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碗湯（十二）</br> 他不記得自己在忘川等了多久了。</br> 他只隱約記得，自己有什么心愿未了，多年前——至于是多少年前，他不記得了，總之太久太久，他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br> 他生前殺戮成性，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即使死后墜入忘川，也是層層惡鬼中最兇殘的那個。鬼不會對死亡和疼痛感到恐懼，所以他傷痕累累，卻也吞噬了無數靈魂。</br> 所有的鬼魂，都在等。</br> 等有朝一日，那人從橋上走過，自己探出腐爛全非的面孔，去呼喚，去哭泣，去叫醒。但沒有人能等到，從來都沒有過。</br> 也沒有人能從忘川河里爬出去，它們在死后被生前所困擾，一切痛苦都被放大到千倍百倍，細細的，一點一點，劇烈又柔和的去撕扯你的靈魂。</br> 直到有一日，新鬼投河。</br> 她跳下來的時候形容枯槁，渾身血跡斑斑，手上卻死死抓著一把粗糙的琵琶。</br> 新鬼到了忘川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是被舊鬼吞噬，二是自己化身厲鬼，去吞噬別人，從來沒有鬼能例外。</br> 可女鬼只是縮在爛泥之中，瑟瑟發抖，萬鬼向她撲去，撕扯她所剩不多的皮肉，試圖去吞咽她的魂魄。她安安靜靜地待在那里，任由他鬼在她身上撕扯著皮肉，露出白骨的雙手卻死死護住了琵琶。</br> 直到有鬼想要去搶她的琵琶，她才露出了獠牙，遲疑又堅定的，為了保護粗糙的琵琶。</br> 她的眼神打動了他，于是她在忘川的幾千年，他都好好保護著她，而她在他的保護下逐漸變得堅定冷靜，清醒的不像是忘川里的鬼。不管時間過去多久，她都不曾丟下這把琵琶，安靜地抱著它，可她根本不記得生前的事情了。</br> 忘川里的鬼，沒有任何人能記住過去。</br> 后來，再后來。m.</br> 奈何橋換了主人，孟婆大神降臨，于是忘川河里的惡鬼有了離開的機會。</br> 她被選中。</br> 那個時候她已經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要抓住自己的琵琶。但是在被孟婆大神召喚的時候，她卻將他偷偷夾帶到其中，將他帶了出去。</br> 他用盡所有靈魂之力，為她將琵琶修補好，讓骨頭變得柔滑而潔白，讓骨筋變得堅韌而富有彈性，讓這把琵琶可以彈奏出聲音。然后他安靜地待在琵琶里，等待吞噬更多靈魂，為自己化出魂魄，即使沒有孟婆大神的允許，他也仍然可以重獲自由。</br> 第一個世界，他在琵琶里，看著她嫁人。</br> 第二個世界，他在琵琶里，陪著她過一生。</br> 第三個世界，第四個世界，第五個世界，他都在琵琶里。</br> 看著她。</br> 這個人，那么的想要回去，這樣一顆柔軟的心腸，不適合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除非，有他的保護。</br> 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腦子里除了她，其他都是空白。</br> 但這個人，從頭至尾，也不曾對他有情，直到最后，連犧牲自己都不曾讓他決定。</br> 她一生的愛恨，淚水，嘆息，如今都被他吞噬在體內，包括她的魂魄，從此后徹底成為他的一部分。懷里抱著的枯骨干涸煎熬，他也不舍放手。</br> 烏黑的天空電閃雷鳴，世間的一切似乎都不復存在，唯獨這個黑氣纏身的青年，露出漆黑的眼珠，黑氣所到之處，宮人應聲而倒。他本來是想吸取這些人的魂魄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面前似乎浮現出她的面容，微微笑著，眼角眉梢，動人又輕愁。</br> 皇帝和周皇后已經完全嚇呆了，如今整個宮殿只剩下他們二人，這時候突然聽到孩子稚嫩的呼聲：“父皇！母后！”</br> 隨即便看到兩個小小的孩子跑了進來，看起來是被這天降異象嚇壞了，導致跑的時候還摔了一跤。</br> 一看到青年的眼珠僵硬緩慢地轉向兩個孩子，周皇后立刻發出凄厲的聲音：“不！不！——”</br> 可惜已經晚了，黑氣纏繞住孩子的脖頸，兩個孩子因此翻了白眼，喉嚨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青年歪了歪腦袋，似乎不明白為何生命如此脆弱。他伸出手，便將兩個孩子拎了起來，嘴角才揚起一抹微笑。</br> 他不喜歡直截了當的殺人，他更喜歡，從身體到靈魂都將人折磨到崩潰，再將其吞噬。充滿了怨恨與絕望的靈魂，才最美味。</br> 但沒有人，能比她的靈魂更美了。</br> 即使在忘川千年，也仍然是干干凈凈的，染上了悲傷與嘆息，也依舊保持純潔。</br> 那樣的人，不適合身在忘川，也不適合身處世界。她心腸太軟，所以傷不到任何人，因此死的只有她自己而已。</br> 他從來都沒有看清楚過那個人，她活著死了都背負著巨大的痛，無法掌控的命運讓她無限接近于自厭自棄，假使大皇子不死，她也不會存在多久。</br> 就是面前這個男人，左右了她一生的愛恨悲歡，讓她的眼淚為此而流，讓她一生都在等待，讓她最后選擇放手。</br> 太貪心的人往往都不會有好下場。于是黑氣裹住皇帝的四肢，然后青年問周皇后：“二選一，你想讓誰活著？”</br> 周皇后猛地瞪大眼睛！她看看皇帝，又看看兩個孩子，不住地搖頭：“不……不！我不選！我不選！”</br> 咔嚓一聲，皇帝的龍袍染滿鮮血，他已經少了一條腿。</br> 周皇后又猶豫了一秒，皇帝就又少了條胳膊。</br> 直到周皇后大哭著喊道：“我選！我選！”</br> “我、我……我選……”她的眼神在皇帝與孩子之間游移，最終一咬牙，“我選圣上！”</br> 聞言，青年突然輕笑一聲，嘲諷地對周皇后說，“是么？”</br> 黑氣瞬間無孔不入，皇帝發出令人驚悚的嚎叫聲，在黑氣中掙扎翻騰，最終連皮肉帶骨頭都消失徹底，而一團白光似乎要逃，結果卻仍被黑氣纏住，一點一點，被吞噬了干干凈凈。</br> 周皇后發出尖叫聲：“我選了圣上！我選了圣上！”</br> 青年笑著問她：“哦，那又怎樣呢？”</br> 他像是玩耍般看著手上的兩個孩子，“來，這兩個孩子，你想要哪一個？”</br> 周皇后倒抽了一口氣，本來便心慌，青年的出現讓她驚嚇恐懼，親眼看到心愛之人被吞的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她的心理防線已經崩潰了。兩個孩子都在哇哇大哭，周皇后想起先前自己選擇了圣上，青年卻將其毀滅，那么、那么……</br> 倘若二皇子還在，那么日后便可登基為帝，自己若是僥幸能活，便仍是太后。所以……她咬咬牙：“女兒！”</br> 青年帶笑的眼似乎看穿了她，輕易地將人心玩弄于手掌之間，“如你所愿。”</br> 小小的孩子只是嗚咽了一聲，瞬間便被黑氣分解成無數碎片，消失在了周皇后面前。</br> “還剩下一個，可怎么辦呢？”青年似乎十分苦惱，他問周皇后，“你看，我說世上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現在你能理解她的疼了吧？”只可惜太短暫了，應該要讓這個女人疼上一千年一萬年，才抵得上那個女人在忘川的折磨。</br> “不不不不不——”周皇后抓亂了自己的頭發，尖銳的叫喊，不顧一切地朝青年撲來，可黑氣迅速穿透了她的腦仁，最后她瞪著雙眼倒地而亡，靈魂同樣沒有逃過被吞噬的命運。</br> 青年仔細品味了下周皇后靈魂的味道，做了個欲嘔的表情，“真難吃。”</br> 又腥又臭，惡心死了。</br> 黑氣中的小女孩已經被嚇壞了，她瞪著大眼睛，無神地看著父母慘死在自己面前，然后她哆哆嗦嗦地看向黑眼睛青年，小小的孩子被嚇得癡傻傻的，說不出話來，只知道掉眼淚。</br> 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小孩子特有的干凈天真蘊含其中，青年略微有些出神，但這不過是因為他想到了殷**。</br> 干干凈凈的，在被迫染上黑色后，努力想要洗去，但這一切都是徒勞。</br> 他松開手，讓小女孩跌落地面，小女孩在地上掙扎了幾下，卻已經嚇得沒有力氣了，別說跑，連爬都爬不動。青年再沒給她一個憐憫的眼神，而是懷抱枯骨，用黑氣將地面上屬于皇帝的骨頭全部絞為粉末。</br> 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把那襲華麗的貴妃服裝撿了起來，將枯骨仔細包好，然后往外走去。</br> 外頭仍是一片漆黑之色，電閃雷鳴，天降異象，無人知道這是否是上天降下懲罰給這個國家的百姓以及蒼生。青年所到之處，活人盡亡。</br> 但也只是死了而已，他把所有的靈魂當成煙花松手而去，低頭問懷中沉默枯骨：“好看么？”</br> 忘川河底，淤泥爛肉，白骨殘魂，一切都是黑暗，一切都是虛無，唯獨她是唯一的色彩。</br> 就讓這個世界隨你而去，好的，壞的，干凈的，骯臟的，最終都走向滅亡，便是你存在于天地間唯一的證據。</br> 青年舉起手，黑氣逐漸在空中形成巨大的閃著雷電的云朵，他冷眼看著凡人們奔跑哭號，手指微微抬起，卻有一道聲音婉轉而來。</br> “夠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