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電城今天的天氣似乎更陰沉了。
　　不過也有可能是霍小丹的心理作用。

　　她背著書包走進學校大門，一路上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她的速度很慢，身邊陸陸續(xù)續(xù)走過不少同學，耳邊是連續(xù)不斷的討論聲。

　　討論的對象都是昨天暴斃的女同學。

　　死狀凄慘駭人，加上對方過于顯赫的身世讓這件事一時之間被傳了個遍。
　　霍小丹走在人群里，忽然停了腳步。
　　然后她面無表情地抬頭，看了眼教學樓前的旗桿。

　　血已經被處理了，連帶著城旗也被取了下來。
　　她的尸體也被搬走了。

　　霍小丹站在原地抬頭愣愣地看了會兒，隨后又慢慢抬腿繼續(xù)走向自己年級的教學樓。

　　進了教室，熟練地坐到窗邊屬于自己的位置。
　　只是不會再有人戳戳她的背，小聲靦腆地拿著練習冊問她問題了。

　　在這個時候霍小丹才有些明白過來，坐在她后面的人，是真的死了。

　　極其突然地，被霍小丹認識的人謀殺了。

　　她閉上眼睛，抬手揉了揉緊皺的眉。

　　“早上好。”同班的男生朝霍小丹走過來，霍小丹點頭，從書包里拿出她的練習冊遞過去。

　　男生是老顧客了，翻都沒翻直接拿了過去，不過這一次他沒直接走，而是眼神若有所思地落在霍小丹后面的空座位上：“你不怕嗎？”

　　霍小丹只是搖頭。

　　男生似乎還知道挺多消息的，他忽然有了分享欲，壓低聲音跟霍小丹說：“誒，我爸認識她爸，我爸跟我說她死得太突然了，她爸昨天收到消息的時候還在發(fā)電廠開會……聽到女兒走了，當場就暈倒送去醫(yī)院了。”

　　霍小丹這才有點印象，大小姐的爸爸是發(fā)電廠高級經理之一，也是居委會的榮譽成員。
　　而眼前這個男生的父親也是居委會成員。

　　“校長好像親自去處理了，不過沒多少人看見她到底怎么死的，現在只能確定不是自殺。”
　　他咂咂嘴，還要繼續(xù)說些什么，身后卻傳來了老師讓同學們安靜的聲音，他只好遺憾地回了自己座位。

　　霍小丹理了理桌上的書，抬頭，準備認真聽講。

　　老師并沒有刻意提女同學死亡的事，直接開始上課，下課后也直接離開了教室，似乎沒有要多說什么的意思。

　　下課后，陸陸續(xù)續(xù)的討論聲多了起來，霍小丹就算不想聽，也被迫聽了不少。

　　校方那邊已經開始調查了，先是問清楚了女同學昨天的行動路線，昨天去排練的人都說她很早就離開了，說是司機在校門口等她。
　　但司機那邊卻說他在校門口沒有等到她出來，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后卻等到了她死亡的消息。

　　她的死撲朔迷離，大家都猜測她不是自殺，卻又沒多少人知道細節(jié)。
　　畢竟她死的時候是放學期間，大部分人都忙著放學趕車回家，教學樓空空蕩蕩，沒有人看見她死的時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李克生和霍小丹能隔著那么遠的距離看見宋志銘，還是多虧了庫爾系統對玩家身體素質的加強，這才讓他們有那個視力看見宋志銘。

　　有關女同學的死相關的線索實在太少，她本人也沒什么值得津津樂道的趣聞，一時之間話題擱置了，聊天的人就又換了別的話題。

　　他們聊起了腦力花花小學以前的幾起案子。

　　腦力花花小學不是沒發(fā)生過兇案，恰恰相反，它發(fā)生過的學生死亡事件其實非常多。
　　只是死掉的大多是無足輕重的普通家庭學生，沒有必要拿出來當做談資罷了。

　　在他們口中，學校發(fā)生兇案似乎是再常見不過的事。
　　霍小丹聽著，神情有些恍惚。

　　因為沒有背景，家里沒錢沒勢，所以他們的死亡就可以被輕輕放下嗎？

　　……也對。
　　那個搶了別人的玩偶送給女同學的男生，不也一樣悄無聲息地被豬殺死在了后山，根本沒有人過問他的去處嗎？

　　耳邊響起了上課鈴，霍小丹心里恍惚地想：
　　那宋志銘呢？
　　宋志銘死過，他的死，又屬于是重要到需要調查的，還是可以被拿來隨口當作談資的？

　　其實霍小丹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鈴——”
　　第二節(jié)課下課了。

　　霍小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主動走到了圍在一起的人群里。
　　“我剛剛聽你們說以前也死過幾個人對吧？我好像聽說過，以前是不是有個男的死了，叫……”
　　“宋志銘？”

　　*

　　“唰——”
　　霍小丹跳起來，翻過了矮墻。

　　她逃課了。
　　為了不耽誤李克生接她回家，他們晚上一起去發(fā)電廠的計劃，她必須逃課來空出時間處理宋志銘的事。

　　她跳下墻，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

　　后山還是和之前一樣一片死寂，霍小丹有段時間沒來了，那批她之前經常來薅的韭菜都長高了一大截。
　　她目標明確，直接往山里走。

　　她來到了那間破涼亭。
　　空無一人。

　　她想了想，正要喊人，身后卻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我以為你不會再來。”

　　霍小丹平靜地回頭，看到了站在樹下的宋志銘。
　　宋志銘臉上還是那張發(fā)電廠的白紙，一身白衣，說話時沒什么情緒起伏。

　　霍小丹直接問他：“所以，你真的殺了她。”

　　宋志銘沒否認：“是。”

　　“……為什么？”

　　宋志銘不正面回答：
　　“你這次來這里，就只是想找我問這個嗎？”

　　霍小丹沉默片刻，說：“我上次說過，我會查有關你的事情。”

　　“……然后呢？你查到了什么？”

　　“宋志銘……你在十年前就死了。”
　　霍小丹看著他，目光像是要照穿那張覆在他臉上的白紙，“十年前，你就跳樓自殺了。”

　　宋志銘很輕地笑了一聲：“我就是個普通人，這十年腦力小學死了那么多普通人，你是怎么知道我死在十年前的？”

　　“你殺了她之后，學校在調查你。他們查到跟豬有關了，有發(fā)電廠的人專門過來處理，徹查了所有以前可能有關聯的案子，他們懷疑是豬殺的人。”

　　宋志銘沉默了良久，最后聲音很輕地說：“……是嗎，發(fā)電廠的人專門過來處理了？”

　　其實霍小丹說的并不是全部的事實。
　　的確有發(fā)電廠的人來學校調查了，也懷疑是豬謀殺了女同學，但沒有查到十年前的案子。

　　宋志銘死在十年前，是霍小丹用演算筆算出來的。
　　宋志銘在十年前就讀于腦力花花小學，他是跳樓自殺的。

　　霍小丹聲音略大了起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突然要殺一個什么都沒做錯的人，你死了十年，她不可能跟你有仇，難道你真的是因為興趣使然就隨手殺人嗎？”

　　“……她的確什么都沒做錯。”
　　“你知道我死在十年前，然后呢？那你現在知道我因為什么選擇跳樓自殺嗎？”

　　宋志銘緊接著自嘲一樣地笑了一聲，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之前好像說過，我不喜歡和陌生人扒傷口。”

　　霍小丹遲鈍地搖頭：“……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十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宋志銘會選擇跳樓自殺。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腦力花花小學私底下死的普通學生實在太多，也許他的故事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霍小丹沒辦法專門從中挑出獨屬于他的那一份悲慘人生來。

　　“好吧。”宋志銘的語氣是輕松的，和霍小丹的頓感格外分明：“我想你可以知道。”
　　“畢竟其實你和我是很像的……”

　　宋志銘慢慢說：
　　“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我是個很普通的人，死掉的原因也和大部分你知道的那些人一樣。”

　　宋志銘恍惚地抬頭，目光落在遠處飄出霧氣的發(fā)電塔上。

　　紅色的墻面上印著八個黑色大字：多生多好，隔輩發(fā)財。
　　宋志銘的父母把宋志銘從這八個字里接了出來，于是他出生在了這個世界。

　　發(fā)電塔飄出的霧籠罩在目所能及的一切上，宋志銘在爛樓里長大了，理所應當地，他的骨頭里被發(fā)電城的霧熏透了。

　　和大部分痛苦的來源一樣，宋志銘的母親扯住他的頭，父親按住他的脖子。
　　父母不多的愛里誕生摻雜利益的他，他就成為了崩潰的兩個人都奮力抓住撕扯的浮木。

　　在嘈雜不休的爭吵聲里，他抬頭，只能看見密密麻麻的高樓和數不清的電池。

　　跳樓的原因也很簡單。
　　只是因為作為浮木的他不再被兩個人需要了。

　　有些時候痛苦也是活著的原因。
　　起碼對于宋志銘來說，父母離婚后雙雙拋棄他，既是痛苦的離去，也是意義的失去。

　　他回到現在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爛樓，耳邊不再有爭吵聲，也不再有打罵過后媽媽滴落到他臉頰上的淚和爸爸復雜的凝視了。

　　在死亡的前一晚，他躺在地板上，面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
　　蜷縮。
　　像回到了媽媽的子宮。

　　于是他自殺了。
　　他站在教學樓的天臺上，平靜地飛了下去。

　　宋志銘輕松地死在了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