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順十年,揚州林府。
蕭瑟的秋風(fēng)透過菱花窗欞送進來,穿過香云紗帷幔,將羊脂玉三足蓮花爐里的青煙打得四處飄逸。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繡屏風(fēng)后時不時傳來幾陣女子輕咳聲。
“咳咳!”白衫女子費力地一手撐地,一手捂著胸脯。急劇得咳喘激得她滿眼淚光,林容予看著那滴混著悲痛與絕望的淚珠打落在她剛剛做到一半的松鶴延年絨花祭品上,心中不忍,情急之下又咳喘起來。
“小姐,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老爺和夫人還有大公子要是在的話,定然不愿意看到你這般模樣的?!?br />
丫鬟金苗神色憂慮,扶著林容予的肩膀防止她倒下去。
“而且小姐,現(xiàn)在府里那些人仗著您生病,一個個作威作福,小姐你可得振作起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br />
半月前突然傳來林家家主和夫人并大公子遭遇海難的消息,林容予聽到后當(dāng)場就暈死了過去。
幾日前族里來了人為林氏夫婦和長子辦理喪事,林容予哭完喪后又感染了風(fēng)寒,如今只能將心中對父母兄長的思念寄于到這些用于燒五七的絨花祭品上。
揚州林氏是江南絨花大商,從祖上起就負責(zé)大周皇室的御用絨花飾品,更是在林容予祖父這輩接手了江南織造局開展絲織品后繁盛到了頂峰。林容予之父林錄卿被朝廷授予六品功名官帶,這在江南商戶中可是獨屬一份的恩寵吶!
然而,林家嫡支如今只剩林容予這一個弱女子。雖然大周律法給予嫡支女子繼承家業(yè)的權(quán)利,但是這幾天來的那些族老們并不這么認同。她的一個堂叔父更是拖家?guī)Э谌话岬搅肆指铩?br />
林容予并未理會金苗,繼續(xù)給手上的白絲絨打著尖兒,再將幾簇絨條纏在一處,用白色絲線纏繞,很快就成了一只仙鶴的翅膀。
如果不是這次海難,月底該是父親的五十大壽,這幅松鶴延年絨花擺件卻由壽禮變成了祭品,而父母兄長也尸骨未寒,葬身大海!
林容予想著,淚珠滴滴滑落。在她看來,家產(chǎn)、絨花、族人可等到以后再做處理,現(xiàn)在應(yīng)先在父母兄長的五七前將這些做好,等她親自燒給他們。
“金苗,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一個人呆著。”林容予垂首做著絨花仙鶴,并未給予金苗一個眼神。
金苗無奈,正起身邁步離開,門卻咔嚓一聲從外面開了。
“六老爺!”金苗先是被門外的人驚住了,而后轉(zhuǎn)為驚怒,“六老爺身為外男且為旁支,怎可獨自出入嫡支小姐的閨房?竟連林家的規(guī)矩都不放在眼里了嗎?”
“你是什么貨色,也敢這么和我說話?!绷至鶢斞劬σ婚W,臉上的橫肉往上擠得連眼睛都快看不著了。
“來人,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給我?guī)氯?。?br />
林容予聽到外間動靜,停下手上的活兒計。繞過紫檀雕花海棠刺繡屏風(fēng)從里間出來時才見來人。
“六叔你這是做什么?”林容予強忍著打起精神,但還是難掩臉上的憔悴之色。
林六爺看到她蒼白瘦弱的身軀后眉頭輕揚,心中的歡喜赫然于心,“哦,小侄女啊,你這丫鬟忒無規(guī)矩,我替你管教管教而已。畢竟大哥和侄子走的這么猝不及防,我身為林氏子弟,也得為這個家操操心不是?”
這話說的并無毛病,但語氣中卻是歡喜加雜著得意,林容予嘴角微微下撇,“六叔只是跟著族老為家父他們處理喪事的,且喪事都處理完了,族老都走了,六叔為何還留在這里?況且,剛剛六叔進來并無通傳,想來六叔的規(guī)矩也不過如此,何至于幫我管教下人?”
“六叔別忘了,父親兄長尸骨未寒,現(xiàn)在我才是林家真正的嫡系?!?br />
林六爺面色不虞,不過如今林家的家產(chǎn)多數(shù)已盡在他手,將織造局里的總管太監(jiān)拿下了,剩下的事情不就是水到渠成了嗎?只是這個林錄卿的嫡女實在是太礙眼!
若她是庶女,暫且可以留她一命。可她偏偏是林錄卿的嫡女……
“侄女說笑了,六叔在此給你賠罪了。”林六爺假笑著,他用眼神示意后面的小廝,小廝即刻端來盛著青玉酒壺和酒杯的漆盤上前。
“來,侄女,六叔在此和你賠禮道歉。還請侄女賞臉!”林六爺端起酒盞,做出彎腰賠禮狀。
“煩請六叔見諒,容予身子不適,不能飲酒。”林容予面色冷峻,絲毫不想陪他這么耗下去。索性轉(zhuǎn)身走進里間。
然而,幾個小廝一擁而上,從背后按住她的肩膀,逼迫她跪下仰視著林六爺。
“林容予,今日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你!”林容予話還沒說出來,就被人掐著下顎猛地灌酒。
林六爺縷著山羊胡,滿臉得意地看著地上的女子由最初的掙扎慢慢變得癱軟倒地,竟得意地笑出聲來。
“大哥啊,大哥,當(dāng)年你殺了我的愛妾,如今我不僅占了你的家產(chǎn),還殺了你的愛女?!?br />
“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吶!哈哈哈哈!”
隨即他眼睛一橫,陰惻惻地對身邊的小廝道:“林氏小姐因考妣兄長過世,悲痛欲絕,竟也跟著去了。哎,到底是我這個做叔父的照顧不周啊!”
“你們幾個,快將這個試圖行刺的婢女拉到亂葬崗埋了,省得沖撞小姐亡靈!”
他指著癱軟于地的白衣女子沖小廝怒道。
***
夜幕時分,一老仆慌慌張張的去揚州城北的樹林里找些什么,卻又不敢點燈,只能走一步用拐杖向前捯飭一下。
林容予感受到周圍令人作嘔的氣息,努力試著睜開疲倦的雙眸??墒撬路鸨霍|著了一樣,總覺得有一雙手緊緊得掐著她的脖頸,不讓她喘氣。而后抓著她的頭往水里使勁摁……
“啊……??!”林容予被夢中從水里出來渾身是血的父母和兄長驚醒,情急之下她抓著了旁邊人的胳膊。
周圍散發(fā)著惡臭,林容予睜大雙眸,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橫躺在一具尸體上,剛剛她情急之下抓著的也正是那尸體的胳膊!
她心中恐懼至極,倒吸了一口涼氣,抱著頭哀嚎痛哭。旁邊一位正在尋找什么的老者聞聲慌忙趕來。
“小姐!老仆林壽……給容予小姐請安了!”于是他便跪拜在一堆濕漉漉的泥土上,聲音哽咽。
“壽……叔,壽叔?是你嗎?”林容予精神錯亂,聽到熟人的聲音,摸黑尋聲從那堆尸體上顫顫巍巍的跨過。
“是我,小姐?!?br />
林容予感受到了久違的溫?zé)?,這么些日子來緊繃的神經(jīng)再也忍不住了,抱著林壽委屈痛哭起來。
而后,主仆二人相擁無言,涕下沾襟。
“壽叔,我至親遇難后,他們都欺負我。林六那廝竟敢下毒酒害我!”
“小姐!要是老爺大公子在,就是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這樣??!要不是老朽猜測到了林六的預(yù)謀,提前將鴆酒換成迷藥,恐怕小姐早就遭他暗害了?!绷謮壅f著雙拳緊握,怒火中燒,“老朽跟著族老們一起前往泉州為老爺夫人公子他們辦后事,只是這件事小姐還是要記在心上,恐怕海難之事沒有這般簡單吶!”
“小姐,如今老朽在林六眼皮底下做事,實在無法收留小姐,還望小姐重振家業(yè),將來為老爺公子他們報仇!”
“壽叔,不要說了,容予一定會謹(jǐn)記于心的?!?br />
待林容予恢復(fù)體力,林壽給了她一包碎銀,“小姐,老爺夫人公子皆待林壽不薄,將來若是小姐需要,林壽拼了這條老命定在所不辭!”
而后他又跪下給林容予重重磕了個響頭。
林容予回之以揖禮,遂轉(zhuǎn)身離去。
***
一路向北,林容予行了半月最終抵達京城?;貞浗鼇矸N種,感慨良多。前十六年的人生中從未吃過大苦,全然活在父母兄長的庇護之下,竟是多么幸福!而今自己孤身一人,到底該去何處尋找絕處逢生的機會?
林六竟然敢肆無忌憚地吞并林家家產(chǎn),甚至害死她這個林家嫡系。那他肯定是早已和林家背后的江南織造局串通好了的!
林容予恍然大悟,悔恨自己一味沉溺于父母兄長的悲痛中,竟然連父母操勞半生的林家給拋棄了。
她心中絞痛,自己因小失大。若父母兄長泉下有知,定會怪罪自己的。
如今江南是呆不下去了,所以她一路向北,來到這繁華昌盛的京城。她走在車水馬龍的街上,聽著周圍吆喝熱賣聲,特別是看到前方那一處寫著林氏絨花鋪,眼眶濕潤。礙于擔(dān)心里面有林六的爪牙,林容予步履匆匆地從前略過。
不料走的太快,加上一路風(fēng)餐露宿身體疲乏,竟往前摔去。
“姑娘沒事吧?可有受傷?”林容予聽著這敦厚可親的聲音,一抬頭見竟然是滿臉絡(luò)腮胡的壯漢向自己伸手,她心中恐慌。更是在那人的手即將碰到自己的一瞬迅速起身踉蹌地跑開了。
兄長自幼教導(dǎo)她,不要輕信任何男子,不要聽男子的花言巧語,不要接受無緣無故的好!
她那時還不懂為何兄長這般絕對,便抓著兄長的袖子問他,“那阿容還要不要信任爹爹和阿兄呢?”
“傻丫頭!當(dāng)然可以了,因為我們是你最親的人吶!”兄長俊眉微挑,溫和地笑著點著她的鼻尖。
林容予回頭見那絡(luò)腮胡還在追自己,嚇得不敢喘氣,慌忙得向前跑去。她穿過人群,瞥見一條小巷,來不及思考便一個勁兒往里面沖。
誰知,往前跑的過程中背后突然有人拿著棉布捂著了她的嘴。
林容予眼前一黑,只覺得眼前那探出院外的紅柿子在不停旋轉(zhuǎn),下一瞬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