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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蕭玨喚了一聲:“郭將軍?”
正在煎藥的漢子回頭一看,第一眼便瞧見了士兵手中舉著的黑底金龍大旗。
他視線下移,落到了身著玄墨緞底暗金龍紋朝會禮服的帝王身上,年輕的帝王俊美無鑄,身上早已褪去了曾經(jīng)的輕狂和稚氣,眼角眉梢具是久居上位的睥睨和威嚴。
帝后皆著朝服見官員,這對官員來說是極大的看重。
郭達眼中的神色從最初的驚訝,變成慨嘆,最后只剩欣慰:“陛下?”
他把吹火用的竹筒擱到了灶門邊上,起身沖著蕭玨拱手作揖:“草民參見陛下。”
蕭玨上前需扶一把,道:“郭將軍快快免禮!”
郭達跟五年前沒什么太大的變化,若說有,便是蒼老了些,他發(fā)間已能明顯的看到白發(fā)了。
再見這位曾經(jīng)在沙場一手把自己帶出來的悍將、曾經(jīng)的大翰戰(zhàn)神,蕭玨心中也是五味陳雜。
他抬手示意禮官把裝在紅漆禮盒中的虎符捧了上來,看著郭達道:“郭將軍,當年先皇削您兵權的時候,朕曾經(jīng)問將軍,若是有朝一日朕坐擁這萬里河山,將軍可愿再掌兵權。那時將軍沒給朕一個確切答案,而今朕帶著將軍曾經(jīng)的虎符前來,不知將軍可還愿重執(zhí)這虎符。”
郭達看著躺在紅漆禮盒中的虎符,一時間也是感慨萬千,他伸出蒲扇般的手,摸了摸那質(zhì)感厚重的虎符,像是和一位故友重逢:“老伙計,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屋子里傳出一陣咳嗽聲,郭達的手在那虎符上停留了片刻,還是收了回來,他看著帝王,笑容里多了些滄桑和無奈:“多謝陛下抬愛,但草民年事已高,這些年種田耕地,武藝也早就荒廢了,這虎符,草民愧不能拿。”
換做別人興許還會再勸說幾句,但是蕭玨曾在郭達手底下當過兩年副將,郭達于他,亦師亦友。他也很了解郭達的為人。
他既推絕了,那么說再多都是沒用的。
蕭玨靜默無言,反倒是一旁的禮官沉不住氣道:“郭將軍,年前雁門關外那一戰(zhàn),連丟數(shù)城!那都是您曾經(jīng)和大翰將士們拼死守住的關卡啊,如今都叫西羌人占據(jù)了!大翰危哉,還望將軍您出山吶!”
這窮山溝里消息閉塞,郭達知曉外邊又打仗了,卻不知大翰軍隊敗得如此慘重。
他面皮繃緊,半垂著一雙眼,顯然內(nèi)心也極其掙扎。
屋子里傳來的咳嗽聲劇烈了些,那聲音像是觸碰了郭達身上的什么開關,一瞬間他收起了眼中所有的復雜神色,道了聲“失陪”,回到灶臺前用粗陶碗倒了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往屋子里送去。
郭達家中極其簡陋,檐下除了灶臺后面那個馬扎,再沒有其他凳子。
王荊本想向周邊的人家借張凳子,給蕭玨和葉卿坐,但是村民們的房子大多都在山腳下,唯有郭達把茅屋蓋在了這半山腰上,所以郭家都沒個左鄰右舍。
這一坡山路走上來,葉卿的身體又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她還真覺得腳有些疼。便趁著郭達端藥進屋的時間,繞著那不大的籬笆走了一圈,活動活動酸痛的腳。
不遠處圍著一群村民,望著這邊交頭接耳議論著什么,從他們的神情看來,似乎不太友好。
葉卿眉頭皺了皺,總覺得這群村民對郭家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她正想差人去打聽打聽這村子里關于郭將軍家的事,就聽見一道孩童的哭聲。
籬笆外的一棵桑樹下,一個渾身臟兮兮的鼻涕妞兒背著一個裝滿桑葉的竹簍,被一名官兵用雪亮的刀鋒抵住了脖子。
為了護衛(wèi)他們的安全,蕭玨帶出來的五十精銳直接把郭將軍籬笆外的地界給圍了起來。
這鼻涕妞兒應該是想過來采桑葉,這才被官兵攔下了。
鼻涕妞兒臉頰上有兩團這村里的婦人臉上常見的酡紅,可能是常年風吹日曬造成的。
葉卿看了蕭玨一眼,見他沒有搭理此事的意思,便對那名官兵道:“不過是個孩子,叫她回去便是,莫傷了她。”
“末將領命!”官兵鏗鏘有力的答了一聲。
他已收回了刀,但這渾厚的一道嗓門,還是嚇哭了那鼻涕妞兒。
葉卿瞧著那邊的村民似乎想過來帶走這孩子又畏懼著什么,只竊竊私語,連大聲喊一聲叫那女娃回去都不敢。
孩童的哭聲有時候叫人莫名厭煩,蕭玨神色間明顯就多了些不耐。
葉卿記著方神醫(yī)說過的,他若是情緒波動過大,也有可能會喚醒體內(nèi)暫時陷入沉睡期的子蠱。怕蕭玨真被這小孩的哭聲吵得發(fā)狂,葉卿便吩咐一名侍衛(wèi)把那女娃抱過去給那些村民。
瞧著一個腰背粗壯的婦人把那女娃拉到了自己身后,因為女娃一直在哭,那婦人罵罵咧咧在女娃手臂上用力擰了一下。
女娃像是被嚇住了,不敢再扯著嗓門哭,只抽抽噎噎的哭。
那婦人便罵道:“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賠錢貨!吃的比豬多,一讓你干活就偷懶!讓你去采些桑葉回去喂蠶,你又跑郭獵戶家去了!叫你嘴饞吃他家的東西,哪天叫人給毒死了都不知道!”
言罷又往葉卿這邊看了一眼,見葉卿正盯著她們,婦人貪婪的目光只在葉卿的衣服頭飾上稍作停留,才移開了。
她看著面前臟兮兮的女娃,滿臉嫌惡:“哭哭哭,就知道哭!剛才離那官家娘子那般近,也不知找她要些好東西!還不如被那官兵一刀劈死了,好找他們要些賠償?shù)你y子!”
旁邊一個婆子道:“大壯娘子,在外邊就別這么罵孩子了,怪笑話人的。”
胖婦人一臉憤懣:“這死丫頭就喜歡往郭獵戶家跑,好幾次好叫我撞見郭家那夫婦留她吃飯,給她姜絲糖。保不齊那郭家的前些年在外頭就是做人販子買賣的!我還指望著將來這死丫頭出嫁了,用她婆家給的彩禮錢給兒子娶一房媳婦呢!若是這死丫頭被郭家夫婦哄騙著賣到外鄉(xiāng)去了,老娘不白養(yǎng)她這么些年嗎?”
婆子又往籬笆那邊覷了一眼,壓低了嗓音道:“我瞧著,那官老爺方才跟郭獵戶說話客氣著呢,保不齊郭獵戶此后就發(fā)達了!”
聽婆子這么一說,胖婦人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兩圈,又瞧了女娃一眼:“這么個乳臭未干的丫頭,郭獵戶還能收她做小不成?”
婆子恨鐵不成鋼瞧了胖婦人一眼:“郭獵戶夫婦三個兒子都死了,郭家娘子又常年臥病在床,再給他生養(yǎng)一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們既喜歡你家這丫頭,你把你家這丫頭送給他們養(yǎng)不就得了,還能攀上一層關系。郭獵戶若是真發(fā)達了,少不得你家的好處!”
胖婦人明顯把這番話記心上了,再看自己女兒,整個就在看一塊金元寶似的。
不管多繁華的州府,下邊總有幾個窮縣。
回龍嶺便是滬州出了名的窮地,但因為滬州跟揚州相距不遠,所以這些村野婦人也聽說過揚州瘦馬。
揚州那些專培養(yǎng)瘦馬的大戶人家,每年春初都會在附近州府的窮地去收女孩。只有那些窮地,家中溫飽都成問題的人家,才會淡薄了血肉親情,把子女當牲口一樣賣出去。
回龍嶺不少人家,只要女兒生的標志些,就會在春初把人賣掉。今年春初的時候,胖婦人也帶著她女兒去了,但是前來挑人的沒一家看得上,胖婦人看自己這個女兒才更不順眼。
她娘家姐姐的女兒,當了揚州瘦馬,最后雖然沒被達官貴人選上,但最終使了些手段,跟當年帶走她的那戶主人,也就是她干爹攪合上了。得寵的很,連帶她姐姐家也發(fā)達了。
人窮到一定程度了,羞恥心和道德觀在她們看來都是笑話。只要能活得更好,有違倫常又算什么?胖婦人一度惱恨自己怎么就生了個不爭氣的。
不過現(xiàn)在被那婆子一點撥,她想起自己姐姐家那女兒,頓時覺得完全可以讓自己女兒也走那條道。
等她女兒長大了,郭家娘子怕是也早病死了,郭獵戶若是再娶個女人回來,男人都是經(jīng)不住枕邊風的,她女兒在郭家一個養(yǎng)女的身份,肯定沒什么地位,屆時她還怎么占便宜?不如等郭家娘子死了,讓她女兒給郭獵戶做小!
胖婦人心中的算盤打得噼啪響,看自己女兒的眼神也和善了許多,甚至幫她提著背簍。
距離有些遠,葉卿是完全聽不清那邊的村民在嘰嘰咕咕說些什么,不過見胖婦人對女娃和顏悅色起來,她也把心放回肚子里。
猜測許是那婦人太過憂心自己孩子出什么意外,之前太過著急才看起來一臉兇相。她見識過許多父母都是那般,孩子若是遭遇什么危險,他們都是先兇吼一頓,再痛訴憂心。
不多時,郭達從茅屋里出來了,他一手拿著空藥碗,一手拎著兩把椅子。
“讓陛下和娘娘久等了,內(nèi)子體弱,須得按時服藥。”他把凳子在院中擺放好,示意蕭玨和葉卿落座。
“隨行的有太醫(yī),讓太醫(yī)給尊夫人看看吧。”葉卿道。
郭達搖搖頭,神情苦澀:“這些年也看過不少大夫,大夫都說是心病。”
他一說心病,葉卿和蕭玨都陷入了沉默。同一年失去三個兒子,丈夫又被奪了兵權,隱居這深山老林,換做誰心底都不好受。
“讓太醫(yī)給尊夫人把個平安脈也好。本宮進去同尊夫人說說話,陪她解解悶。”葉卿遲疑片刻后道。
蕭玨和郭達或許還有話要談,她進去跟郭夫人處著也不失禮。
說得直白一些,莫不過于男主人接待男客,女主人接待女客。
郭達遲疑片刻后點了頭。
葉卿便帶著太醫(yī)和兩個婢子朝屋內(nèi)走去。這茅屋從外邊瞧著不大,進屋了一瞧,倒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柜子籠箱、桌椅板凳都有,都是木質(zhì)的,沒雕刻什么復雜的花紋,但看得出做工很細致。
郭夫人躺在臨窗的炕上,南方人是不興睡炕的,葉卿猜測許是郭夫人身體不好,畏寒,郭將軍才為她壘了一張炕。
“民婦身體抱恙,不能給皇后娘娘見禮了……咳咳咳……”郭夫人只說了這一句話,又咳嗽起來。
“郭夫人哪里話,是我們不請自來,叨擾了你們才對。”葉卿上前兩步幫郭夫人拍了拍背,給她順氣。
郭夫人穿著一身漿洗得褪色的布衣,頭發(fā)用木簪挽著,面上帶著些常年久病的青白之色,眼角已經(jīng)起了皺紋,精神也不太好的樣子,一雙眼里帶著些倦意,但周身的氣質(zhì)給人一股非常溫婉的感覺。
看得出,郭夫人年輕時或許不是什么傾城絕色,但絕對是個靈氣的江南美人。
想到郭將軍那鐵塔似的一尊,再看這般秀氣溫婉的郭夫人,葉卿忽然就懂了何謂“百煉鋼成繞指柔”。
等郭夫人咳嗽停下來了,葉卿才對著一道進屋來的太醫(yī)道:“給郭夫人把脈。”
“多謝皇后娘娘美意,民婦這都是老毛病了。”郭夫人推拒道。
“宮里的太醫(yī)總比宮外的郎中醫(yī)術高明些,夫人便讓太醫(yī)診治一下。郭將軍曾經(jīng)為大翰立下汗馬功勞,卻不想回鄉(xiāng)之后,受這些苦。本宮和陛下心中,都愧疚難當。夫人同郭將軍伉儷情深,若是能治好夫人的病,郭將軍心中或許也歡喜些。”葉卿道。
郭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皇后娘娘,恕民婦無禮,民婦不會勸說相公出山的。”
郭夫人這么一說,葉卿就知道她肯定是誤會了,解釋道:“郭夫人莫曲了本宮的意,郭將軍的英雄事跡,本宮也有所耳聞,是先皇對不住你們。陛下繼位后,奸臣當?shù)溃吘承U夷猖獗,陛下這兩年為了整頓朝綱抽不開身,也沒時間前來探望二位。當年成王發(fā)動宮變,私藏了郭將軍的虎符。陛下便是有心再用郭將軍,可連郭將軍曾經(jīng)的虎符都不能給,也怕郭將軍誤會了寒心。如今收回了虎符,陛下才攜虎符前來請郭將軍出山。無論郭將軍愿不愿意再為大翰效力,本宮和陛下心中都是敬重二位的。得知郭夫人疾病纏身,這才想讓太醫(yī)為郭夫人醫(yī)治。”
帝王親攜虎符前來,這份誠意是絕對足夠的。
郭夫人聽得這些,止不住淚流滿面。這些年,她們歸鄉(xiāng)半點不提曾經(jīng)在關外的事,卻被鄉(xiāng)民各種猜忌排擠。
郭夫人心中也怨恨過朝廷,當年交出兵權回鄉(xiāng),的確是她們自己的選擇,可是蕭玨繼位后,這兩年來也對郭達不聞不問。郭夫人不知郭將軍心中作何想法,但她自己是為郭達不值的,覺得帝王都狼心狗肺。
之前郭達在外邊煎藥,那一句陛下,她就知道是皇帝找來了。
蕭玨問郭達肯不肯重新掌權,她只覺得諷刺。這么多年不聞不問,一旦要用人的時候,就巴巴的找上門來。待飛鳥盡的時候,只怕又會搞一出良弓藏。
她重重咳嗽,郭達懂她的意思,所以回絕了帝王。
有時候,介懷那么多年,不是貪圖什么,只是需要一個解釋,一個讓人覺得,曾經(jīng)付出那么多都是值得的解釋。
郭夫人哭得不能自已,掙扎著要起來給葉卿叩頭:“謝陛下和娘娘的記掛……”
“郭夫人這是作甚,快躺下。”葉卿忙把郭夫人給按回了炕上,文竹拿了個軟枕給郭夫人墊著。
這么多年郁結在心中的一個心結解開,郭夫人淚水怎么也止不住,她哽咽道:“我三個孩子啊……三個孩子都死在了雁門關外!大郎都跟陳參將家的姑娘定親了,誰知竟遭了意外!那一年我跟相公本來還能有個女兒,西羌軍突襲大營,我逃命的時候一腳踩空從山上滾了下去,肚子里五個月的孩子也沒了!”
聽到這些,葉卿心中也十分沉重,她拍著郭夫人的后背,試圖給她一點安慰。
郭夫人繼續(xù)道:“軍醫(yī)說我傷了身子,這輩子也生育不了了。那時我想著總不能讓相公絕后,思量著要給他抬個妾侍。相公卻笑著同我說,他已被削了兵權,回鄉(xiāng)后不過一介山野村夫,要什么三妻四妾……”
她哭著哭著又笑起來,只是笑里發(fā)苦:“我流產(chǎn)后身子調(diào)養(yǎng)剛滿一個月,相公用軍營里的厚棉被裹著我,把我從關外一路背回滬州……我這身子不爭氣,大病小病無數(shù),但唯有那次流產(chǎn)后,沒落下半點病根。”
“回龍嶺是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兒,這里哪都不好,但我同他都是這片土地養(yǎng)育起來的,我們的根在這里,落葉歸根總是好的。給我看病的郎中,都說我怕是沒幾年活頭了。我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那個人啊……”
郭夫人目光望向門外,挽唇淺笑,目光卻是悲傷的:“孩子們都去了,我怎放心他一個人在這人世……娘娘覺得我婦人之仁也好,自私自利也罷,只要我還活著,我是不愿他再回那戰(zhàn)場了。大半輩子都這般顛沛流離過來了,我跟他都老了,就讓他當個普通山野村夫過完這后半輩子吧……”
說到后面,郭夫人的語氣已平靜了下來。
葉卿靜靜聽著,只覺得眼睛發(fā)澀,她嗓音有些啞然,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