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碗湯(七)</br> 離得太遠了,少女的聲音又非常輕,所以湛然沒有聽到。</br> 當少女看見他又舉起手準備殺人的時候,她閉上眼睛,大聲喊道:“夫君!住手!”</br> 湛然果然停了手,不敢置信地回頭:“你方才喊我什么?”</br> 她站在原地,所有的偽裝都在這一刻變成碎片,她的眼淚止不住,可她還是一步步努力地往前走,“夫君,是我呀,我是靈兒……”</br> “不可能。”湛然矢口否認。“不可能。”</br> “真的是我。”她提起裙擺穿越人群,飛奔到他面前,像曾經他回家那樣撲入他懷里,然后抬起頭看向他:“不要再殺人了,求求你,快住手吧……”</br> 湛然面無表情地沉默著,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他根本沒法相信,也沒法接受。他突然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樣,又想到她最是膽小怕羞,第一時間不是懷疑真假,而是想要先捂住自己的臉。</br> 譚幼靈將面紗取下,拉起湛然的手讓他撫摸自己的臉。“你摸摸看,是我。”</br> 湛然的手指在顫抖,他的指尖從譚幼靈的額頭一直撫摸下去,高挺的鼻梁,水汪汪的眼睛,秀氣的小嘴兒,一切都那么熟悉。這是他抱過吻過無數次的人,可他并沒有認出她來。“……怎么會……怎么會……”</br> 譚幼靈抱住他的腰,不敢讓他摸到自己的眼淚,只嘴角拼命扯出一抹笑來:“我一直跟著你呢。”</br> 從他離開后的每一個世界,她都陪著他,只是他不知道,她也不能讓他知道。可此時此刻,譚幼靈沒法告訴湛然全部,只笑他:“夫君可真是笨,明明每個世界都有提示,可你卻認不出我來。”</br> 湛然的睫毛輕輕顫動。</br> “謝澤的世界里,我是你的副將呀,我陪你征戰沙場五年,你都沒有注意到我叫名字里有個凌字么?這個世界的鈴鐺聲,還有溫承宣的世界,你若是仔細一下,就會知道,溫夫人的閨名中,也有一個靈字。夫君呀,可真是太笨了。”說著說著,譚幼靈笑起來,她緊緊地抱著湛然。“不是我故意要瞞你,只是……若是我告訴了你,或是故意表現出來,那便對你不好了。”</br> 湛然心中一時間百感交集,他以為離開了第一個世界便再也無緣,可誰知道……</br> “夫君總說我們只有一世的緣分,可是你瞧,如今我們也相隨了這么久。”譚幼靈摸把他的手從臉上拿下來,癡癡地凝視著湛然的臉,這不是她記憶中丈夫的臉,但她仍然能通過這具軀殼,看見里面令她深愛的靈魂。“所以答應我吧,不要濫殺無辜,害死湛然的人都已經死了,剩下的弟子全是不知情的,不能殺死他們,不能徒生殺孽。”否則他將再也回不去忘川,也再沒有來生。</br> 這是考驗,每一個世界都會比上一個世界更艱難些,有些是身體上,有些則是精神上。她沒有辦法看著他一人苦苦掙扎,無論如何,她都要陪著他。</br> “靈兒……”有了她在懷抱里,湛然暴戾的心似乎也開始平靜了。他抱著她,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我竟沒認出你來。”</br> “你自然認不出來,我刻意表現的和以往不同,夫君若是能認出來,那才是神奇呢。”譚幼靈笑了笑。</br> 湛然喃喃道:“可是現在見到了你,我卻看不到你……靈兒笑起來定然是極美極美的。”</br> 譚幼靈嘴角仍然是笑的,可是她的眼淚在湛然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往下流淌,似乎有千言萬語沒有說,也不能說。她甚至不敢把臉藏進他胸膛,怕淚水打濕他的衣裳。</br> 可下一秒湛然猛地將她推開,抱住頭發出痛苦的聲音。譚幼靈嚇壞了,“夫君——”</br> “別過來……別過來!”痛!痛的腦子都要炸開了!</br> 宿主想要血洗恒山派的執念在侵蝕他!湛然低吼著,他沒能抵御住這種侵蝕,猛地站起身便朝那群恒山派弟子走去。</br> 譚幼靈撲上去,從背后抱住他,不住地重復:“不能這么做,夫君,你不能這么做,不要被他控制,不能被他控制!你就是你,你的思想是你的,沒有人能驅使你!快冷靜一點!”</br> 他們二人的對話太過詭異,魔教也好,恒山派的弟子也好,每一個聽得懂的,只呆呆地看著。</br> 聽了譚幼靈的話,湛然似乎有片刻的清醒,但很快地,他再度陷入宿主瘋狂報復的執念中。他抓住腰間那雙柔軟的小手,微微頓了一下,然后猛地拉開——</br> 譚幼靈摔倒在地,不僅是湛然得到了宿主的記憶,已經被仇恨牽絆的宿主也知曉了湛然的心思。即使宿主早已死去,可他留下的執念仍然能夠影響到強大的湛然。</br> 但這并非宿主的能力,而是在湛然靈魂深處,在他遙不可及的記憶里,他也曾這么恨過。遇到了宿主,便自然將生前的仇恨與之合二為一,與其說這是宿主的執念,倒不如說,是湛然靈魂中的仇恨。只是這仇恨隱藏的極深,被忘川河水沖刷遺忘,連他自己都想不起來了。</br> 他轉過身,他看不到譚幼靈的臉,卻也知道她哭了。湛然慢吞吞地說:“我不愛你的。”</br> 是的,他不愛她的,他對她只有責任,沒有愛意。他想要抱她,會想念她,也不過是漫漫長夜中,對于那一丁點的溫暖的懷念。</br> 譚幼靈說:“我知道的。”</br> 她什么都知道。</br> “可是那又如何?我愛你,我愿意付出一切,也不想你難過。”她緩緩從地上爬起來,沒有走近湛然,站在原地,她的心那么痛,痛的快要碎了,但她沒有任何辦法。“我過得不好,受盡苦楚,只能自盡求得解脫。重活一次,我只想報仇,可我的人生軌跡還在按照前世發展。我以為那是我的命,可是你出現了。”</br> “你就像是我的神,從天而降。”她撫著心口,似乎仍舊無法忘記那時候的悸動。“是你讓我放下了仇恨,是你讓我重獲新生,如若遇不到你,那便不算重活,我繼續的也不過是前世的歷程。可是你,你拯救了我!”</br> 從那以后,她才真正算是重生。</br> “我也想拯救你,你總是那么孤獨,那么遙遠,你抱著我的時候,我的心疼的受不了。我不想讓你再吃苦了,我說過的,我會永遠陪著你的……”譚幼靈咳了兩聲,還想再說點什么,一時之間卻說不出了,她捂住嘴,松開后發現滿手都是血。</br> 咳嗽沒有停止。</br> 湛然朝她的方向摸索而來:“靈兒?”</br> 看到血的時候譚幼靈就知道是為什么了,她違背了規則,她要死了。</br> 沒有辦法再撲到湛然懷里,她轟然一聲栽倒在地,仍舊不住地咳,每咳一聲,就吐一口血出來。</br> 湛然跪倒在地找到她,茫然地將她抱到懷里,想摸她的臉,卻被譚幼靈抓住雙手。他害怕了,內心的殺戮**在失去的恐懼中變得一點也不重要。</br> 如果有一個人,她比自己的報仇心還要有分量,那說明了什么?</br> 比他在忘川沉浮掙扎千年的執念還重要,這代表著什么?</br> 他愛她。</br> “你怎么了靈兒?你怎么了?”湛然已經忘了還有其他人在,此刻他滿心滿眼都是譚幼靈,但她不肯讓他碰她的臉。</br> “夫君……我們、我們做個約定吧……”</br> 湛然空洞的眼眶里掉出淚來。</br> 原來他也是會哭的,原來他的眼淚也是熱的。</br> “下個世界……”譚幼靈湊到他耳邊輕聲呢喃,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滑落,和她臉上的血混在一起,滴到地面。可她還是努力地跟湛然約定。“下個世界……一定、一定要認出來我……”</br> “不然……我會……生氣……的……”譚幼靈忍不住咳嗽,吐血的同時她的內臟像是有無數雙手在狠狠地撕扯拉拽,又像是有刀子兇惡地切割。“約定、約定好了……”</br> “好。”湛然聲音顫抖,他反手握住她的小手,兩人拉了個鉤。</br> “要記住呀……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她趴在他肩頭,眼皮子無比沉重。“如果一時半會……找不到我……不要著急……好好生活……耐心……等……我……”</br> “等你,多久我都等。”湛然親吻她軟軟的小手,抱緊她。</br> “你這個大騙子……每次……都是你先離開我……這次……換我先了……”她困了。</br> “靈兒,你可不能哄我,下個世界,只要你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會認出你來的。”他堅定地告訴她,溫柔低沉,就像他們相守的那十年。</br> 譚幼靈笑了,淚水決堤。</br> “不要忘記……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會……陪著你……永遠……永遠……”</br> 湛然抱著她逐漸變得僵硬的尸體,發出悲愴而絕望的哭聲。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