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阿一！”
蒼老的聲音把桑林一從睡夢中喚醒。
個頭還小小的桑林一抖抖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爺爺！來了！”
然后他跌跌撞撞地爬下床，沖進洗手間洗漱。
鏡子里的小孩甚至只比洗手臺高一點，以至于鏡子里露出桑林一半個頭。
但小時候的桑林一已經眉眼俊秀，一雙眼睛格外動人。
洗漱完后，桑林一走出洗手間打開自己的房間門：“早上好！”
爺爺穿著大汗衫，坐在板凳上鼓搗桑林一給他新買的飛鏢盤：“玉米在鍋里。”
“好！”桑林一跑進廚房掀開鍋蓋，看了眼里面的玉米，又喊了聲爺爺：“我怕燙，爺爺！”
爺爺“嘿喲”一聲，站起來進了廚房，拿了根筷子，再拿玉米用力一捅，把插了玉米的筷子遞給桑林一：“喏。”
桑林一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甜，好吃。”
“那可不，爺爺精挑細選的哩！”
桑林一跟著爺爺往沙發上一坐，他一邊啃玉米一邊看爺爺扎飛鏢，爺爺雖然年紀也大了，但扎飛鏢還是一扎一個穩。
這是上次爺爺帶他去城里逛街的時候桑林一說要買的，結果他不是買來自己玩，而是給已經不能拿獵/槍的爺爺拿來練手的。
“爺爺厲害。”桑林一實打實地夸贊。
“哼哼，爺爺以前在部隊打槍嘞，準的很！”
爺孫倆一個啃玉米一個玩飛鏢，等桑林一啃完了，爺爺站起來：“走吧，今天有活兒要干呢。阿一去戴個帽子，今天太陽大。你這細皮嫩肉的，曬傷了還要回來抹藥。”
“好吧。”桑林一跑回房間，拿了爺爺給自己編的小草帽，“走吧！”
他戴著草帽，背著小籮筐，跟著爺爺一起出了門。
“今天做什么啊爺爺？”
“去看看那幾棵病秧子樹，打點藥。”
“好哩。”
桑林一跟著爺爺往林子里走，爺爺走在前面帶路，他就跟在后面亂逛亂看，時不時一只鳥從頭上飛過去他都能看好久。
“外頭不太平咯阿一，沒幾棵樹了！”
桑林一不明白：“樹不是挺多的嗎？”
“嘿嘿，咱們這里是多呀，咱們這兒可是咱們國家最后一片森林咯，多少人指望著這里過活呢。”
年紀不大的桑林一聽不明白，只能懵懂地點頭：“哦！”
“嘿，找著了！”爺爺把籮筐放了下去，準備開始裝藥打藥，他招呼桑林一：“阿一自己去逛逛啊，別跑太遠了，遇見蛇和……”
“知道哩！”桑林一聽過好幾回了，扭頭就跑開了。
“嘿，還知道斷話了。”爺爺搖搖頭，低頭專心處理藥水了。
桑林一遠遠就看見了棵長了“長胡子”的大樹，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按爺爺的話應該叫“老東西”了。
桑林一走近了，去揪那些垂下來的棕色的須，揪著揪著就扯斷了，桑林一隨手把須丟進背后的小籮筐里。
“小孩，你怎么隨便揪人頭發？”
桑林一一抖，環顧四周：“……誰在說話？”
沒人回答他。
這森林只有他和爺爺住的，旁人是也不能也不許進來的，怎么會有別人的聲音？
桑林一撓頭，“什么揪人頭發，我明明什么也沒做！”
他有點怕，不敢在這邊亂逛了，背著籮筐就往回跑了。
爺爺抬眼看他：“嚯，怎么回來這么早？”
桑林一撓頭：“感覺有人叫我。”
“是不是聽岔了？我剛剛在讀說明書呢，這批新藥還得弄一堆手續。”
“可能是吧。”桑林一點頭，默認了這種可能性。
但桑林一還是不敢亂跑了，他蹲在爺爺旁邊看爺爺弄藥打藥，爺爺還給他科普這些藥和樹，桑林一聽的很認真。
等大中午了，桑林一的肚子叫了起來，他大聲喊：“爺爺！餓！”
“曉得咯，走，回屋！”
“好！”
桑林一跟著爺爺往回走。
回了巡林小屋，爺爺就去做飯了，桑林一自己回房間去看漫畫書，看了一會兒爺爺就叫他吃飯去了。
吃完飯，爺孫倆的習慣都有睡午覺，睡過最熱的倆小時，爺爺又得出去給樹做檢查了。
這一次桑林一不打算跟去了，他迷上了那本新的漫畫書，爺爺冷哼一聲：“漫畫能有跟爺爺出門好玩？哼，行吧，我自己去咯。”
爺爺說完就出門了。
桑林一趴在涼席上看那本漫畫書，看著看著覺得這個姿勢很累，他就坐了起來，抱著書坐到了飄窗上看，旁邊養的盆栽忽然輕輕擺了擺葉子。
這本漫畫講一個男學生在學校受了欺負，意外回到家，家里的小機器人卻活了，告訴男孩：“小子，你認我做大哥，以后我的整個賽博坦星球分你一半！”
桑林一看得兩眼放光：wow！！
旁邊的盆栽搖晃了下兩片葉子。
爺爺晚上回來得早，收拾收拾就去做飯了。
“阿一！吃飯哩！”
“來啦！”
桑林一跑進廚房，拉開板凳坐了上去。
“漫畫那么好看？”
桑林一扒拉兩口飯，咽下去后說：“好看！我喜歡那些機器人！”
“喜歡機器人？”爺爺轉了轉眼珠子，不知道在想什么，“阿一想不想跟新朋友玩？”
“什么新朋友？機器人嗎？”
“不是，活的，跟爺爺一樣能動的！”
“機器人也是活的，也能動！”
爺爺：啥？
很明顯，爺爺并不明白為什么機器人也是活的。
但他還是嘗試給桑林一解釋新朋友：“很多跟你一樣的小孩，能跟你一起玩，一起看漫畫書。”
桑林一明白了：“同學？”
“對對對。”
“不要！！”
桑林一很堅定地否決這個提議。
爺爺：“為啥？”
“他們會校園霸凌我的！”
“哦喲，哪兒學來的詞兒？還會說校園霸凌了。”
“書上看的，那些同學會欺負我的！”
“好好好，那咱就不去了，爺爺教你就行。”
“好！”
讓桑林一上學的提議就這么被否決了。
當晚，桑林一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姿凌亂。
飄窗上，小草晃悠葉子，看著書頁大敞的漫畫書，過了片刻，漫畫書在沒有任何人碰到的情況下自己慢慢翻了頁。
飄窗上的小草每看一頁漫畫書葉子的晃動幅度就更大，在空中瘋狂地搖擺。
第二天。
桑林一繼續跟著爺爺去給樹打藥。
爺爺去搗鼓他的新藥了，桑林一找到了一棵極品楊樹，他掏出自己的枕頭就準備在樹上睡大覺。
他慢慢往上爬，剛剛爬到一半，他耳邊忽然一聲：“干哈呢！”
桑林一被嚇了一跳，他摔了下去，屁股一下子疼了起來。
他含著淚喊：“到底是誰！”
那聲音一下子歉疚起來：“摔疼了？唉，我的錯。我不是故意嚇你的。”
桑林一左看右看，還是沒看到人：“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啊！”
那聲音咳嗽兩聲：“我就在你面前呢。”
桑林一一愣。
桑林一揉著屁股墩站起來，東看西看：“你騙人！這附近哪兒有人啊！”
這可是他和爺爺的家，沒有爺爺邀請誰都進不來的，要是有客人，爺爺肯定會告訴他的。
那聲音狡辯：“我沒騙你，我真的在你前面，你抬頭啊，抬頭看。”
桑林一慢慢挪動，隨后疑惑地盯著面前的老楊樹：“……你？”
“是！就是我！哼哼。”
桑林一：……
桑林一一巴掌呼上樹干：“你肯定在騙我，樹怎么可能會說話！”
“哎喲，真的呀！我真的是樹，你怎么不信？”
桑林一頓了頓，忽然問他：“那你是哪個品種的，一般分布范圍在哪些地方，美國新奧爾良洲你有沒有分布，你答出來了我就承認你是樹。”
樹：……
桑林一：“你果然是假的！你到底在哪兒，我要叫爺爺過來把你趕出去！”
說著桑林一就氣沖沖地要去找爺爺了。
“別！唉！別呀小孩！”樹急切地抖了抖葉子，“過來過來，我跟你說點就我們倆才能知道的話！”
小孩子總是容易被這種小秘密勾引，當然了，桑林一也一樣。
他扭過頭：“什么話？”
“過來過來。”
桑林一湊近樹。
“你認我做大哥，以后秦嶺那片山我分你一半！”
桑林一：……
等等，這話怎么有點耳熟？
桑林一問他：“你為什么裝樹說話？”
“不是裝樹，我現在就是樹。當然了，我也能變成別的，我注意你好久啦，你那本漫畫還挺好看的嘞，我天天蹲你飄窗的土盆里跟你一起看呢。”
桑林一一愣：“你也能變成阿苗？”
“阿苗？你給那小草取的名字？”
桑林一搖頭：“不是，是爺爺取的名字。”
“好吧。我的確能變成阿苗，怎么樣，我厲害吧！”
桑林一停頓一會兒：“你真的能變成植物？”
“也不能這么說，其實是我能附身在植物身上。”
“哇！”
樹如愿以償聽到了小孩的贊嘆聲，高興地葉子都晃悠掉了好幾片。
“所以你和機器人一樣，也能保護我？”
“對啊，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能跟著你到處走呢。”
“好厲害！”
“哼哼。”
“好吧，我認可你啦！”桑林一點頭，“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樹想了想，隨后說：“你可以叫我江。”
“好，江！”
“等等，怎么你不喊大哥？”
“江，跟我回家吧，以后你就跟我一起去上學！”
“誒等等！小孩，小孩！”
桑林一扭頭就走了。
當事樹回憶起來，說是腹黑小孩詐騙傻白甜樹，警惕小孩甜言蜜語，樹樹有責！
當晚，桑林一和爺爺重新討論起了關于上學的問題。
“爺爺，我還是想去上學。”
爺爺看他一眼，“怎么，又覺得上學好玩啦？”
“嗯！”
“行吧，只不過先跟你說好哦，咱們這里去上學有點遠呢，你要走好長一段路，走個一個小時才能到學校里面。”
桑林一搖頭：“我不怕的！”
“好，有骨氣！那爺爺明天就去給你報名！”
“好——”
桑林一如愿以償得到了上學的機會。
他躺在床上，以往都是放在飄窗上的阿苗被他抱在了床頭柜上，桑林一小聲跟江聊天：“爺爺說下周就能去上學了。”
江晃晃葉子：“不錯不錯，到時候肯定有很多小孩跟你一起玩了。”
桑林一問他：“你要怎么跟我一塊兒去啊？”
“你找片葉子塞衣服兜里也行，葉子大概就活那一天，我也能跟你聊天的。”
“好吧。”
“快睡吧小孩，你明天還要跟你爺爺去森林里面呢。”
“你怎么老叫我小孩，我也有名字的，我叫桑林一，你可以跟我爺爺一樣叫我阿一。”
“阿一？好吧，阿一，快睡。”
“好。”
自那以后，桑林一很少再做噩夢。
就算做了，醒了也會立刻有人問他夢到了什么，會不會害怕。
他的回答永遠是不會。
因為他知道有人就在身邊陪著他。
但自他走后，桑林一再也沒有睡個好覺。
他的夢里，滿是那漫無邊際的綠色森林，爺爺的背影，還有那一聲聲的“阿一”。
爺爺死于桑林一的18歲。
他剛成年不久，高考成績分外優越，能去到非常好的大學，加上守林人后代的特殊身份，基本上每個大學都搶著要他。
但爺爺就在那個時候離開了。
爺爺離開得并不痛苦，老爺子年輕時愛鍛煉，老了身體也健壯，是自然老死。
桑林一陪他走過了人生最后一段時光。
而江陪著他參加完了爺爺的葬禮。
爺爺留下了巨額遺產，桑林一用那筆錢出國到了日本留學。
是江陪著他去的。
桑林一每天胸前的口袋里都會插一朵白玫瑰，江就在玫瑰上和他聊天。
除了桑林一，沒有人能聽到江說話。
而桑林一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一個孤僻的孩子。
兩個孤獨的靈魂相互依靠。
桑林一本以為他會和江扶持一輩子。
直到江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在巨大的恐慌中，桑林一選擇回國。
時隔多年，他再度回到當年的巡林小屋。
其實他一直都很清楚江是誰。
他也明白江為什么走了。
只是他還是不愿意接受江離開了的事實。
于是他重回一切開始的地方，推開了那扇門。
門的背后是世界的病灶，也是病人們的藥。
于桑林一而言，門的背后是離他遠去的故人。
他只是想再見見他。
再見見他。
*
桑林一睜開雙眼。
他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
白色小脊骨自覺地纏繞上發絲，將桑林一散亂的長發束好扣在腦后。
桑林一抬手撫摸了一下耳垂上的骨頭，笑了一聲。
這也算回來了吧？
只是那個獨一無二的靈魂已經死了。
桑林一穿好衣服，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夜航船已經重建完成，屠宰場已經被拆除，現在由人類管理的夜航船欣欣向榮。
至于妖魔那邊，由于許多魔種都不愿意管事，最后居然是由銀和黯來管理的。
“一大人。”一個男侍從等在樓梯口：“請。”
桑林一并沒有急著離開這個副本，他選擇在這個副本多停留一段時間，他還有放不下的事。
距離動亂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年之久。
桑林一將太陽重新喚出，失去了意識的太陽成為了照亮夜航船的工具，人類卻在妖魔的奴役下大多喪失了自我。
為了讓人類盡快恢復正常生活，桑林一建立學校教他們如何像從前一樣生存。
這個人是桑林一收的學生，學的非常快，也很尊敬桑林一，桑林一打算走后由他來做下一任管理人。
“走吧。”
桑林一在學生的帶領下來到了大廣場。
雖然桑林一很不愿意，但還是在大部分人的支持下建了他的雕塑，而且就擺在大廣場中央。
每一次路過，桑林一都不忍去看。
雕塑本身很藝術完美，但桑林一實在不習慣看見自己的臉。
雕塑下方是一堆骨頭，背后是阿米勒菲斯的高塔，希爾手持蘋果，阿芙拉和桃樂絲高舉牽著的手，潘擺動魚尾，斯凱蒂高歌，克茲高舉鐵錘。
而另一邊，薩羅爾被戮首，珍被迫跪著，克勞德被白骨掐住脖子。
正中央則是垂眸不語，一頭長發的桑林一。
羊皮卷也徹底完成了更新。
除卻前面那些以外，最后還新添了許多：
【太陽死前培育下一代，在第二位魔種絕望的希爾的幫助下，蘋果成功存活。】
【蘋果被妖魔薩羅爾截取，薩羅爾偽裝成為妖魔先生，妄圖靠蘋果得到太陽的訊息，殺死太陽。】
【在魔種希爾、阿芙拉、桃樂絲、潘、斯凱蒂、克茲的幫助下，薩羅爾敗，人類對妖魔大戰勝。】
【蘋果繼承太陽意志，太陽隕，第零位魔種——命運的一誕生。】
【一分割二界，妖魔與人類再不得相見殘殺。】
【一領導人類，重新建立秩序，并帶來知識與文明。】
這就是夜航船的結局了。
桑林一已經停留在這個副本很久了，他打算今天就離開。
今天是夜航船最大的公共圖書館建成開放日，桑林一受邀剪彩，大部分人類都來了，大多只是為了看他這位所謂的人類英雄一眼。
桑林一下了車，走到圖書館面前，在浪潮般的祝賀聲中鞠了一躬。
“夜航船的最大圖書館與今日正式開放。”
“我命名為，太陽圖書館。”
掌聲四起。
剪彩結束后，桑林一回了自己的住處。
他換掉了那身衣服，最后只是穿了一件很普通的白袍。
他悄無聲息走向太陽的位置。
他的學生忽然出現在他身后：“一大人！”
桑林一回頭看他：“怎么了。”
學生抿了抿唇，還是說：“您要走了嗎？”
桑林一點頭。
學生皺眉：“您明明可以一直留下來。”
桑林一只是說：“太陽死了，我在這里活著是沒有意義的。”
學生默不作聲。
桑林一嘆了口氣：“好好活著吧，我走之后，你做好分內之事。”
他說完就走了。
他對夜航船，并沒有什么特殊的留戀。
與其說他都留在這里這么久是為了這些人類，不如說是他想再多留在這個曾經有江的痕跡的地方一會兒。
但留的越久，他就越明白——
江永遠地離開了。
最終，他還是選擇離開。
桑林一坐上沿著神樹樹干建成的電梯。
電梯上行，一路帶著他來到干枯的太陽神樹頂層。
桑林一沿著樹干往上走，靠近重新升起的太陽。
【滴！檢測到玩家本任務完成度極高，獎勵升級中！】
【滴！通知，恭喜玩家桑林一獲得游戲稱號：「詩人」。】
【詩人已死，太陽永生。】
桑林一展開雙臂撲向太陽。
火焰將他的身軀焚燒。
他記錄了這個世界的史詩。
亦或者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這個世界的一段史詩。
下層，他的學生和被拯救的人聚集在廣場，朝雕像跪拜行禮默哀。
詩人已死，太陽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