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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北上

    初春時節(jié), 通往洛陽的道路冰雪未消,倒春寒一來,又是在曠野, 比建康冷得更令人難以忍受。選擇在這個時間段北上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司馬曜也清楚, 沒有時間了。
    到處都在化雪, 春天的陰冷拖慢了大晉使節(jié)團的腳步, 一行人走走停停,又有好幾名文官,項述等人自然無法拋下使節(jié)們,像在塞外趕路般疾行。尤其使節(jié)中, 還有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唯一本領(lǐng)就是給敵人下迷藥的謝安。
    可是為什么堂堂一國之相, 也要跟隨驅(qū)魔師們前去洛陽?!
    謝安與幾名文官在路邊圍坐著烤火, 項述與馮千鈞則沉默地坐在火堆前出神,馮千鈞神情黯然, 經(jīng)歷了清河公主與顧青身死的打擊,短短兩年里,對他人生的影響是巨大的。宿命仿佛對他充滿了惡意,就連慘淡人生里最后的一點希望, 亦無情予以剝奪。
    “中原的寒冷再如何, 也比不過塞外,”謝安說,“讓大單于見笑了。”
    項述沒有糾正謝安的稱呼,反而淡淡道:“敕勒川的冬天反而不比中原更冷, 一來有陰山擋著;二來人多牛羊也多,不似長江以北。”
    極目望去,洛陽與建康之間的區(qū)域,常常是近百里荒無人煙,充滿了荒涼的寒意。
    晉派出的使節(jié)團除了謝安,另有一名位高權(quán)重的的武將,名喚桓伊,乃是鎮(zhèn)南將軍桓宣的侄兒,在司馬曜身前任建威中郎將。
    桓伊不茍言笑,與項述相對沉默,就像兩尊雕塑一般,唯謝安在這一路上沒有半點架子,在盡力活躍氣氛,朝桓伊說道:“來日若有機會,可得往塞外好好游玩。”
    桓伊漫不經(jīng)心地“唔”了聲,謝安又說:“大單于待見著慕容沖,可有把握說服他?”
    “沒有,”項述隨口道,“與你們一般,見機行事罷了。”
    晉使節(jié)團實則已做了另一種準備,或者說謝安與桓伊才肩負著長江以南漢人政權(quán)的最重大責任——這路使節(jié)團的目的相當復雜,表面上意圖與苻堅所代表的大秦議和,暫緩兵壓壽縣的危機,暗地里則希望與慕容沖達成交易,挑撥鮮卑與氐人在北方內(nèi)斗。再其下的第二層,則是協(xié)助以陳星為首的驅(qū)魔師,徹底除掉王子夜。
    他們把司馬瑋也帶了出來,關(guān)在一輛鐵制的馬車之中,陳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下這個決定,但他總覺得抵達洛陽時,說不定司馬瑋能派上用場,畢竟他是唯一一個親眼見過蚩尤心臟的“人”。
    謝安烤著火,轉(zhuǎn)頭望向不遠處,說:“天馳小師弟呢?我去看看,你們聊,多親近親近。”
    項述:“……”
    馮千鈞:“……”
    桓伊:“……”
    半途休息期間,謝安自顧自去找陳星,而桓伊、馮千鈞、項述三人便這么干坐著,猶如三截木頭,誰也不說話。項述心情正郁悶,馮千鈞失去了愛人,根本不想說話。桓伊則半點不想與驅(qū)魔師們有過多的牽扯,于是火堆旁充滿了寂靜。
    陳星找到一個亂葬坑,正在這座無名村的北邊,坑中滿是被野獸啃食后的森森白骨。當初晉軍與秦軍在此地交戰(zhàn),鮮卑人抓了村中百余名男女老少,原本起了將人活埋的心思,奈何晉軍攻來,鮮卑人只得把百姓們?nèi)坑玫稊厮溃偻频酱罂又辛耸隆6髸x軍趕來,無力營救,戰(zhàn)況危急亦無暇為無辜死難者收斂,便北上與鮮卑人展開了拉鋸戰(zhàn)。
    無名村的死者直到最后一刻,都未等來救援,赴死之時,想必心中充滿了絕望,坑中積滿了沖天的怨氣。陳星與肖山來到坑前,嘗試著利用怨氣與蒼穹一裂無所不破的鋒銳,來打開手中那枚定海珠。
    “試試?”陳星只覺身處怨氣之中十分不舒服,非常時期,卻不得不采取這種辦法。
    肖山躬身,雙手持爪交叉放在身前,聚集起坑中怨氣,陳星則提起右手,手中心燈光芒閃亮,預防肖山入魔,能隨時驅(qū)散他的怨氣。
    緊接著,肖山雙目血光一閃。
    “喝啊——!”
    蒼穹一裂揮出,轟然爆破,謝安剛到,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喊道:“當心點啊!”
    兩道無堅不摧的爪光呈十字形飆射而出,卻“鏗”的一聲被定海珠擋了下來,后面亂葬坑被揮塌了大半,巖石滑坡滾落。
    放在坑邊的定海珠毫發(fā)無損,陳星的嘗試又一次失敗了。
    一刻鐘后,眾人坐在火堆前,傳看這枚龍珠。
    “蒼穹一裂是龍爪制成,”項述漫不經(jīng)心道,“定海珠是龍珠,你自己已經(jīng)說過了。”
    陳星皺眉道:“那么現(xiàn)在,咱們就走進了一個死局里,得到了定海珠,卻根本打不破它。”
    桓伊大致聽說了事情經(jīng)過,接過定海珠,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遞給謝安,說:“這東西里頭真有全天下的靈氣?”
    只見那珠子樸實無華,灰撲撲的,根本不像什么異寶。
    謝安答道:“一定是的,我們千辛萬苦才找到了它。”
    馮千鈞終于開口了,問道:“有什么東西,是龍的天敵?你們要不要從這方面想想辦法?”
    陳星如實答道:“龍沒有天敵。”
    項述沉吟片刻,忽道:“有沒有別的方式?”
    陳星說:“什么方式?”
    項述卻似自己也沒想明白,搖了搖頭。謝安再坐了會兒,喝過茶,說:“繼續(xù)上路罷,今天若腳程快,天黑前說不定能到壽縣。”
    使節(jié)團眾人紛紛啟程,繼續(xù)沿著戰(zhàn)亂過后的官道前進,天色全黑之時,來到壽縣東北面,烏云蔽月,黑燈瞎火,沿途多有丘陵,道阻難行。一行人舉著火把,險些迷路,最后是項述說:“跟著我,我知道這里有個廢村。”
    “你怎么知道?”陳星詫異道。
    項述不答,帶著眾人繞過一個小山坡,果然抵達了一處荒廢村落。此地還是晉國地盤,再往北一日便將進入秦人地界,饒是如此,歷年來秦、晉兩國多有小規(guī)模遭遇戰(zhàn),壽縣北方的百姓早已撤得干干凈凈。
    謝安為首的人等暫時歇息,陳星晚飯后四處尋找,卻不見項述,只得回到房內(nèi)躺下。黑暗的廢棄臥室里,榻上傳來馮千鈞的聲音。
    “上錯床了。”馮千鈞在黑暗里說。
    “沒上錯,”陳星欣然道,“陪你睡會兒。”說著和衣躺在榻上,馮千鈞于是往里頭挪了挪,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彼此心照不宣,陳星擔心馮千鈞因顧青之死而一時想不開,馮千鈞亦清楚陳星這一路上始終關(guān)心著自己,只是當著許多人的面,有些話不好說。
    陳星手上亮起心燈,輕輕地按在馮千鈞手背上,低聲說:“馮大哥,你沒事吧?”
    馮千鈞沉默良久,撤走了手,小聲答道:“別用你的法力,否則項兄弟又要兇你了。”
    “想什么呢?”陳星說,“想顧青嗎?”
    馮千鈞搖搖頭,答道:“記得咱們在麥城剛認識,結(jié)伴上長安的時候不?”
    “嗯。”陳星有點恍神,兩年多前,那一路上他們也是四處尋找被戰(zhàn)火摧毀后的荒廢村莊歇腳,依稀便有點熟悉,時間過得真快呀。
    “大哥八歲那年開始習武,”馮千鈞答道,“拜在劉景老師麾下,學刀是為了守護森羅萬象、守護馮家、守護那些……需要我去守護的人。”
    陳星想了想,說:“劉景?”
    他對中原江湖人名向來不熟悉,馮千鈞便點了點頭,說:“一位刀法宗師,如今已去了東瀛。實話說,大哥的天賦向來不行,學了足足十四年,才算勉強出師了。”
    陳星自嘲道:“都這么武藝高強了還天賦不行?”
    馮千鈞無奈苦笑道:“比起項兄弟來,不得不承認,人與人還是有很大的差距,不重要了……兩年前認識你時,正是大哥剛出師,懷著一腔抱負,上長安的時候。”
    “項述的武力不能用常理來形容,全天下也只有他一個而已。”陳星說,“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心燈指引我找到他,一定有什么緣由。”
    “嗯,你倆挺般配的,想起那會兒咱們一起上長安去,”馮千鈞喃喃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真好啊。誰料一眨眼,就什么都沒了,竟是來得這么快,半點東西都沒給我剩下。我以為回到江南,一切就能重新開始,可是不想就連青兒,也就這么走了。”
    廢屋外烏云漸散,現(xiàn)出晴朗夜空與一輪明月,銀光朗照大地。
    陳星喃喃道:“有時我也總?cè)滩蛔≡谙耄绻切┧廊サ娜耍寄芑钸^來,該有多好?爹、娘、師父、阿克勒王……項述也說,他有時希望的,只是這場歡宴不會散場,可已經(jīng)散了,又能怎么辦呢?”
    馮千鈞續(xù)道:“你這想法很危險啊,小天馳,說不定王子夜正因如此,才入了魔。”
    陳星嘆了口氣,有時他仍然不得不承認,對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對其他人,卻是十分在意的。自己心甘情愿付出生命,那是沒辦法。而最后他只希望大家能好好的,快快樂樂地活著,如果自己死了,其他人也逃不過這場災厄,反而會讓他心有不甘。
    于是從本質(zhì)而言,歸根到底,陳星覺得自己也并不是一個看淡一切的人。
    馮千鈞說:“你是歲星入命,對不對?你就是人間唯一的那盞燈,逢兇化吉的希望,大哥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許多事情,確實只有你能做到。”
    陳星正要解釋時,馮千鈞又道:“可我總覺得,興許我也有什么孤星在入命,也許注定了這輩子,總得孑然一身吧。清河、顧青、我哥……如果我不到他們的身邊,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死?”
    陳星道:“怎么這么說呢?馮大哥,這都不是你的錯!”
    陳星坐了起來,看著馮千鈞,說道:“我曾經(jīng)也把許多人受苦歸咎于自己,但項述告訴過我,生死都是躲不過的,你得明白,不管有沒有你……”
    “好了,”馮千鈞笑了起來,隨手捏了下陳星的臉,唏噓道,“躺了不到一刻鐘,我都聽你提好幾次項述了,去吧,去看看他。”
    陳星說:“我才不管他在哪兒……”正要躺下時,馮千鈞又推了推他,說:“大哥沒事,能走出來的,你去吧,去,別害我明天又挨揍了。”
    陳星只得起身,離開廢屋,來到小河邊,卻看見項述在山坡上的瀑布前,正洗一件什么東西。
    “正月十五了。”陳星到得項述身后,抬頭望向天空,烏云散盡,明月圓得猶如玉盤一般,朗照大地。從山坡往下望去,長江以北的荒涼大地上,怨氣已隱約可見,正從地面朝天空中散發(fā)著陣陣黑氣。
    “越往北走,怨氣就越濃重。”陳星說。
    “你也看見了,”項述側(cè)頭望向山下大地,說道,“我以為只有我才看得見。”
    陳星說:“現(xiàn)在凡人之中,就咱倆有法力,能看見里山河的變化。”
    “凡人,仙人,”項述說,“表山河,里山河。”
    項述忽然嘆了口氣,將在瀑布下洗滌的那物收進懷中。陳星在石頭上與項述并肩而坐,看著溪水,問:“白天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項述隨口答道。
    陳星說:“你一定有許多想說的。”
    項述答道:“說了你也不會在乎。”
    陳星無奈道:“我怎么會不在乎?只要與定海珠有關(guān),只要你說……”
    項述答道:“如果無關(guān)呢?”
    陳星忍不住道:“我想起有一天晚上,月亮也是這樣。”
    “兩年前的二月十五,”項述看著山下,出神地說,“那會兒咱倆剛認識,你就讓我當你的護法,被我拒絕了。”
    陳星說:“我怎么總感覺,咱們都認識兩年多了,過了這么久,你還是與從前一樣,沒有半點變化,有時候甚至比剛認識還不如了。”
    項述答道:“許多話我已經(jīng)說過不止一次了,你只是沒聽懂,或者說,你假裝沒聽懂。”
    陳星:“……”
    陳星側(cè)頭看著項述,項述卻沒有看他,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假裝沒聽懂什么?”陳星茫然道。
    “沒什么,我如果知道你是用這種方式來對抗尸亥,”項述自言自語道,“當初我就不會離開敕勒川南下追你。”
    陳星反唇相譏道:“那我只會死得更快吧,被司馬瑋抓回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蚩尤的肉身了。”
    項述答道:“你有歲星保護,運氣一向很好。”
    陳星:“你明明不是這么想的……”
    項述忽然說:“想打破定海珠,我有別的辦法。”
    陳星被項述這句話岔開了思路,馬上道:“什么辦法?我就知道你有辦法!”
    “把它還給王子夜,”項述說,“讓怨氣污染它。”
    “你瘋了!”陳星說,“咱們好不容易才得到它,怎么可能這么做!”
    項述:“王子夜想將定海珠塑為蚩尤新的肉身,勢必會用怨氣來煉化它。最后交戰(zhàn)之時,我們將心燈注入不動如山,讓我使用所有的力量,借助心燈除魔的效果,給定海珠粉碎一擊。”
    陳星:“!!!”
    項述的話頓時讓陳星窺見了另一種局面,燭陰是開天辟地時便已存在的巨龍,世上已再無法寶能擊碎它遺留下來的龍珠,但若使用怨氣煉化,當定海珠成為魔器,不動如山結(jié)合心燈,威力全開,給予它無情一擊,借助心燈對“魔”的克制作用,是唯一粉碎它的辦法!
    “這太冒險了,”陳星喃喃道,“太瘋狂了。”
    項述揚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我就知道你不會接受這個計劃。
    陳星起身,在一旁踱了幾步,說:“但這完全是可行的,其實我這一路上一直在懷疑,王子夜為什么對龍門山的那扇‘門’特別在意。”
    項述:“嗯。”
    陳星說:“也許那里就是張留與你娘,想回到三千年前,施法的祭壇。”
    項述:“也許。”
    陳星:“我猜王子夜也不知道定海珠如何使用,他甚至沒有拿到手好好研究過它。這個主意太瘋狂了,卻是可行的,如果把定海珠還給他,我猜他使用怨氣來煉化,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且這段時間,不能分神……我們反而有更多的機會,最好能在蚩尤開始移魂到定海珠上的剎那……”
    項述:“但要讓我用不動如山來徹底擊碎定海珠,你勢必就會……”
    “沒有關(guān)系,”陳星喃喃道,“我會將心燈燃燒到極致,來配合你。”
    項述側(cè)頭看了眼陳星,說:“到了那時候,也許你就再活不下來了。”
    陳星點頭道:“對。”
    陳星自然知道項述言下之意意味著什么,在王子夜以怨氣煉化定海珠后,找到機會,將自己的三魂七魄與不動如山完全融合,擊破定海珠。
    蚩尤還未完成移魂,便將被項述摧毀,而定海珠的爆散,亦將釋放出所有的天地靈氣,令其回歸人間。到了那時,怨氣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天地間的靈氣浩浩蕩蕩,自當開始重新凈化怨氣,進入全新的輪回中。
    “我可以,只是要怎么讓王子夜不警惕咱們的計劃,把定海珠還回到他的手里去呢?”陳星皺眉道,“稍微不慎,就會引起他的警惕……項述?”
    項述不等陳星說完,卻已起身走了,陳星怔怔看著項述的背影,而后嘆了口氣,忽然想起項述的那句話。
    “我假裝沒聽懂什么?”陳星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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