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碗湯（六）</br> 任無斯嘴上說著要跟琉璃舉行一個婚禮，實際上他早就準(zhǔn)備好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娶到琉璃做自己的妻子，因此早在此之前，在他已經(jīng)以為兩人再沒有機會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著手準(zhǔn)備了。</br> 他只是抱著那份奢望，認為有朝一日或許能夠得到，即使希望渺茫，也不肯放棄。</br> 他舍不得不要琉璃，于是這場婚禮勢在必行。</br> 御史府的下人辦事效率驚人，僅僅三天時間，整個府邸便被一片喜慶的大紅色包圍，喜服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曾經(jīng)任無斯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穿上它的一天。</br> 他花了重金，請的是最優(yōu)秀的繡娘，上面的花紋是他花了一個多月時間親自畫出來的，所用的針線布匹也是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看最后確定的，任無斯自己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明明已經(jīng)絕望了，又為何還要精心準(zhǔn)備，也許在他內(nèi)心深處，仍然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光明正大的和琉璃一起穿上它，夫妻恩愛，白首到老。</br> 他病好了也沒有去上朝，管家還親自問過他，任無斯的反應(yīng)很平淡——功名利祿，平步青云，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渴望的已經(jīng)得到，哪怕是在婚后立刻死去，他也不會有絲毫遺憾。</br> 人活著總要死的，有些時候任無斯很希望當(dāng)年自己跟著家人一起死了，那樣就不需要復(fù)仇，那樣就不會遇到琉璃，不會愛上她，也不會讓自己如此痛苦。</br> 但他又很慶幸自己是鮮活的，活著就表示他能親吻到她，擁抱到她，撫摸到她，甚至有希望相愛。</br> 死了痛苦，活著也不好受，人生在世，圖什么呢？</br> 琉璃乍一見到喜服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是好美！</br> 仔細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衣袍上繡的是兩個人初遇相愛的情景，曾經(jīng)一起游湖，一起賞花賞月，共同經(jīng)歷的那幾年是彼此人生中最快樂的。而喜服下擺乍一看是花紋，仔細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那全部都是情詩！每一首都是不同的字體，纏繞成花朵的形狀，如果說這樣的喜服還不叫有心，那琉璃真不知道什么才叫有心了。</br> 鮮艷的紅，紅的像血，也像怒放的花。</br> “喜歡嗎？”</br> 任無斯語氣平靜，但可以看出他內(nèi)心深處的期待與不安，希望琉璃喜歡，怕她不喜歡。</br> 琉璃抱著喜服，很認真地點頭：“喜歡！”</br> 任無斯輕笑，低下頭蹭了蹭她軟軟的臉頰：“琉璃喜歡玩家家酒，咱們就玩家家酒好嗎？”</br> “好！”</br> 她怎么能這么乖這么招人疼，他又怎么能給予的這么少。任無斯眼眶發(fā)酸，他很少哭，幼年家變也不曾脆弱嚎哭過，如今卻因為琉璃一個淺淺的笑便心生酸楚。大手從琉璃臉頰撫過，夸她說：“琉璃怎么乖啊。”</br> 琉璃舉高手摸摸他的頭，學(xué)著他的樣子說：“哥哥怎么這么乖啊。”</br> 聽了這句話，任無斯眼眶酸楚至極，險些掉下淚來，最后卻是忍住了，對著琉璃輕輕一笑。“咱們明兒個就成親了，琉璃開不開心？”</br> “開心！”</br> 他又吻了吻她的眼睛，嘴角扯了一扯，便再沒說話了。</br> 雖說明日一早便要成親，但任無斯并沒有遵循什么禮法離開琉璃，他覺得自己時間實在不多，舍不得和琉璃分開一分一秒。</br> 早上婢子們進來給琉璃梳妝的時候，任無斯就坐在身后看，他繾綣的眼神從鏡子里凝視著她，溫柔的像是能溢出水來。琉璃不時偷看她一眼，嘟噥道：“為什么玩家家酒還要這么費事兒呀。”</br> 任無斯輕笑說：“一點都不費事兒，家家酒也要認真玩，你看，新娘子哪有不穿喜服的？”</br> 琉璃無話可說，她自幼貌美，后來雖然稍有摧殘，但是在這幾個月的調(diào)理下也逐漸恢復(fù)往日光彩，因為沒有記憶無憂無慮，反而看起來更快活明朗些。</br> 任無斯的新郎服是自己穿上的，他認認真真地系好每一顆扣子，撫平每一處不平的褶皺，然后就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br> “琉璃真美。”</br> 琉璃抬頭看他，任無斯已經(jīng)讓其他人都出去了，他要的婚禮只有兩個人，其他誰都不需要參加。</br> “哥哥也美。”</br> 聞言任無斯輕笑：“男子怎么能用美來形容呢？”</br> “美。”</br> 任無斯莞爾，牽起她的小手：“走。”</br> “去哪里呀？”</br> “拜堂。”</br> 按理說成親拜堂應(yīng)該拜的是天地父母，然而任無斯哪方父母都不想拜。他親自給琉璃蒙上蓋頭，用紅綢子牽著她，兩人到了前廳，龍鳳燭燃燒著火光，鮮紅的喜字貼滿了四周，喜氣洋洋，無比熱鬧，卻又無比安靜。</br> “不拜天地。”</br> “不拜高堂。”</br> “夫妻對拜。”</br> “則禮成。”</br> 琉璃看起來有些懵懂，但仍舊是笑瞇瞇的，被任無斯帶進新房，他們先是飲了交杯酒，又吃了餃子花生等物，然后任無斯摸了摸她的小臉：“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琉璃。”</br> 琉璃歪著腦袋笑：“哥哥是我的丈夫。”</br> 任無斯把她摟在懷里抱了許久，期間琉璃一直安安靜靜地待在他懷里，直到天黑，紅燭燃盡，任無斯才叫醒睡夢中的琉璃，聲音溫柔：“琉璃琉璃，再跟哥哥玩?zhèn)€游戲好不好？”</br> 她揉著惺忪的睡眼：“什么……什么？”</br> “我們再來玩?zhèn)€游戲，這一次你躲起來，等我去找你好嗎？如果很短的時間就被我找到的話，就不許琉璃吃最最喜歡的甜糕哦！”</br> 一聽說不能吃甜糕，琉璃立刻睜大了眼睛：“不可以！”</br> 任無斯親親她小臉，“琉璃知道哥哥找人很厲害的，所以哥哥讓人幫你藏，一定要藏好哦，好不好？”</br> 琉璃仰著小臉：“那哥哥什么時候來找我呢？”</br> “很快的。”他柔聲說。“等到琉璃長大了，哥哥就去了。”</br> “那琉璃什么時候會長大？”</br> “很快的。”他仍然是這個回答。</br> 于是她點點頭答應(yīng)了，很乖巧的樣子。</br> 很快就有人進來，先是給任無斯行禮，然后便恭敬地對琉璃說：“夫人請。”</br> 琉璃沒有掙扎也沒有疑問，很乖地跟著走了。</br> 整個御史府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任無斯坐在新床上，眸色深遠而淡然。若是他所料不錯，御林軍一會就來了。</br> 那日清醒，聽得宮里派人來問，又聽說有人見了琉璃，他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其實這一切早在他預(yù)料之中，他雖然為任家清洗了冤屈，卻包庇了通緝要犯，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即使皇帝只是想拿他問罪，甚至有可能網(wǎng)開一面，任無斯也不想再這樣過。</br> 更何況……他早在皇帝身邊埋了人，為的就是促成自己的死亡。</br> 他早就瘋了，一直沒有清醒過。他欠琉璃的太多，應(yīng)該把自己的命還給她。</br> 整個御史府都灑滿了桐油，只待片刻，他便從此葬身火海，世上再無任無斯。</br> 可他剛把火點燃，便有一雙溫軟的小手從背后摟住他的腰。</br> 任無斯驚喘一聲，背后的人卻把小臉貼在了他身上。“你想一個人死掉嗎？”</br> 良久他才從嗓子里擠出兩個字：“琉璃……”</br> “我什么都知道哦。”她微微一笑，“但是無斯哥哥希望我忘記的話，我就忘記。”</br> “活得太久，無斯哥哥跟我一樣，都累了吧。”</br> “我們一起走。”</br> “琉璃——”</br> “不要再拋下我了，也不要再推開我了，我們都活到了盡頭，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她松開手，走到他面前，熊熊火光中她的粉面像是染上了鮮艷的紅。“琉璃易碎，但無斯哥哥只要好好的把我捧在手心，我就是好好的。”</br> 琉璃易碎彩云脆。念往事，心將碎。只合人間十三歲。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br> 但那又怎樣呢，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再說那些不要遇見就好了，沒有愛上就好了又有什么意義呢？既然不能一起為了彼此活，那便一起死吧。</br> 前世她一個人死，他孤孤單單的追隨，其實她想要的就是和他一起離開，那樣的話，來生也許可以靠的近些。她從來不想一個人獨活，也不想把他一個人放在世上。活著的時間都用來恨了，死后但求解脫。</br> 只是不要再有仇恨了。怎樣的困難都可以克服，唯獨仇恨是跨越不去的溝渠。</br> 這一生就這樣吧，能和他一起離開，就是她心之所向。</br> 任無斯低頭看她，不知何時她身邊的琵琶已經(jīng)不見了。</br> 付琉璃從來沒有離開過任無斯身旁，即使她的身體里有著另外一只女鬼，她也仍然陪伴著他，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夜晚的肌膚之親，其實都是她。</br> “無斯哥哥，我早不恨你了，你也不要恨我了吧。”她踮起腳尖親親他的薄唇，“咱們一起走吧，骨肉相纏，再不分離。”</br> 任無斯靜靜地看著她，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把她抱緊，大手一揮，火舌便像是有靈性一般席卷了二人，連帶著彼此身上還未換下——也不想換下的喜服，共同葬身火海。</br> 他什么都不去問，不問她為何會再出現(xiàn)，也不問她如何得知他不曾說出口的一切，甚至不問她難不難過。</br> 因為他什么都知道。</br> 仇恨是真的，但愛也是真的。</br> 只是，琉璃啊。</br> 若有來世，不求相遇不求白首，愿為你足下之泥。</br> 但求須臾，雖死無悔。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