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姜含笑提著裙子狂奔,不時回頭看記者的位置。
他們并沒有追上來,但人卻已經不在原地。這種未知的恐懼反而比直接追拍更讓她警惕。
又一次跑過一個拐彎,到了一片上臺前用于排練的琴房、訓練室,姜含笑從被困在洗手間里的時候就早想好了,這塊地方人很少,而且還有一個個單間,很方便躲記者。
走到這里,她才松了口氣,靠在墻上,慢慢呼吸。
心口空洞洞的。
申督對她的威脅或許還能從長計議,但他說的話直擊痛點,在她躲過了危機的現在,成百倍地翻涌回來。
你哪里來的優越感?你當所有人都要捧著你?
娛樂圈難道要靠智商?智商高卻來混娛樂圈,你其實應該羞愧才對
小天才。
小天才。
姜含笑慢慢地,渾身戰栗地回想這個詞。
她想到很多過去的事。
她想起她小時候就能心算六位數乘法,正確率百分之百。
那時候她六歲。
她想起她翻閱一本書后隨手合上,就能輕輕松松、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連少年班的招生老師都被震撼,直接錄取了她。
那時候她十一歲。
她還想起更多事。她能迅速組裝電腦,能拿下奧賽金牌,初中生的年紀就上了大學。
時間節點水一樣地流過去,她十二歲,十三歲十五歲。
然后是現在,她十七歲,休止學業,進入娛樂圈。
而她的那些回憶戛然而止。她的“天才”二字,已經變成了笑話。
像有熱油在心頭肉上炙烤煎熬一樣。
姜含笑覺得她快喘不過來氣了,過去的事已經成為過去,她該接受,可現在她徹底得罪了申督,劇組又該怎么待下去?申督說的其實并不全錯,資本才是坐在娛樂圈頂端的一方,其他的導演和明星不過是他們的木偶,表面光鮮而已。
怎么辦?
姜含笑望著一間小琴房,里面斷斷續續有鋼琴聲,聽不出是什么曲子。她慢慢靠近,每走近一步都有更強烈的某種預感。
直到現在,姜含笑才意識到她自己并不是完全的痛苦。是她的心一直在呼喚某種甘霖,某種舒緩的安慰,一點點溫柔。
她幾乎很無禮地,猛然推開了門,果然看見個坐在琴凳上的背影。他的腰線很好看,從肩上向下滑,到腰側陡然一收,細而優美。
頭發因為要做造型,所以留得有點長了,稍微擋眼睛,被他向上捋了一把。他拿鉛筆在放在譜架上的五線譜上寫寫畫畫了些什么。額發隨著低頭的動作又一次向下滑落,紛紛被隔絕在了黑色鏡框外。
江上清在寫歌的時候很難注意到外面的動靜。所以很久之后他才聽到聲音,回過頭。
他那雙溫柔的眼睛里先是詫異,看到是姜含笑就笑了,然后看清楚她的表情后,又變成詫異——
“含笑你是哭了嗎?”
江上清最終也沒有問出什么,因為姜含笑閉緊嘴巴,就是不說。
不知道為什么,她非常非常不想讓江上清知道這件事。姜含笑看著他秀氣的側臉,茫然地想。
不想讓他知道她被申督看中,不想讓他知道她被當成生孩子的人選可這又是為什么?于情,她這么說只會讓他更可憐她,說不定愿意放松口風;于理,他作為她的師哥,也會站出來幫她一次。
可她為什么就是開不了口呢?
不管怎么樣,幸好江上清沒有再問,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因為怕江上清又想起來,所以姜含笑把眼淚憋回去,先發制人,看向鋼琴上的攝像機,沒話找話:“這是什么哎?它現在在錄像嗎?”
“是啊,我在寫歌的時候拿它記錄一下,免得最后忘了。”
江上清看著她閃避的眼神,并不戳穿,很順從地把話題轉移開了,“看。”
他把攝像機的屏幕翻轉過來,回放了一下,“剛剛你進來的時候也被拍到了。”
他的語氣那么柔和,簡直像在拿玩具給小孩子玩一樣。
真的有人會有這么多的耐心嗎?真的有人會對自己居心叵測的師妹還能毫無芥蒂地伸出援手嗎?
姜含笑輕輕皺了一下鼻子,咬住了嘴唇。
姜含笑進門的時候快哭了,現在又在一直發呆,是個人都得好奇。但好在江上清看她被問到時在沉默,之后就再也沒有問過。
他只是以一種很自然放松的態度,繼續做他自己的事。他在寫歌,彈出來的曲子斷斷續續的,很遼闊無邊的憂郁,像在空無一人的海面上停息,潮水不停。
能聽出來已經有個雛形了。姜含笑坐在一邊,手撐在腿兩側,注意力因為被江上清吸引,所以反而慢慢平靜下來,不想哭了。
就是這個時候,音樂聲突然一變。
一串躍動的音符,好像把人帶到了五彩斑斕的奶油糖果店一樣,玩偶人手里抓著氣球,熊尾巴在身后扭來扭去,和進來的小朋友打招呼。
姜含笑一愣。
“這是兒歌嗎?”她眨眨眼,“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江上清偏頭朝她笑一笑。
姜含笑失笑,“師哥——你在哄小孩子嗎?我才不是小孩子!”
“好啦,你不是。”
江上清彈得很快,還有閑空側頭安慰她,“我們含笑快成年了,已經是大孩子了。”
大孩子?誰是大孩子?她已經快成年了好不好!
姜含笑更氣了,但很快,隨著江上清給曲子的變速越來越快,修長雪白的十指在琴鍵上都成了一片殘影,她又忍不住笑了,探頭過去。
只能說,他真不愧是創作型歌手,各類樂器的基本功都很扎實。片場吹過的笛子,上次的箜篌,還有這次的鋼琴。他會的樂器廣而雜,都很嫻熟,信手拈來。
越來越快的曲子還在流淌,姜含笑的腳也忍不住輕輕打起拍子來,心里跟著哼。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沒有誰聽到這首歌還能再繼續悲傷下去。她能感到火爐的聲音噼啪作響,森林里被厚厚的砂糖雪覆蓋,小動物們聚在樹洞里開宴會,烘烤蛋糕的味道滿廳都是。
江上清看她手指也在腿上彈,問她,“你也會嗎?——來。”
他停下手,起身,要把位置讓給她。
“——師哥,你不會又要考我吧?”
“這次不考。”江上清起身到一半就聽到她的話,實在哭笑不得。他一只手撐在琴身上,半靠著琴,身體姿態很放松,銀項鏈的尾端在長袖白t恤的面料上輕輕搖擺。是一枚半彎的銀月亮。
他那雙眼睛在黑框架眼鏡后也仍然那么溫柔,“好啦。這次不看你指法,這樣好不好?”
“勉勉強強吧。”姜含笑很故作姿態地點了下頭,然后自己也笑了,神情已經恢復了平時的飛揚,“不過,都說了我不是小孩子,才不彈那個。”
“之前和朋友玩過改編,來彈個暗黑版的。”她說,坐下之前還皺了皺鼻子,又提醒江上清一遍,“——所以,我不是小孩子!”
江上清忍俊不禁,點頭說對,是,沒錯,我們含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姜含笑這才滿意,回身繼續。
這曲子她確實彈過,她沒說謊。只不過——版本不太一樣。
一曲畢,看著江上清徹底啞口無言的表情,姜含笑自我感覺非常揚眉吐氣,得意洋洋,“請稱它為《洋娃娃兇案》。”
她改編之后的《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簡直是另一個版本的鬼子進村,真要再給小孩當兒歌聽,恐怕會給一家人都嚇出心臟病。
江上清特別無奈,只能轉移話題,說是是,彈得很好,然后低頭按了下琴鍵,“——是改成小調了嗎?這個,還有這個,都降了半個音”
“這可是兒歌。”
他實在沒辦法,在她額頭上敲了一記,“改成這個樣子,還是兒歌嗎?”
姜含笑毫無悔過之意,說打不過就加入嘛,師哥你也來試試看。
“”出乎意料,江上清還真示意她往旁邊去去,坐下來了。
他身上的香氣猛地鉆進鼻間。那種非常奇特的、干凈的香氣。姜含笑手腳有點僵硬,直到江上清的琴聲流淌出來才從這種緊張里掙脫出來。
“你比我好多少?”姜含笑瞪大眼睛瞧他,一點點別的心思幾乎立刻消失,被逗笑了。
起名天才姜含笑點評:“《熊夫斯基之舞》。”
這歌被江上清改成蘇聯風,也沒見比她好多少吧?!
“打不過就加入”這句話在江上清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他隨手彈,剛剛彈了一遍蘇聯版的,現在又把原曲改成了中國五聲調式。怎么說呢,就是——非常喜慶。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從原曲變到《洋娃娃兇案》,到《熊夫斯基之舞》,再到《新春瑞獸》,也是實在承受了太多它不該承受的。
好在姜含笑及時叫停,這才避免了原曲作者可能會從另一片大陸連夜趕來暗殺這位著名歌手的慘案。
音樂聲滿屋子。江上清還在寫他的歌,時不時在譜子上作修改,并不避諱姜含笑。但她自己有點不自在。
誰都知道,一首歌是創作者的心血,一旦不小心流出去被盜了版權,脾氣再好的人也要吐血。更別提江上清的歌牽動著市場,要是臨發布的時候被人提前曝光,那可會導致整個鏈條的損失。
他就不怕她偷偷聽了泄出去嗎?從剛才也能知道,她是懂樂理的,記譜并不難,只要起了貪心就有可能把曲子賣出去。
姜含笑正盯著江上清糾結這件事的時候,門外面傳來一串腳步聲,議論聲雖然壓得很輕,但走廊里太安靜了,仍然讓她聽得一清二楚。
“這邊?”
“對,剛剛我們眼瞧著她往這邊走的,再往前都沒有路了,她又沒出來過。肯定現在就在這些琴房里的一間,不能有錯。”
“嗯,小聲點,咱們找找。拍到照片,要說她干了什么,還不是一張嘴的事。”
“哈哈哈,主要是她得罪了人,鐵了心地要整她,也是活該她手欠你看到申總那樣子了嗎?給揍地上去了,真夠牛的——看著倒挺仙女兒的,怎么這么喜歡動手呢”
“管她的,反正是申那什么、有錢人的目標,咱們也攀不上。趕緊的,說是拍完就直接給申總。他在微博上有認證,是申家唯一的繼承人。有他在網上一發聲,哪個網友不信?那女的死定了。”
姜含笑還是太低估這些人了。她剛剛只想著別被拍到合照,卻沒想到申督根本就沒必要和她玩手段,他只要直接在微博上污蔑她就可以,沒有人會不信。
因為所有人都會自我代入申督,覺得他申督有錢有權,女人不貼上來就是沒有眼睛。姜含笑?她肯定是在玩仙人跳啦!
江上清創作的時候很全神貫注,并沒有注意到外界的聲音。而當他抬頭時,卻聽見姜含笑一聲哽咽。
被他勞心費力、好不容易哄好的姜含笑又在掉眼淚了。
然而這一回,江上清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姜含笑已經看著他說話了。
“我想回家。”她說。
得罪了申督,她還能有什么好結局?他掌握著資源,掌握著明星們的命脈。而他那一句嘲諷的“小天才”至今仍然有回聲,扒開了她的臉面,提醒著她,她是個隕落的天才。
“我害怕,我想要爸爸媽媽,我想回家,我”
姜含笑眼睛里又積起了一包眼淚,被江上清哄好的心變得太快,又被現實打敗了。
她眼淚汪汪地瞧著琴鍵,“我智商有154,我、我績點第一,我老師說未來總有定理會冠上我的名字我沒有變笨,我不是傷仲永,我的智商——”
她的智商不是用來遺傳給下一代的。因為她自己就可以是新的一代。她十五歲上大學,她就是未來的國家棟梁。可是——
可是話到嘴邊又燙著人一樣,說不出口。
她早已經離開之前的領域了。
江上清反應很快:“外面有人?”
“有記者。我招來的。”
現在事情牽連到江上清了,記者進來,如果看到他,會怎么大肆報道呢?
姜含笑一邊掉眼淚一邊低聲說,“我得罪了好多人,現在把你也連累了”
聲音止于江上清輕輕把手放在她后脖頸的動作。
一點微微涼的觸感。然后是很輕的、很溫柔的一個抱抱。
?
他在做什么?
姜含笑聽見自己發虛發飄的聲音,像株被吹散的蒲公英,不著邊際地飄蕩,“師哥”
“你別害怕,我去和他們說。”江上清的身上有股干凈的香味,不僅僅是洗衣粉,但又不太像香水,他身上的香脈脈從領口里透出來,沉默地盈滿姜含笑的鼻腔,溫柔地說別怕,含笑,“人情世故的事情沒有那么嚴重,都可以商量的,不怕。”
“可是我真的想回家。”姜含笑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出來,抬頭看著他,心里五味雜陳,“師哥,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在圈子里待著了——對不起,我想回家”
門外是成群結隊的記者。他們聽到了這間屋子里的動靜,所以說話聲都消失了,但這并不代表他們離開,相反,姜含笑知道,他們馬上就會進來,拍到他們想要的照片。
門沒有鎖,而姜含笑靠在江上清懷里。照片一旦被拍到,后果只會比申督預想的要嚴重千倍百倍,簡直不堪設想。
可姜含笑沒有離開,江上清就并不推開她。他的手像片羽毛一樣停在她的后腦勺,外面的風打得窗子格格作響,卻吹不動這一片漂亮的羽毛。
到底誰是洋娃娃,誰是小熊?他真的是小熊嗎?還是其實他才是漂亮善良的洋娃娃?又或者,他本來就是個天使,所以才如此慷慨不計前嫌?
姜含笑看著他。他究竟記不記得,她其實最初是因為美人計而接近他的?他不知道嗎?
而江上清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說:“這樣嗎?我知道了,你先下樓,去車里等我吧。”
“我和記者談好了就送你去機場——記得查機票。”
就這樣定好了行程,默許了她的退場。
姜含笑輕輕咬緊了齒關,閉一閉眼睛。
半天,她才終于狠下心來一樣,輕聲回答,“好。”