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菁和沈炎都是輕車簡從,各自只拎了一個松松垮垮的小包回國。航班難得沒有晚點,兩人下午抵達T市,接機大廳里,莫北一身清爽,見到她和沈炎從拐彎處出現,眉尾輕揚,唇角微勾,清淺一笑。
韓菁也遠遠看到了他。莫北一向都是目光聚焦點,基本都是左側的女子整齊向右看,右側女子整齊向左看,只有他一個人目不斜視,站姿紳士又閑散。
韓菁咬著唇,一步一步越來越慢。沈炎本來是跟在她的后面走,片刻后就超過了她。他很快頓下腳步,轉身又退回去,笑意淺淡,縐了一句四字成語:“近鄉情怯?”
韓菁不知要怎么回答。她走得稍稍快了些,微微低著頭,睫毛濃密又清晰,鼻尖俏直,下巴小巧,面龐秀氣柔白,晶瑩得近乎透明,擦身而過的時候讓沈炎有稍稍的停頓。
韓菁走近,立刻就被莫北伸臂合身扯進懷中。沈炎緊跟著走過來,見到莫北,微微低頭,喊了一聲“莫先生”。
莫北瞇了瞇眼,從他手里把韓菁的手袋接過來,低頭看了看韓菁,摸了摸她的頭發,又抬眼看向他,嘴角一點笑容:“你好。韓菁在英國的時候多虧了你幫忙照顧。”
“一點舉手之勞,沒有什么。再說我是她的男朋友,這些都是應該的事。”
“韓菁被我慣壞了,毛病不少。哪里麻煩到你的話,我還是表示歉意。”
他的話音剛落,韓菁從他懷里鉆出來,抿著唇隔著他的袖子掐了他一下。
莫北低頭,把她稍稍凌亂的頭發用手指攏了攏,笑意里帶著熟悉的溫柔:“我說的不對么?”
韓菁擰起眉尖:“難道這是我的錯么?”
“OK,我的錯。”莫北又抬頭對沈炎客套地笑笑,“快到晚飯時間了,要不要一起?”
沈炎自然婉拒,莫北也不強求,于是領著韓菁先行離開。沈炎目送他們的車子淡出視線后,也自行打車離開。
機場離莫北別墅有一段距離,又逢下班高峰期,車子在紅燈和人群中前行緩慢。韓菁在飛機上一直撐著沒有睡覺,如今在后座里褪了涼鞋縮成一團,不過一會兒就枕在莫北的腿上昏昏欲睡。
莫北用手指慢條斯理地梳著她的頭發,輕聲問:“晚飯想吃些什么呢?”
韓菁閉著眼嘟噥了兩個字:“隨便。”
這個話題真的稱得上是老生常談。在國內的時候莫北問她,她總是用“隨便”來回答,然后莫北一個接一個給出數種可能,她興致上來的時候,總是喜歡一個個否決,然后把莫北的脾氣折磨得差不多的時候,再隨便揀一個不特別排斥的吩咐下去。根本不會考慮菜色是否難做食材是否難對付,完完全全的按照自己的胃口來。
如此下來,一頓飯單是討論吃什么就經常要花費二十分鐘的時間。
到了英國以后沈炎也常常這樣問她,一開始韓菁總是差點就把“隨便”脫口而出,然后又生生咽下去,根據沈炎每次在廚房待的時間長短來推測哪道菜哪頓粥做得更容易一些,然后挑著簡單的來回答。
而如今剛回來,似乎習慣也一瞬間跟著回來。兩個字不假思索就說出來,自然得仿佛呼吸一般。
莫北輕笑了一聲:“那我們在家里做?”
韓菁的腦袋轉過四十五度,抬起眼看向他:“你來做嗎?”
“你如果想吃我做的,自然是由我來做。”
“那我要吃皮蛋瘦肉粥,紅燒肉,清蒸魚,水煮肉片,還有煎黑椒牛排。”
莫北笑嘆:“都是肉啊……晚上吃這么多,睡覺的時候不會不消化么?”
“那就不睡覺了好了。”韓菁想了想,抿了抿唇,“在英國我學會了烤土司。”
莫北摸著她頭發的手頓了頓,臉上依舊是溫柔如水的笑容:“沈炎教給你的?”
“當時看起來比較好玩,就上手試了一下。”
莫北淡淡地笑:“那這一年多在英國待得好不好?”
韓菁把腦袋又回轉了四十五度,看著他的襯衫,低聲說:“還好。”
車子駛進庭院,四條腿的吉祥一陣風一樣地率先跑上來迎接。紅紅的小舌頭伸出來,尾巴擺得很是歡快。韓菁低下^身去抱它,任它的舌頭在她的臉上亂舔,伸手去揪它的耳朵,抿出一個笑容來:“吉祥,你該減減肉了。”
莫北把韓菁的包遞給已經小跑過來迎接的女傭,回頭說:“它前段時間生了場病,差點兒你就見不到它了。那陣瘦了不少,所以最近一直在給它加強營養。”
韓菁時差還沒有倒過來,第二天起床下樓時昏昏沉沉。莫北正在餐桌前看報等著她,抬頭看到她睡眼迷蒙站在臺階上,牽出一個淺淡笑容:“我明天下午要出差一周,你是待在家里還是和我一起去呢?”
“去哪兒?”
莫北笑意清淺:“去L市找楊白勞收租。收完債可以順便去海邊度假。我做了海鮮羹,過來嘗一嘗好不好吃。”
所謂的度假對于韓菁來說,也不過是隔著窗子窩在陽光底下安安靜靜看書。兩天后莫北辦完正事,兩人剩下的時間就是一直在房子里呆著。一日下午莫北搗騰完他的期貨,韓菁從雜志里抬起頭來:“小叔叔,我們殺一盤吧?”
莫北挑眉,這種問題他從沒說過不。
于是擺出棋盤,莫北有意放水,整整持續了一下午。最后韓菁手指一動,所有王后兵卒都被掃到棋盤下。
她趴在桌子上,下巴擱在手背上,搖搖手指:“我認輸。”
莫北唇角勾了勾,把棋子一個個撿回盒子里:“怎么突然想起玩這個呢?”
“我檢查一下我的棋藝有沒有退步。沈炎那天半個小時就贏定了我,讓我很郁悶。”
莫北立時了然,隨即笑:“你和他玩國象,輸自然是一定的。”
“為什么?”
“其實沈炎最擅長的不是國象,是圍棋。他的外祖父從小癡迷圍棋,手把手教他,再加上沈炎天分很高,圍棋他拿過許多獎。國象是他自己最喜歡的,從小到大學過十幾年了,你輸給他也不吃虧。”
“……”韓菁覺得很有必要把這件事記在心里,轉而一想,更覺得不對,“你怎么知道他這么多事的?”
莫北又笑了一下,語氣溫吞:“既然他是你現在的男朋友,我心里沒點譜怎么行?”
不過很巧的是,現實很有點說曹操曹操到的意思。莫北剛剛把國象的棋盤收起來,沈炎就打了電話過來。
韓菁看了莫北一眼,正好莫北也在看她。她本來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很快跳下去,鞋也沒穿就跑去了另一件屋子。
沈炎打過電話來并沒有特別的事情,語氣云淡風輕,問候之間得知她在L市,頓了頓,說:“那什么時候回來?”
“大概還有一周左右。”
“一周左右啊……”
“有什么事嗎?”
“沒有。”沈炎停了一下,在電話那邊淡聲開口,“只是有點兒想你了。”
他用很是一本正經的口吻說著他有史以來說過的最肉麻的話,讓韓菁不曉得該怎么回應。
她說不出“我也有點兒想你了”。
那是一句假話。
沈炎也沒有指望她能說出來,又說:“沒有什么事了。你不是在和莫先生下國象么,那應該知道我那時候在騙你了。”
韓菁還沉浸他剛剛那句“想你”的影響中,她在這種情況下說不出要把欠的那兩幅頭像素描取消的話。只好接著順話下去:“……你怎么就肯定小叔叔知道你是國象高手。”
沈炎笑了一聲:“我既然是他掌上明珠的第一個男朋友,按照莫先生的習慣,應該早就把我的身世能力背景調查得清清楚楚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韓菁忽然覺得口渴,下床去餐廳找水的時候,卻發現客廳里還有幢幢光亮。
客廳沒有開燈,只是屏幕里的光亮不均勻地布滿了屋子。音量被調至無聲,莫北一個人斜斜靠在沙發里,對播放的《貓和老鼠》明顯心不在焉。
他穿著深色的睡袍,前襟隨意半敞開,露出條理分明的肌膚,臉色因為屏幕的幽光顯得稍稍蒼白。雙腿交疊,修長手指撐著額角,正垂眼看著指間空空的高腳杯。
莫北一個人懶散地靠在那里,面無表情,有幾分漠然,還有幾分漫不經心。韓菁很少見到過他這個樣子,一時也有些怔忡。
莫北探身去添紅酒的時候,終于看到她。訝異一瞬后很快反應過來,把酒杯擱到茶幾上,坐直身體并把睡袍攏了攏,又探過手把一邊的壁燈打開,露出一個微笑:“怎么醒了?”
“你怎么不去睡覺?”
“有點兒睡不著。”
“為什么睡不著?”
“想起了一點兒以前的事。”莫北抿出一個笑容,“這個房子是你設計的,你還記不記得?”
韓菁自然記得。L市海邊的這處房子,是真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因為一直都有女傭打理,所以任何時候過來都是整整齊齊。而室內設計則是她十七歲那年一時興起,設計著玩的成果。仿照中國古典建筑構造,梨花木占據房子里大部分家具材料,淺灰色的木地板,別具一心的暗格,以及古樸蒼勁的盆景,都很是古色古香。
走入大門就會覺得環境很是清幽,尤其是夏季,待在這里很是宜人。江南曾經來過一次,聞到客廳天然的水果清香,再環顧四周,眼前頗為一亮。
莫北又指了指角落的一盆花栽:“你還記不記得江南曾經很想順走這株盆景?”
這個她也記得。江南告辭之前目光就一直圍著那盆景打轉,最后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提出想搬走它。被韓菁毫不客氣地拒絕。當時莫北站在后面聽著兩人討價還價,表情十分悠然,還慢吞吞地在喝茶。
江南說:“你不給我這個,那一盆怎么樣?”
“自己去買。”
“哎呀,你就開個價吧。要不我把錢包給你,東西隨你挑。”
韓菁后退一步,拽緊莫北的胳膊沖他嗤了一聲:“不稀罕。”
“聽聽聽聽,和你一個德性。”江南很委屈,指著莫北說,“說話口氣簡直跟你一模一樣。”
莫北笑:“這里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寶貝。前兩天養的熱帶魚產仔,我撈得晚了一些,被大魚吃掉許多,菁菁就沖我大發了一頓脾氣。所以說,你還是放棄吧。你要是真那么喜歡,就請人也幫你設計一個。”
江南死活不肯,堅持說每個設計師風格都不一樣,就是要韓菁設計的那種。最后韓菁在莫北和江南的合力勸說下,又給江南設計了一套風格相仿的。
她當時對室內設計的興趣正濃,所以一點也沒覺得辛苦,相反心情其實很愉快。她更沒想過會得到薪金,所以當莫北把一張新的銀行卡交到她的手上,并且聲稱這是江南給她的酬勞的時候,韓菁覺得十分的興奮而且新鮮。
這筆薪金比莫北給她支付的實習薪水到得要早,而且多。韓菁新奇之余沒有概念,便揮霍得十分快。給莫家父母莫北以及管家女傭司機等各自買了禮物后,剩下的銀子已經不夠支付她在比較喜歡的一家私家菜里隨便點的一頓午餐。
于是只好讓正在城南視察公司分部的莫北趕到城北救急。莫北當時很想笑,偏偏在韓菁的瞪視下不能笑,但又分明忍得很辛苦,韓菁惱羞成怒,眼睛便愈發黑亮,兩人進了車子后,莫北瞧了瞧她,終于沒有再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韓菁立時拿抱枕狠狠地砸他。莫北一邊擋一邊笑瞇瞇:“我什么都不記得了,OK?你剛才說給我買了禮物,是什么?”
一提禮物,韓菁的怒氣消了大半,嘴角甚至還翹著一點點若有若無的笑。然后從后座拿過一個粉色的袋子。莫北把禮物接過去的時候,韓菁的眼睛很亮。
那只袋子色彩粉紅鮮嫩不說,還帶著蕾絲花邊,讓莫北想要拆開禮物的手指稍稍頓了頓。但還是打開,隨即發現里面是一個更為濃郁公主氣的精致包裝盒,莫北沉著氣繼續一層層揭開,最后發現是一只相當精致的瓶子。
莫北的表情還是很淡定:“……香水?”
點頭。
莫北的表情依舊淡定:“……女用香水?”
繼續點頭。
莫北不說話了。
“你不問問為什么嗎?”
“……”
“我很喜歡這只瓶子。你用香水我要瓶子。”
“……”
“那只香水瓶過年的時候被吉祥的尾巴掃了下來,摔碎了。”莫北想了想,“香水味兒彌漫了一整個房子,熏得如意一直叫。”
韓菁很仔細地瞅著他:“你剛剛就是在想這個?”
莫北笑了笑,不否認也不承認,而是轉移話題:“你很喜歡沈炎?”
韓菁的睫毛垂下來,揪著抱枕上的流蘇慢吞吞地說:“我不討厭他。”
“那也至少應該是稍稍喜歡一點吧。追你的男生很多,你那么多不討厭的人,只是答應了他一個。”
韓菁抬眼,攢起眉心盯著他。
“菁菁,你真的長大了。”莫北的笑容清遠,依舊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他的聲音也依舊溫柔,悅耳又聽不出任何情感,“說實話,我很有點兒舍不得。江南問過我一個問題,如果你有了男朋友,我會不會不舒服。我當時的回答大致是,我應該會有種嫁女兒的痛苦。”
“……然后?”
“然后我現在好像體會到了。”
韓菁靜默不答,氣氛半晌沉默。莫北終于把幼稚的《貓和老鼠》關上,韓菁把下巴埋在抱枕里,過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小叔叔,現在你離婚了,接下來預備要怎么辦?”
莫北頓了頓,淡淡地笑:“我暫時還沒有具體的打算。”
“江南哥哥說韓式倒閉是你設計的。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和韓冰離婚?”
莫北的笑意略有收斂,但聲音依舊溫柔,摸了摸她的額頭,說:“寶貝,我不想提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