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碗湯(九)</br> “還狡辯!”蘭深雪憤怒地宛如一頭狂暴的獅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手上抓著的刀已經把他自己給傷到了,可他卻渾然未覺,似乎壓根兒沒感覺到痛一般。“你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他!他一來你整個人都變了!先是不許我殺他,然后要我救他,中間還給他熬藥做飯,現在竟然還想要犧牲自己去幫他!你就是為了他!你在騙我!你這個壞女人!”</br> 他真的跟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幼稚,氣得眼眶通紅,想殺死她,又舍不得殺死她,眼睛里閃爍的全是難過跟委屈。</br> 見鹿躺著看向屋頂,她覺得自己有些變了,卻又說不出是哪里變了。她只是……想回去而已。那是她千百年來唯一的執念,是她在忘川河里都不曾從心底消散的渴望。就算回去什么都挽回不了,也希望能有一個機會。</br> 她可以順應情況委身于某個人,蘭深雪可以,換做另外一個男人也沒關系,她從來都不曾忘記過自己的目的——回去。</br> 她就是想回去,見到那個人,取走自己一直想要的東西,就是這樣。</br> 如果可以她自然不想傷害任何人,可蘭深雪同她以前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他瘋狂偏執,認準的事情就絕不會改變。世俗禮教仁義道德在他這里什么都不是,可她并不是那個可以陪他一輩子的人。</br> “我不是為了東方鴻。”她不想騙他。“我是為了我自己。”</br> “什么意思?”蘭深雪聽不懂。</br> 他永遠也不可能懂。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面前的這個女人曾經經歷過什么,也不知道在她看似美好的外表下掩藏的瘡疤。蘭深雪所看到的見鹿是美好的,是最初的模樣,可表象下都是些什么呢?</br> 是眼淚,是鮮血,是絕望。</br> 那是只有她一個人背負的記憶,他們之間的距離何止是數千年的光陰呢?還有見鹿心底永遠邁不過去的距離,一天不回去,她就一天無法解脫。</br> 但見鹿并沒有給他回答,只是慢慢地從桌子上坐了起來,她握住蘭深雪的手,把刀子從他手上取了下來,低聲跟他說:“對不起,深雪。”</br> 可她仍然不會改變自己的主意。</br> 蘭深雪很少有這種感覺,他沒有辦法用言語來形容,只知道自己那顆從來都不曾疼過的心臟,開始有細碎的痛楚一點一點沿著龜裂的痕跡開始蔓延,有的啃嚙他的五臟六腑,有的吞噬他的靈魂。但他從沒哪一刻像是這樣清醒過,他無比冷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生平頭一次認識到了什么叫做心動。</br> 啊,他想。</br> 原來對她的這種感覺就叫心動。</br> 他有點茫然,“可是如果這么做,這具肉身就會腐壞掉的。”</br> 說完這句話,蘭深雪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他每天忙忙碌碌都是為了些什么呢,他喜歡的女人并不會因此愿意留在他身邊。“沒意思啊。”</br> 他說。“活著都沒意思了。”</br> 只要一想到沒有這個女人在身邊,他都覺得人生變得空白起來。曾經最討厭的聲音與氣息,可如果是見鹿消失的話,他只是想想,就覺得無比失落想要抓住了。</br> 可他抓不住的。</br> 見鹿突然說道:“那就再煉一顆萬尸丹吧。”</br> “什么?”</br> “再煉一顆萬尸丹。”她認真地看著他,對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奇怪的東西讓蘭深雪看不懂,卻又不免為之耿耿于懷。“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保住這具身體的,等到你再煉出一顆萬尸丹,我就會回到你身邊。”</br> 蘭深雪問她:“就算我不同意——”</br> “幫幫我吧,深雪。”她突然抱住他的脖子,這是見鹿第一此請求他為她做一件事。“挖出我的心臟交給東方鴻,讓它變得像是活人一樣,東方鴻有辦法用到,然后……等我吧。”</br> 她在求他。</br> 蘭深雪突然就心軟了,他想,那就這樣吧。他孤零零的一個不也過了二十年么,不就是再等個十年……也許會更多一點,再煉一顆萬尸丹出來,她就會回來了。</br> 男人要對自己的女人好。女人想要什么,就給什么。</br> 她只要求他,他就什么都顧不上了。</br> “那好吧。”他聽見自己這么說。“不過你得說話算話,否則我就再也不管你了。”</br> 見鹿輕笑:“好啊。”</br> 蘭深雪閉上了眼。</br> 東方鴻等人等了許久,都在擔心蘭神醫和見鹿姑娘之間會發生什么,正在他們都坐不住的時候,蘭深雪出現了。</br> 他們忙起身迎上去,卻愕然看向蘭深雪手中的木盒。</br> 東方鴻等人俠肝義膽,定然不會答應取心這種事,但蘭深雪跟見鹿和他們都不一樣,他們不是好人,他們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因此她的心臟要由蘭深雪親自取出,等到他再煉出萬尸丹,他會為她重新找一顆干凈的心臟。</br> 她說會回來,他就相信。</br> 不然他就不管她了。</br> 將木盒交到東方鴻手里,蘭深雪又變成了那個陰郁病態的蒼白青年。他的眸子泛著淡淡的血紅:“滾。”</br> 然后他再也沒有理會他們。</br> 他回到煉丹房,又到見鹿住的房間里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見鹿的尸體被他保存在山莊的地下冰窖中,那里有奇花異草,又干凈又沒有血腥,她應該會很喜歡的。他還在她口中塞了一顆駐顏珠,得保容顏不腐。</br> 只是她求他,于是他們需要暫時分開數年,日后自然還會有機會再見。</br> 蘭深雪開始瘋狂地煉丹,可萬尸丹哪有那么容易煉出來,如果不是知道見鹿對于隨意殺人的厭惡,他真想殺足一萬個人投進來煉丹。他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煉丹上,日日夜夜不曾停息。這樣的日子和沒遇到她之前也沒什么不同,只不過那個時候是因為癡迷煉丹,而現在是為了讓見鹿復活。</br> 如此過了一個月,東方鴻等人回來了,他們在山莊外面跪了許久,說是要做他的仆人。蘭深雪覺得很可笑,他要仆人的話,到處都是活尸,安安靜靜不說話,不比這些聒噪的家伙好?</br> 但是……</br> 他們說可以幫他收集尸體啊。</br> 蘭深雪陷入了艱難的抉擇之中。雖然他還是怎么看東方鴻都不順眼,但活尸去找尸體確實是不如活人來的靈活。所以他答應了東方鴻等人的請求,讓他們住進山莊離他最遠的院子里,這里有數不清的金銀珠寶和珍貴藥材,足以買到很多很多的尸體來煉制萬尸丹。</br> 東方鴻與唐懷煙成了親,他完成了師父的遺志,也沒有功利心,只想報恩。見鹿姑娘為他們而死,倘若有能復活她的機會,他們愿意為之付出生命。其實也是怕公子為了姑娘的死傷心至極導致大開殺戒,蘭深雪這樣的人,若是變成殺人魔,可比那魔頭要難對付多了。</br> 可是不殺人得到的尸體實在是太少也太慢了,他們整整花了二十年才湊齊,蘭深雪為見鹿精挑細選了一顆心臟,這顆心臟來自一個剛剛暴斃而亡的人,新鮮且有活力,對方生前沒做過任何壞事,見鹿一定會喜歡。</br> 蘭深雪就是這么認為的,他再一次像是多年前那樣打開見鹿干枯的胸膛,露出里頭早已僵硬如石的五臟六腑,他把這顆心臟做了防腐處理,再裝進去的時候,就好像她仍然是活的。</br> 可萬尸丹沒有煉好,她還是得在冰窖里躺著。這么多年來他來看過她無數次,總是忍不住想起很久以前她離開的時候說的那句“幫幫我吧,深雪”。</br> 那是她在這世上留給他的唯一寄托。其實時間過去了這么久,蘭深雪也搞不大清楚自己是真的喜歡她,還是只是想要完成自己的心愿了。</br> 又是十年,萬尸丹煉制成功,所有的人都無比興奮,蘭深雪臉上也出現了久違的笑容。</br> 他用煉制活尸的法子將見鹿重新修葺組裝,她醒過來后會發現自己一點也沒有老,當年是什么樣的,現在就是什么樣的。當然蘭深雪自己也沒怎么老,他總覺得見鹿欠自己三十年的光陰,是怎么都要補償回來的。</br> 他不想老,也不敢老。他要等到這個女人回來,然后威脅她,再不聽話的話,我就不管你了,讓你五臟六腑都腐爛發霉,死了算了。</br> 東方鴻等人卻是老了,臉上皺紋密布,蘭深雪決定等他們死后把他們全煉成活尸,這樣的話他們就能繼續留下來做他的仆人了。</br> 在萬眾矚目的視線下,他像是三十年前那樣將萬尸丹推入尸體口中,又將她放入藥湯中浸泡。雖然……</br> 雖然她睜開了眼睛卻沒有說話,但沒有關系,意識不是那么快就可以恢復的。</br> 可是蘭深雪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意識到三十年前,那個被他取名叫做見鹿的女人對他說了謊。</br> 她才不會回來。</br> 蘭深雪呆呆地盯著睜著眼睛肌膚柔軟一如活人鮮活動人,眼底卻死寂一片沒有絲毫波動的活尸,低下頭,垂著眼,說。</br> “我不管你了。”</br>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一瞬間,轟然崩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