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碗湯(七)</br> 鳳陽郡主大概是天底下最令人羨慕的女子了。</br> 她生得一副傾國傾城的美貌,出身高貴,她的父親肅親王將她視為掌上明珠,那可真真是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能把所有的好東西都塞給自己女兒,可以這么說,即使是皇宮里的公主見了鳳陽郡主都得忌憚幾分,因為肅親王的態度,就連皇帝都非常寵愛這個侄女兒。</br> 公主多了去了,皇帝說不定都認不出自己那么多女兒到底哪個是哪個,但郡主卻只有一個。</br> 而鳳陽郡主也的確值得。</br> 她性格天真活潑,可以說是父親的開心果,待人真誠坦率,從不會因為對方出身貧寒或是顯赫就改變自己的態度,所以她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因為父親的極度溺愛,鳳陽并不像其他姑娘家一樣自幼裹了小腳,不許出大門一步。</br> 她有一雙十分健康的天足,可以任意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玩耍。她心血來潮想習武,肅親王就為她遍尋名師,她學武學膩了想去江湖上闖蕩,肅親王也不阻攔,只是吩咐最優秀的暗衛跟在她身邊,將女兒的行蹤平安稟報。她看誰討厭想惡作劇,肅親王也不會責備她。</br> 鳳陽做事有分寸,她心地善良,聰明機靈,又極富正義感,同時她又天資聰穎,武功學的特別好,她的爹爹不像普通人家的父親一樣,到了及笄的年齡就開始煩惱她的終身大事,她爹爹說,她可以盡管快活的過日子,不管發生什么事,他都給擔著。</br> 誰敢嘲笑肅親王的女兒,皇上欽封的鳳陽郡主呢?鳳陽覺得呀,自己能有個這樣的爹爹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br> 可是,她不明白為什么爹爹自己卻總是不開心。</br> 不管她做了什么事,爹爹永遠都是笑瞇瞇的,他年紀也不大,偏偏像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一樣,每天過得清心寡欲的,茹素吃齋,沒事的時候就窩在佛堂念經。</br> 聽說是念給娘親的。</br> 娘親長什么樣子鳳陽都快要記不得了,爹爹書房中有一幅畫像,如珠如寶的放著,不許任何人觸碰,即使是她都不能亂碰,否則爹爹會生氣的。</br> 娘親死的時候鳳陽還不記事呢,她對娘親全部的印象就是那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最美麗的女人,溫暖的懷抱,慈愛的眼神,但是真要她說出娘親是什么樣子的,鳳陽也說不出來。爹爹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娘親,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想。之所以會日日夜夜待在佛堂,也是為了給娘親祈福。</br> 鳳陽以前還以為爹爹是走出來了,可后來,在有一年中秋的夜晚,爹爹帶她上街看花燈,吃月餅,還帶她去摘石榴……那天玩得好開心好開心,鳳陽快活地回到家,躺到了床上才想起自己買的一個兔子面具忘記在爹爹那里沒拿來。</br> 她起床去拿,不讓下人跟隨,爹爹的院子不許任何人進入,包括鳳陽。</br> 可鳳陽什么身手什么腦子啊,她想進去那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再說了,她可是郡主,是爹爹的寶貝女兒,誰敢攔她?</br> 她溜進了院子,才聽到爹爹細碎的說話聲,似乎是喝醉了。</br> 但爹爹從來不喝酒的。</br> 鳳陽偷偷來到窗戶下面,將窗紙戳了個洞,然后她震驚地捂住了嘴巴。</br> 她從不到爹爹的院子來,所以從不知道爹爹的房間里掛滿了一個女子的畫像。每一張都是溫柔微笑著的,只是姿態不同,或低頭讀書,或揚眉淺笑,最多的姿態便是抱著琵琶。</br> 那琵琶十分漂亮,恍若白玉制成,鳳瑾雖然不記事,但她對母親的琵琶還有印象,小時候睡不著,爹爹哼著琵琶曲兒,她便似乎回到了母親的懷抱。</br> 爹爹喝著酒,落著淚,嘴里不知道說些什么,抱著畫卷一邊喝一邊哭,明顯醉的不行了,可就算這樣,他卻死死護著那畫卷,不讓上面沾上一滴酒。</br> 鳳陽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爹爹似乎是在說: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br> 離我而去,離鳳陽而去,撒手人寰,竟不回頭。</br> 不知道為什么,素來是貼心小棉襖的鳳陽卻并沒有靠近,也沒有去安慰肅親王,她似乎懵懵懂懂的也明白一點,讓爹爹安安靜靜地跟娘親說會兒話最好。</br> 從這時候起,鳳陽心中對愛情有了一個朦朧的概念。她那頂天立地的英雄爹爹,原來也會為了娘親神魂顛倒,痛苦不堪。</br> 心愛的人死了,自己卻還活著,幽冥黃泉,何等渺茫,來世若是再見,也不會再相識了。</br> 有一年邊疆發生戰亂,爹爹主動在皇帝伯伯面前請纓要去出戰,只留鳳陽一人在京城。爹爹走的時候摸了她的頭,告訴她要等他回來,鳳陽乖乖點頭,然后爹爹從懷里掏出一塊保存的非常完好的手帕,告訴她說,這是娘親親自縫制的,現在交給她,就好像爹娘在身邊一樣。</br> 鳳陽把手帕貼身收好,可是回府的路上就撞上了一個人。</br> 她不認得他,他卻認得她,后來鳳陽才知道這人是當朝軍機大臣蕭嶸的長子蕭衍,今年剛滿二十歲,尚未娶親,卻是前途無量,不僅是文武狀元,還是皇帝伯伯十分看重的人才,與太子表哥的關系也很好。</br> 蕭衍為人寬和,鳳陽很喜歡和這樣的人在一起,這一來二去的,兩人就從朋友成了戀人。</br> 蕭衍的身份是配得上她的,可是等到爹爹回京,她跟爹爹說的時候,卻看見爹爹面色很是奇怪。只是她試圖再問,爹爹卻什么都不說了。</br> 然后鳳陽發現,爹爹跟蕭衍的爹爹兩人談論兩家婚事的時候,總是叫人覺得怪怪的,似乎彼此都看彼此不順眼,只是在她面前演戲。</br> 蕭衍的爹爹不茍言笑,看起來是非??煽糠浅柡Φ拇笕宋?,就跟爹爹一樣,但他對鳳陽特別特別好,好的鳳陽未來的小姑子都開玩笑說真不知道哪個才是爹爹的女兒,每當這個時候,未來婆婆就會取笑小姑,說鳳陽更討人喜歡。</br> 鳳陽覺得自己肯定會很幸福的,蕭衍的家人都很喜歡她,她對他們也很有好感,未來蕭衍出來開府獨居,即使有矛盾她也不會放在心上。</br> 只是爹爹看起來似乎并不是很開心,鳳陽總是擔心這件事。她不問還好,如果她問,爹爹答案永遠都是沒事。</br> 怎么會沒事呢?</br> 鳳陽好奇問過蕭衍,可惜蕭衍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何這兩人就是不對盤呢?偏偏又對這樁婚事并不反對,真是奇哉怪也。后來鳳陽問過未來婆婆,這位慈愛的長輩對她笑笑,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br> 是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但有些人永遠不會遺忘,這一切不會因為佳人已逝就湮滅,甚至會隨著時間的推進越發清晰。</br> 只是,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最后的結局如何都沒有意義。</br> 爹爹經常說鳳陽好看,但鳳陽長得并不像爹爹,未來婆婆有時候會看著她失神,就連蕭衍的爹爹有一次都看她看得忘了別的。鳳陽覺得他們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透過自己去看另一個人。</br> 那個人是誰呢?</br> 她沒有問,未來婆婆說的對,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再挖出來又有什么意思呢?</br> 不過鳳陽最后還是知道了。</br> 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蕭衍的爹爹提著酒來找爹爹,兩人跟她打了聲招呼,就出門去了。他們都以為新嫁娘會乖乖呆在家里,可是——哼,鳳陽怎么是那么乖的姑娘,她悄悄跟在兩個長輩身后,暗衛發現了她,但她是王爺最寵愛的郡主,他們又能說什么?</br> 兩個長輩找了條河,在河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酒,也不說話,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哭,眼淚流了一臉,鳳陽覺得這倆老頭子可真奇怪,到底有什么好哭好笑的?</br> 正在她準備走的時候,蕭衍的爹爹捶了她爹爹一拳,說: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沒跟她在一起,難道你就得到了?</br> 她爹爹冷笑一聲,干了一碗酒,她給我生了個女兒。</br> 蕭衍的爹爹臉上的表情沒了,一碗又一碗的喝,最后兩人躺在地上,把剩下的酒倒在面前的河里,呢喃著說,鳳陽長大了。</br> 她爹爹嗯了一聲,便宜你家那小子了。</br> 衍兒有什么不好,年少有為。</br> 是挺好的,就是長得像你。</br> 兩人剛和諧了沒多久,就開始針鋒相對互懟,鳳陽搖搖頭,不聽了,她大概明白了,未來婆婆釋然的目光。</br>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花了好久的時間盛裝打扮,肅親王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鳳陽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后他就笑了,第一次跟鳳陽說:你可真像你娘呀。</br> 瑾兒,咱們的女兒今日就要嫁了,她可,真像你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