愛了。</br> 想要魚與熊掌兼得,未免太過貪心。</br> “娘娘的意思是……”花枝似乎聽懂了,卻又不大敢相信。</br> 衛皇后沒有明說,只是揚了下眉。她早看出了皇帝的心意,他對程醉醉疼愛萬分,不到大業已成,絕不會輕易讓她有孕。這不是不愛她,而是為了保護她。他讓后宮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皇后身上,正是對程醉醉的保護方式。因為此刻他的江山并不穩當,所以無法給予程醉醉光明正大的身份。</br> 也就是在這時間里,衛皇后將程醉醉的避子湯改了一味藥。這藥加進去同樣會有避孕的效果,只是會維持到程醉醉死。</br> 而日后即便查出來,這湯藥也是皇帝命人送去的,跟她沒有一點關系。皇帝疑心重,即使懷疑到她身上來,也不會認為自己的命令出了問題。</br> 他的自負與自尊,實在是太要命了。這一點與衛皇后不同,衛皇后能夠隱忍能夠受辱,皇帝的驕傲卻不允許他這樣,這是他永遠無法改掉的。</br> 時間一天天過去,衛家得知衛皇后有孕也十分欣喜,稀奇珍寶不住的送,生怕皇帝委屈了自家女兒。衛皇后的肚子逐漸大起來,如今皇帝再到鳳儀宮,她便不再和他睡一張床了。懷孕導致她的身體變得十分麻煩,夜里經常小解,還屢屢抽筋,她不想吵醒皇帝。</br> 他們之間,有份無緣,這一生的關系便是如此相敬如冰,她不想再讓自己難過遺憾。</br>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又一個十五的晚上,皇帝剛到鳳儀宮,還沒來得及更衣,便被衛皇后捉住了衣袖。他低頭看她,卻見她臉色慘白,“怎么了?”</br> “陛下……”衛皇后咬著牙,“臣妾怕是要生產了……”</br> 皇帝頓時僵住,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十分不知所措。衛皇后知道自己指望不上他,說真的,他不害她她便十分感恩了。但是生產一事分外艱險,她不能把生命交到旁人手中,因此估摸著叫人去請父親入宮,有父親守著她才安心。只是沒想到花枝剛派出去,這孩子便要出世了,當真是個急性子,一會兒也等不得!</br> 皇帝的應對方法就是大聲叫人傳太醫,而后將衛皇后抱起到床上,然后便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好在太醫都是隨時待命的,只是衛皇后不等到衛大帥到就不肯生,她顧惜著自己的命,也顧惜著孩子的,因此她絕不能死!</br> 距離真正的生產還要疼很久,她原以為與陛下圓房的那個晚上最痛,可現在她才曉得,生個孩子是多么不易。母親便是生自己的時候難產去世,可她絕不能死!她若死了,她的孩子要怎么辦?陛下絕不會庇佑他,絕不會。</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